來源:《西域研究》2022年第2期
高昌偰氏家族在元初由西域入居中土,其中一支還在元末遷居高麗。該家族以“三節(jié)六桂”稱名于時,元代名儒多有題詠,且體裁多樣?!叭辶炙慕堋敝涣灥摹度?jié)堂詩》堪稱中國敘事詩發(fā)展史上的佳構(gòu)。元儒對于服膺中華文化且文武雙全的西域家族充滿尊重,并認為這是王道教化無遠弗至的表現(xiàn)。通過集詠作品,也可以看到元人厭亂思治的文學思潮,陳旅的“節(jié)義”觀念還展現(xiàn)出了士大夫的人文關(guān)懷,且題詠輻射到了朝鮮半島,跨越僧俗,從西域到朝鮮,展現(xiàn)出一幅無比遼闊的“中華文學”地圖,史所罕有。對于該問題的梳理、探討,可以更好地揭橥元代文學“華夷一體”的獨特風貌,亦可探尋高昌偰氏家族漸次融于中華文化的歷史軌跡與心路歷程。其中的教益,可為當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一帶一路”倡議的順利實施提供歷史的借鑒。
著名史學家蕭啟慶先生說過:“一個家族先后在性質(zhì)截然有異的文化與結(jié)構(gòu)全然不同的國家之中欣欣向榮,保持政治尊榮長達八九百年之久,似不多見,偰氏為一特例?!?span>[2]他所說的這個特例家族源于西域北庭,在元代遷居中土,因軍功、科舉入仕而享有尊榮,入華第五代偰百遼遜(偰遜)在元末避亂入高麗,百遼遜之弟偰吉斯(偰斯)入仕明王朝,官至禮部尚書。對于該家族,史學界多有關(guān)注,但學界探討其文學活動者寥寥。而多族士人圈的文學活動恰正是元代文學的新異特點,據(jù)此,關(guān)于偰氏家族“三節(jié)堂”的同題詩文集詠便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同題集詠的大量出現(xiàn),是元代詩文一個較為顯著的特點,這也是元王朝地大物博、民族眾多、文化多元使然。元代文史研究名家楊鐮先生曾列舉概括說:“詠梅('梅花百詠’),詠百花,題跋法書繪畫,送別友人,官員赴任、離任,贈答友人,集會('補蘭亭會’等),詠史,詠物詩,宮詞,上京紀行詩,西湖竹枝詞,拂郎貢馬,月氏王頭飲器,題詠岳飛墓與岳廟,詠鄭氏義門,詠余姚海堤,靜安八詠,白燕詩,詠地方風物……題目廣泛?!?/span>[5]筆者曾就拂郎天馬、蘆花被等同題集詠發(fā)表過一些看法。[6]至于“三節(jié)堂”題詠,雖然規(guī)模不是很大,但由于題詠的中心是高昌畏兀兒家族,亦可說是元代多族士人圈值得關(guān)注的文化“盛事”?,F(xiàn)存的篇章多出自文壇大家手筆,我們可以用表格的方式加以展現(xiàn):[7]
簡單的列表,我們就可以清晰地發(fā)現(xiàn),“三節(jié)堂”同題集詠作者皆是稱名元代文壇的大家。四庫館臣評價鄧文原:“當大德、延祐之世,獨以詞林耆舊主持風氣,袁桷、貢奎左右之,操觚之士,響附景從。元之文章,于是時為極盛,文原實有獨導之功”(《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六《巴西文集》提要);柳貫為元代“儒林四杰”之一,他的生平,詳于下文;蘇天爵仕至禮部侍郎、吏部尚書,“擅文章之柄”[8];危素博學能文,元末即文名天下,明初出仕洪武朝。時人徐一夔論及危氏在元末的地位時,言道:“今朝廷之上,以文章致位通顯,系天下士子之望者,閣下(即危素)而已?!?/span>[9]其他幾位作者亦聲名甚著。略略梳理一下這些評價,就可以看到題詠“三節(jié)堂”之士,皆為朝野名流,文章作者層次頗高。再就是文體多樣,涵括四言古詩、五言古詩,記、頌、序等多種體裁,說明元代文壇名家以各種形式向高昌偰氏家族致敬。我們可以征引劉詵《三節(jié)六桂堂頌》的前半部分讀一讀:
