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詩酒：江南隱士的風(fēng)雅生活
李金海
著名美術(shù)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韋莊的詞點出了文人們的理想，最好生于江南，假若不是，但愿老在江南。誰不想在江南的柳絲下纏綿，在江南吳儂軟語中沉醉，過一段詩意的生活？所以，隱居當(dāng)于江南。到黃沙滾滾的塞北大漠去做一個“瘋狂原始人”，那是自找苦吃的苦行僧，而不是吟風(fēng)弄月的文化人。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儒家知識分子推崇的生活辯證法。得意時居廟堂之高而心懷天下，失意時則念江湖之遠遁避山林做個隱士。他們的隱，不是把自己藏起來不肯見人，而是一種“富貴于我如浮云”的生活態(tài)度，在與世無爭中追求內(nèi)心的和諧。而“隱士俱樂部”的入會門檻極高，不是隨便哪個普通人，在山邊蓋了個房子就是隱士的。隱士起碼要滿足三個條件。首先你得有才。大字不識的文盲于山林中，那不是山民就是土匪。真正的隱士必須懷才不遇，就像懷孕的女子，雖然遮蓋嚴(yán)實，但那種懷才的幸福仍霸氣側(cè)漏。第二你得有錢。隱士不會親自土里刨食，吆喝著老牛犁地，隱士只會花間一壺酒，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們詩酒相和。用現(xiàn)在的話說，隱士們就是遠離都市的喧囂，有“庭院深深深幾許”，喝花酒開Party有錢有閑一族。第三你得品位高雅。最好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品酒弄茶無一不通。這只是隱士的最低技能要求，關(guān)鍵是要有一顆高雅的心，馮小剛電影中那個一身俗血的大導(dǎo)，即使換了血，也絕拿不到隱士俱樂部的入場券。
江南隱士們不是餐風(fēng)飲露的世外高人，他們也得吃飯睡覺，吃飽喝足之后，隱士們?nèi)绾未虬l(fā)時光？明末隱士上海人陳繼儒總結(jié)了焚香、試茶、高臥、負(fù)暄、垂釣、喂鶴等二十四種生活方式，這是隱士的行為守則，也是氤氳著風(fēng)雅意味的儀式，這些儀式可以有效加強隱士們的存在感。喝茶叫“試茶”，躺在床上睡覺叫“高臥”，光著膀子曬太陽叫“負(fù)暄”，要是您去除草喂雞，那絕對大煞風(fēng)景，侮辱了隱士的名號，因為隱士們只“喂鶴”不喂雞。同樣，浙江紹興人富貴公子大隱士張岱也有好精舍，好美婢、好美食等十七種愛好，可以作為風(fēng)雅隱士的生活指南。
江南隱士中，大部分是有錢有閑又有才的主。無需為稻粱謀，于是和志趣相投的一幫隱士詩酒相和，亦可成就一段文采風(fēng)流。這一點，昆山名士顧阿瑛的生活就是典型代表。顧阿瑛別號金粟道人，曾經(jīng)四次拒絕做官，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隱士。他十六歲開始做生意，不到30歲就成為蘇州地區(qū)首屈一指的巨富。30歲開始認(rèn)真讀書，其“文采風(fēng)流，亦傾動一時”。四十歲的時候，筑玉山草堂，說是草堂，那是隱士們的自謙而已，其實是規(guī)模宏大的江南園林。隱士們喜歡大造園林，他們迷醉于“一曲新詞酒一杯，小院香徑獨徘回”的生活。