引文很清楚地寫到偰氏家族被譽之為“三節(jié)六桂”的因由:合剌普華為國捐軀,以“忠”見稱;其妻盛年守節(jié),以“貞”見稱;其子偰文質(zhì)割股為藥,以療母疾,以“孝”見稱,是之為“三節(jié)”。六桂者,皆為正議大夫偰文質(zhì)子侄。文中所言世玉為偰玉立,延祐五年(1318)進士;世學為偰直堅,泰定元年(1324)進士;世德為偰列箎,至順元年(1330)進士;世南為偰哲篤,延祐二年(1315)進士;世則為偰朝吾,至治元年(1321)進士;世文即偰文質(zhì)弟越倫質(zhì)之子偰善著,泰定四年(1327)進士。如時人劉岳申《三節(jié)六桂堂記》所感慨的:“三節(jié)曰:尚書夫婦父子忠、貞、孝三德具是,宜名曷名乎!六桂曰:延祐科興以來,乙卯至庚午凡六科,偰氏五子一侄接武聯(lián)登是又宜名此。天下同倫所罕聞,而一家積善所獨見者也!”[10]以天下罕聞稱之,足見時人的肯定與稱賞。從文學文體劃分來看,上舉為散文,我們不妨再舉同題集詠的詩例來讀一讀,即柳貫《三節(jié)堂詩》:
柳貫(1270~1342),字道傳,號烏蜀山人,婺州浦江(今屬浙江)人。大德四年(1300)薦為江山縣教諭,順帝至正元年(1341)擢翰林待制兼國史院編修官。門人私謚文肅。柳貫學問文章皆名重當時,與虞集、揭傒斯、黃溍并稱“儒林四杰”,與黃溍、吳萊并稱“義烏三先生”。其作品“后學之士爭傳誦之?!?span>[11]這首詩和上舉文章表現(xiàn)的主題基本一致,就是對于偰氏家族“三節(jié)六桂”的稱賞。較之散文,該詩的特別之處,可歸納為以下幾點,加以探討。
其一,這是一首近五百字的敘事詩,從字數(shù)上看,幾乎抵得上杜工部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漢語詩歌多抒情言志,敘事詩并不發(fā)達,這首敘事詩一韻到底,中間并沒有換韻,可見作者的詩才,也從一個小例子證明了元代敘事詩的趨于繁榮。且該詩題詠的中心對象是高昌偰氏家族,大儒柳貫為西域色目家族作此敘事長詩,這在中國詩史上寫下了較為獨特的一筆。
其二,詩,吟詠性情,緣情而綺靡。英國詩人華茲華斯說過:“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12],較之記、頌等應用性文體,詩歌因情而發(fā),更加生動,也更加富于真情。如這首詩中,以“燈孤影煢煢”寫合剌普華之妻盛年寡居的孤寂,營造出凄涼的氛圍,反襯出其忠貞的可貴。豐子愷先生論比喻的藝術(shù)效果說:“第一,能使意義'具象化’;第二,能使事實'夸張化’;第三,能使語言'趣味化’?!呦蠡孤犝呷菀桌斫?,夸張化使聽者容易折服,趣味化使聽者樂于領(lǐng)受?!?span>[13]此詩即是如此,其以“琴笙”和諧喻家庭的和睦,以山勢般“崢嶸”的氣象比喻節(jié)操,以美玉“佩珩”比喻蟾宮折桂的佳公子,以“蓬萍”嘆聚散之難期,取譬之妙、造語之工,使得詩歌辭藻優(yōu)美,濃于真情。
其三,敘事詩融記敘、抒情、議論為一爐,筆力生動。如贊合剌普華死節(jié),言“其精凝為神,其氣引為星”!應是化用自文天祥《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以天體意象“星”比喻英烈之浩氣長存,這樣的議論,既意境優(yōu)美,又慷慨大氣。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謂:“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詩的意境,自然是不同于散文,尤其是應用性文體的散文。
關(guān)于“三節(jié)堂”同題集詠的各種文體豐富了元代文壇,這一文學現(xiàn)象所反映出的元代文學生態(tài),其文化精神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思考。
其一,廣大漢族士子對于“他者”的接受與尊重。列表顯示,“三節(jié)堂”同題集詠的作者皆是漢儒,我們前文已經(jīng)分析,他們的社會地位較高,文壇影響力較大。但在元代特殊的歷史文化時期,其人并未因投贈對象族屬有別而有所疏遠,而是主動標識出對方的“他者”身份。如所舉詩文劉詵《三節(jié)六桂堂頌》開篇即言“北庭偰氏,世出高昌?;试埮d,以義來內(nèi)附”;柳貫《三節(jié)堂詩》開篇亦言:“高昌偰輦部,族望維世卿?!逼渌耐}集詠詩文,多是如此。鄭元佑《高昌偰侯三節(jié)堂》也在開篇寫道:“惟天啟偰,產(chǎn)自濽水,潤被北庭,侯濟厥美?!逼渌?,如危素《三節(jié)堂賦》:“稽受氏于高堂兮,奠偰輦之攸居”;劉岳申《三節(jié)六桂堂》:“侯名大賢,字仲彬,高昌人”;蘇天爵《題高昌偰氏三節(jié)堂記(后)》亦言:“高昌太夫人守節(jié)自誓”。這些材料,莫不點明偰氏家族有別于漢人的族屬?!缎略贰贩Q:“畏吾氏,本回鶻之裔,音轉(zhuǎn)為畏吾,或云畏兀,又做偉兀,又做衛(wèi)?!彩姥愿卟蓖フ?,皆畏吾部族?!?span>[14]這些材料中,“高昌”“北庭”等地望名稱都可以看作“畏兀兒人”的代稱?!盀U水”,即今天的蒙古國境內(nèi)的色楞格河,元代稱之為偰輦杰河,這也是偰氏家族得姓的原因。南北兩宋與遼金政權(quán)對峙之時,漢族士大夫?qū)τ凇八摺保嘁浴昂敗薄靶入狈Q之。如洪適《過谷熟》:“遺民久厭腥膻苦”;范成大《呼沱河》:“如今爛被胡膻浣,不似滄浪可濯纓?!?span>[15]而到了元代,所舉題詠作者,皆是詩文大家,漢族士大夫明確知道對方的民族身份,卻非但未有隔閡疏遠之意,還對其節(jié)義行為充滿敬仰??梢娫谠搜劾?,文化可以消弭地望、族群所帶來的隔閡。
元代漢儒不僅接受了畏兀兒文士為友,且接受了“他者”政權(quán),并充滿了海宇混一的自豪感。如所舉劉詵《三節(jié)六桂堂》:“殺身成仁,遂一海宇?!庇秩玎嵲v《高昌偰侯三節(jié)堂》:“挺事昌朝,忠武罕比。戡金平宋,榮審功移?!睂τ谒瓮鲇谠臍v史事實,鄭詩并不似宋遺民一樣傷今悼古、慷慨悲歌,而是贊賞偰氏家族軍功之后,客觀表述“平宋”的歷史事實。到了元明之際士人危素筆下,“際神元之興運兮,肆強暴而攘除。偉令子之倜儻兮,從世皇以平吳。”(《三節(jié)堂賦》)以“神元”稱當朝,與之相對的政治軍事勢力,以“強暴”稱之,可見到了元末,名流士子對于元王朝有了相當?shù)恼J同感。
其二,元人對于節(jié)義的推崇與厭亂思治的文化思潮。我們所論說的同題集詠中心即“三節(jié)”,“三節(jié)”之涵義,前文已述。所舉詩文外,其他同題集詠作品,對于偰氏家族“三節(jié)”之行,亦多褒揚之詞,如陳旅《書三節(jié)記序后》:
這段話先闡明了“節(jié)”的涵義,守節(jié)者之難能可貴,接下來又褒揚“偰氏三節(jié),世之所共美”,給予了較高評價。這樣的言論,可說是元人思想認識的一個剪影。如此重視節(jié)義,應與當時的社會思潮、文化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元王朝疆域闊大,治理不易,亂象叢生,有識之士自然厭亂思治,渴望海晏河清、和諧安定。查洪德先生即將“厭亂思治”作為元代的文學主題。[16]偰氏家族的節(jié)義之舉,在元人眼中,也是王道教化無遠弗至的表現(xiàn),所以他們樂于題詠。值得注意的是,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們常指斥宋明理學標榜節(jié)孝,壓抑人性;而陳旅的文字,在彰顯偰門“三節(jié)”之時,對于守節(jié)者的不幸遭遇予以了深切同情??梢哉f,在元代多民族文化交往中,陳旅對于“守節(jié)”的正反兩方面認識,對于“節(jié)義”的人性化表達,展現(xiàn)出士大夫的人文關(guān)懷,具有超越時代的意義。