原籍杭州后隱居南京的隱士袁枚，其造園的氣魄更大些。他在現(xiàn)南京師范大學(xué)修建的隨園，連乾隆皇帝都眼紅三分。江南園林以得水為貴，其淡雅素古，疊石理水，盡顯江南之神韻。那么大的園林當(dāng)然不能獨享，顧阿瑛邀請各路文人雅士，聚集于玉山草堂，飲酒賦詩，或品鑒古玩，或揮墨潑墨，或清談名理，或寄情山水，或觀賞歌舞，竟把玉山草堂的文人聚會辦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文人雅集之一玉山雅集。隱士們喜歡音樂似乎是骨子里帶來的基因，魏晉時代的隱士們不看戲，他們喜歡躲在山野林間“長嘯當(dāng)歌”，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年輕人大聲的吹口哨。到了明代之后，這種“不良嗜好”逐漸被看戲所代替?，F(xiàn)在流行音樂中心在港澳臺，而在明代則是江南的昆山，因為昆曲就是從這里走向全國。昆曲本來是起源于昆山的“昆山腔”，屬于下里巴人的民間小調(diào)，昆山隱士顧阿瑛和昆曲創(chuàng)始人顧堅、著名文人楊偉楨等，沒事就在玉山草堂切磋昆山腔，后來干脆花錢組建了個音樂班子，促進了由昆山腔到昆曲的轉(zhuǎn)變。江南隱士們不僅喜歡聽昆曲，還喜歡組建專業(yè)的“樂隊”，歷史上著名的家班有申時行家班、張岱家班、阮大鋮家班等。昆曲先是在隱士們自家園林里演出，后來逐步擴展到社會的公開演出。江南是個水的世界，“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所以，明清時代，在樓船畫舫上欣賞昆曲,是文人雅士們的賞心樂事。南京秦淮河、杭州西湖、蘇州山塘的歌臺舞榭、樓船畫舫都曾是昆曲演出的大舞臺。
隱士們不僅欣賞昆曲，還親自寫劇本，做導(dǎo)演，浙江人李漁就是此中翹楚。李漁出生在江蘇如皋，在明代中過秀才，入清后無意做官，隱居于南京的“芥子園”。他是個大名鼎鼎的儒商，在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中成了一代富豪。他有自己的出版社，開設(shè)書鋪編刻圖籍，寫劇本、辦劇團，并著有《凰求鳳》《玉搔頭》等知名劇本，是個知名的劇作家。他還寫了《閑情偶寄》，詳細闡述了隱士的生活美學(xué)，堪稱江南文人風(fēng)雅生活的休閑百科全書。菊花詩酒的風(fēng)雅生活并不完全依靠金錢，沒錢但品位高雅的隱士，同樣也可以過一段悠游的生活。以《富春山居圖》而名動天下常熟隱士黃公望就是如此。他本來在元朝做個小公務(wù)員，后來吃了官司做了幾年牢，心灰意冷，干脆躲到老家常熟的虞山上隱居，做起了一個純粹的藝術(shù)家。后來又在上海松山、浙江富春江畔隱居，算是一個純粹的隱士。他沉迷于大自然的壯麗山水之中，經(jīng)常帶著酒瓶夜半獨坐荒山野嶺，像個瘋瘋癲癲的行為藝術(shù)家。在隱士中，他算是個用全部身心擁抱大自然的人。
具有高雅的品位和對生活的熱愛，沒有錢也可以做一個純粹的隱士。蘇州的沈復(fù)和妻子蕓娘可以算得上是平民隱士的代表。他的《浮生六記》記述了一段布衣蔬食而藝術(shù)品位濃厚的平淡隱居生活。他們夫妻情投意合，經(jīng)常會設(shè)計一些具有藝術(shù)情趣的小游戲。他們自制盆景而沉醉期間，他們在滄浪亭品酒吟月，在借住的小院子種上菊花，像陶淵明一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沈復(fù)和蕓娘的故事告訴我們，鐘鳴鼎食品位低下不叫風(fēng)雅，粗茶淡飯樂在其中，同樣是風(fēng)雅的生活。李白在《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中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在生活中，每個人都是過客，我們或許不像江南隱士們文藝而多金，但只要我們樂天知命，“此心安處是故鄉(xiāng)”，哪里都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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