其三,元人對于偰氏家族文武雙全的贊揚肯定。蒙元政權(quán)以武崛起,橫掃西域諸國,覆滅南宋,威赫一時。彼時畏兀兒人在西遼的統(tǒng)治之下,西遼少監(jiān)橫征暴斂,而畏兀兒東鄰乃蠻部已被蒙古鐵騎征服。在這種情勢之下,偰氏家族入華第一代望風而附。曾隨成吉思汗遠征西域的耶律楚材說過:“余以為國朝開創(chuàng)之際,庶政方殷而又用兵西域,未暇修文崇善。”[17]偰氏家族即是如此,以武力起家。第二代合剌普華全節(jié)殉國之事,在元人的題詠中,常凸顯其“武功”,如劉岳申《三節(jié)六桂堂記》:“元帥鷹揚虎變,常許當世,以有為在浙右有汲長孺之風,在廣西有馬伏波之志?!币晕鳚h名臣汲黯、馬援比附之,評價不可謂不高,而且這么說,意味著已經(jīng)把這個高昌家族納入到了中華文化序列之中。
元朝定鼎中原以后,不少蒙古色目士人“舍弓馬而事詩書”,偰氏家族也是如此,至少到了入元后第三代偰文質(zhì),就已經(jīng)有文學作品傳世。元人同題集詠中,除頌揚其武功外,對其家族以文易武也是贊賞不已。如前文所引劉詵《三節(jié)六桂堂》稱:“其猶子世文,宿嗜學如饑渴?!笔牢模磦奈馁|(zhì)的侄子偰善著,劉詵以如饑似渴來形容其對中華文化的鐘愛,很生動,這也說明了中華文化強大的感召力,展現(xiàn)了元代蒙古、色目士子在中華文化沃土上盡情汲取養(yǎng)分的場景。對于其家族科考聯(lián)翩高中的盛況,劉詵頌云:“春官取士,六擢其桂。青云聯(lián)鑣,銀漢并袂?!狈Q頌不已。此外,劉岳申《三節(jié)六桂堂記》中稱道偰氏家族“書聲瑯瑯東湖之上,晝夜不絕”。鄭元祐《高昌偰侯三節(jié)堂》稱道:“侯既有子,且復有孫。孫皆讀書,益大侯門。相繼掇科,薦承寵光。侯其來歸,英爽樂康。”前文已述,這些漢儒接受了蒙古族肇建的政權(quán),但他們在文化上依舊有著心理優(yōu)勢,樂于看到北庭士子服膺中華文化,彬彬稱盛。如蘇天爵《題高昌偰氏三節(jié)堂記后》即言:“是足以示天下彝倫之勸,表朝廷治化之?。 ?/span>
從上文的引證分析來看,元人稱贊偰氏這一家族文韜武略。宋代實行右文政策,遂少有這樣文武兼?zhèn)涞募易澹匀灰簿蜕儆蓄愃频姆Q頌。以武起家的家族能夠攪動文壇,可以說是元代文學的新異之處。再者,題詠的中心是西域家族,投贈者皆是文壇大家,這和元代色目人政治地位相對較高有關(guān)。杜桂萍教授曾發(fā)表《袁駿〈霜哺篇〉與清初文學生態(tài)》,《霜哺篇》是一部由明末清初蘇州袁駿設(shè)計、征集的詩文書畫總集。題詠的中心內(nèi)容是袁母含辛茹苦守節(jié)不易,這和“三節(jié)堂”的同題集詠在內(nèi)容上有相近之處,但作為“牙人”,即相當于今天中介人的袁駿為此“遍乞海內(nèi)賢士大夫之言以表異之”,更多的是“乞”,這與“三節(jié)堂”同題集詠的生成方式大異其趣。[18]也側(cè)面印證了元代社會環(huán)境的特殊之處。
偰氏“三節(jié)堂”同題集詠還有一個新奇有趣的特點,就是他的“跨國性”。偰百遼遜(1319~1361),字公遠,偰哲篤長子,為偰氏家族入華后第五代。因與高麗國君王顓有舊,至正十八年(1358),避亂入高麗,改名為偰遜。移居朝鮮半島的偰氏家族依舊念念不忘其作為中華文化象征的“三節(jié)堂”。據(jù)李氏朝鮮人奇萬宇《慶州偰氏三節(jié)四賢遺墟碑》載:“偰氏三節(jié)有堂,四賢有院,同在淳化之虎溪,合華東而一之?!?/span>[19]看來,偰氏族人東入后建立了三節(jié)堂,并向高麗士林展示,以征得題詠。我們可以節(jié)錄一段權(quán)近《題三節(jié)堂詩后序》:
權(quán)近(1352~1409),字可遠,號陽村,是朝鮮高麗末期、李朝初期的理學家、文學家。其師李穡曾在元代來到過中國,在理學、文學等多個領(lǐng)域頗有造詣。權(quán)近繼承師業(yè),又受師兄鄭道傳的影響,在朝傳播朱熹之學,后來對日本的哲學思想也有一定影響,拜為大提學,封為吉昌君。他的這篇序文,寫于明永樂元年(1403),條理暢達。該文先寫到了偰氏家族從中土來到高麗的經(jīng)歷,也在開篇談到了這個家族是北庭畏兀兒人的史實,看來入朝以后的偰氏族人依舊有著“原鄉(xiāng)”情結(jié),且當時的朝鮮半島也受到中華文化的深刻影響。權(quán)文淡化種族觀念,強調(diào)的是文化的認同,接受了在體質(zhì)人類學上與自己體貌殊異的高昌偰氏族人。偰長壽(1341~1399),字天民,號蕓齋,謚文貞,為偰遜的長子,高麗恭愍王十一年(1362)中文科進士。從權(quán)近所言來看,他們出入翰苑,同朝為官,且情誼甚篤?!叭?jié)六桂”之事為長壽津津樂道,看來入朝后的偰氏族人依舊以濡染于中華文化,以家族節(jié)孝忠貞為榮,這也是他能與理學家權(quán)近交好的文化基礎(chǔ)。文中談到的揭公,應該是“元詩四大家”之一的揭傒斯;文中所引“三節(jié)堂前六桂枝”,今日所存揭氏《文安集》中并無此句,應為集外佚詩。這樣看來,權(quán)近的序文有留存元代著名詩人揭傒斯殘句的文獻價值,也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此同題集詠作者層次之高。序文還談到同題集詠的“諸公巨筆,遺失殆盡”,更能證得“三節(jié)六桂”這一集詠規(guī)模之大,影響之巨。
朝鮮士人的題詠,除權(quán)近外,還有成石璘《題三節(jié)堂詩卷》:“三綱明似目,一死視如毛。形影終相吊,貞良固所操。垂髫知職分,割臂答劬勞。東國桂枝秀,北庭秋氣高?!?span>[21]最后一句,很好地概括了偰氏家族從西域東入朝鮮的傳奇家族經(jīng)歷?!叭?jié)堂”的同題集詠能夠流衍至海外,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跡。這說明了高昌偰氏家族的國際影響,也說明了元明多族士人圈的活動輻射到了朝鮮半島,且高麗、朝鮮士林推崇節(jié)義、服膺儒學。
著名學者李修生先生說過:“元代是一個多民族相互融合、又與外界有著廣泛交流的時代,文化具有多民族性和世界性這兩個特點。”[22]具體到偰氏家族,從西域遷居中土,其中一支移居高麗,家族“三節(jié)六桂”的事跡,引起中原及高麗儒林的廣泛贊同。這樣的文學活動,展現(xiàn)出的是一幅無比遼闊的漢語文學地圖。對于該問題的梳理、探討,可以更好地揭橥元代文壇“華夷一體”的獨特風貌,亦可探尋高昌偰氏家族漸次融于中華文化的歷史軌跡與心路歷程。其中的教益,當可為今天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一帶一路”倡議的順利實施提供歷史的借鑒。
[1]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元代各民族文學交融背景下元詩的發(fā)展與流變”(項目編號:18ZDA340)、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元代筆記文獻資料類編與多民族文學一體性研究”(項目編號:20AZD124)、江蘇省“青藍工程”資助項目階段性成果。
[2]蕭啟慶:《蒙元時代高昌偰氏的仕宦與漢化》,見《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第746頁。
[3]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見歐陽玄著;魏崇武,劉建立點校:《歐陽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50頁。
[4]《舊唐書》卷一九四《突厥傳》,中華書局,1975年,第5175頁。
[5]楊鐮:《元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624頁。
[6]參見劉嘉偉:《元人“蘆花被”同題集詠探析》,《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第152~155頁;劉嘉偉:《元人“拂郎獻天馬”同題集詠芻議》,《晉陽學刊》2016年第2期,第29~33頁。
[7]楊紹固曾列出表格,對于贊頌“三節(jié)堂”的高麗文人進行了統(tǒng)計,本文不再贅錄。見楊紹固:《元代色目文人與高麗—朝鮮文壇的漢語詩文互動》,《西域研究》2018年第4期,第117~126頁。再者,表格中已寫明文獻來源,下文征引時,遂不一一注明。
[8]趙汸:《滋溪文稿序》,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54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329頁。
[9]徐一夔:《始豐稿》卷三《通危大參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劉岳申:《申齋劉先生文集》卷五《三節(jié)六桂堂記》,臺灣“中央”圖書館1970年影印本。
[11]黃溍:《翰林待制柳公墓表》,見黃溍著;王颋點校:《黃溍集》第4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07頁。
[12]〔英〕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1800年版序言》,見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17頁。
[13]豐華瞻,戚志蓉編:《豐子愷論藝術(shù)》,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08~309頁。
[14]柯劭忞:《新元史》卷二九《氏族表下》,中國書店,1988年,第121頁。
[15]范成大著;富壽蓀標校:《范石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4頁。
[16]參見查洪德:《元代文學的厭亂思治主題》,《中山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第11~22頁。
[17]耶律楚材著;向達校注:《西游錄》,中華書局,1981年,第13頁。
[18]參見杜桂萍:《袁駿〈霜哺篇〉與清初文學生態(tài)》,《文學評論》2010年第5期,第97~105頁。
[19]轉(zhuǎn)引自楊紹固:《元代畏兀兒內(nèi)遷文學家族變遷研究——以偰氏、廉氏家族為中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第54頁。
[20]權(quán)近:《陽村集》卷十九,民族文化推進會編:《韓國文集叢刊》第7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0年影本,第194頁。
[21]成石璘:《獨谷集》卷二,民族文化推進會編:《韓國文集叢刊》第6冊,韓國景仁文化社,1990年影本,第71頁。
[22]李修生:《全元文》序,《全元文》第一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頁。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編校:王文洲
審校:王潤澤
審核:陳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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