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張培仁《妙香室叢話》中,載有曹操欲用孔明事言:
抱樸子曰“魏武帝嚴刑峻法,果于殺戮,乃心欲用乎諸葛孔明,孔明自陳不樂出身。武帝遣使謝之曰:'義不使高世之士,辱于污君之朝也,其鞭撻九有,開創(chuàng)皇基,亦已妄矣’?!卑创藙t操嘗徵孔明矣。事不見于史,當表出之,嗚呼!操之不拘孔明,不殺關(guān)羽,真有人君之度,豈止雄于三國哉!
孔明自陳不樂出身,是真不樂,還是有其他緣故?近二千年后的人們不得而知,但是人們可以根據(jù)當時的主客觀的情況加分析,誠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當時人受正統(tǒng)觀念影響,那些非劉姓子孫,企圖篡奪寶座,都被看成是大逆不道,其人其事人人得而誅之,即使曹操本人也不得不說“辱于污君之朝”,也逃不脫這個觀念的束縛,幾人如項羽那樣“彼可取而代之”,無愧于自心!
等到劉皇叔一至,三顧茅廬,于是至死不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劉皇叔不過是一個織履之徒,因為他姓劉,他的祖先與皇上有點瓜葛,于是群龍有首,共扶劉家天下。諸葛孔明的“不樂出身”是真不樂,還是假不樂,從孔明仕蜀漢事不是不言自明?
“事不見于史”,正史可信嗎?有許多事正史不便說、不愿說、不敢說。在史上找不到那些,為了“賢者諱”,時間一長也就湮沒不聞。偶爾一條,不錄于正史的,看的人卻往往以少見多怪,被打上問號,存疑,也就姑妄聽之。對曹操欲用孔明也就姑妄聽之了。
清梁章鉅在他的《浪跡叢談》甲卷六中,談及貂蟬事:
三國演義言王允獻貂蟬于董卓,作連環(huán)計。正史實無貂蟬之名,惟董卓傳,卓嘗使布守中閣,布與卓侍婢私通云。李長吉作呂將軍歌云:“榼榼銀龜搖白馬,傅粉女郎大旗下?!鄙w即指貂蟬事,而小說從而演之也。黃右原告余曰:“開元占經(jīng)卷三十二,熒惑犯須女,占注云:漢書通志:曹操未得志,先誘董卓,進刁蟬以惑其君,此事異同不可考(原誤為放),而刁蟬之即貂蟬,則確有其人矣。漢書通志今亦不傳,難以斷之”
考元曲《錦云堂暗定連環(huán)計》中,貂蟬與呂布關(guān)系。貂蟬本任昴之女,忻州木耳村人,小字紅昌。因漢靈帝選宮女,被選入宮中,職掌貂蟬之冠,因號貂蟬。靈帝將賜于丁建陽,呂布當時為丁養(yǎng)子,丁遂將貂蟬配與呂布為妻,后黃巾四起,二人陣上失散。后貂蟬為王允所收,演出了一出連環(huán)計。
蓋小說家言本不足信,根據(jù)自己編情節(jié)需要虛擬幻化,隨意增減,敷衍一部小說來,這種情況乃寫書家常有的事。
然而李賀作《呂將軍歌》這一點有文可證,但是因何要作這歌,作這歌時與貂蟬所處時代相差多少年,作這歌時有什么史料,或者是外人見不到的材料等等。李賀距貂蟬時,估計約六百余年歷史,所有的記載,歷經(jīng)人世滄桑,刀光劍影,縱使保存好的,也多早已湮滅了,能從這數(shù)行詩歌中,窺出多少來,大概又是與小說家一樣,敷衍成篇吧(罷)了。
在唐代以前,就流傳三國故事,但是這些片段的故事并沒有成篇,沒有一個人夸張潤色,把它連綴成篇。有許多小說家是由一兩個閃光點慢慢的渲染開來逐漸成文。像屠格涅夫的《阿霞》就是這樣。
梁章鉅的記載考證,不在貂蟬是否真實,而在他所揭示的情節(jié),在向人們說明早在唐代以前就已有這類故事流傳,直至宋代蘇軾的《東坡志林》,說明已有比較系統(tǒng)的三國話流行了。
清梁章鉅《浪跡續(xù)談》中,談及《三國演義》中的周倉事:
《三國演義》言關(guān)公偏將有周倉,甚勇,而正史實無其人,惟魯肅傳云:肅邀與關(guān)相見,各駐兵馬百步上,但諸將軍單刀赴會,肅因責數(shù)關(guān)云,語未究竟,坐有人曰:“夫土地者惟德在耳,何常有之?”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關(guān)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是人何知!”目之使去。疑此人即周倉,明人小說似即此而演,單刀二字,亦從此傳中出也,然元魯貞作漢壽亭碑,已有“乘赤兔兮從周倉”語,則明以前已有此說矣。今《山西通志》云:“周將軍倉,平陸人,初為張寶將,后遇關(guān)公于臥牛山,遂想從,樊城之役,生擒龐德,后守麥城,死之?!币嘁姟俄樀赂尽?,謂與參軍王甫同死。則里居,事跡卓然可紀,未可以正史偶遺其名而疑之也?!蓖酰鞠蹋肚餆魠苍挕吩浦軐④娧彻?jié)麥城,而墓所,稽其遺跡,即長坂坡,曹劉交兵處也。因訪麥城故址,在邑東南四十里,久被沮水沖塌成河,僅存堤塔,名曰麥城堤。有任生者,夢將軍示以葬所,遂告知縣陳公,掘其地,深丈許,露石墳一,頗堅固,乃掩之,而封樹其上,植碑以表焉?;蛴幸扇紊畟握?,夫去地丈余,烏有知有墓,且一經(jīng)掘視,照然不爽,則英靈所格,夫子虛哉。
又見其《歸田瑣記》卷七云:
關(guān)西故事載蒲州解梁關(guān)公本不姓關(guān)、少時力最猛,不可檢束,父母怒而閉之后園空室。一夕,啟戶越窗,聞墻東有女子啼哭甚悲,有老人相向而哭,怪而排墻詢之。老者訴云:“我女已受聘,而本縣舅爺聞女有色欲娶為妾,我訴之尹,女受叱罵,以此相泣?!惫劥笈?,仗劍徑往縣署,殺尹并舅而逃。至潼關(guān),聞關(guān)門圖形,捕之甚急。伏于水旁,掬水洗面,自照其形,顏已廢蒼赤,不復認識。挺身至關(guān),關(guān)主詰問,隨口指關(guān)為姓,后遂不易。東行至涿州,張翼德在州賣肉……后劉玄德賣草履亦至,……遂結(jié)桃園之盟云等。
事實(虛幻)—傳說—神話。從《浪跡續(xù)談》及《歸田瑣記》中,可以看出它的軌跡來。
周倉這個人物,本來難于確認的,是可有可無的人。我們先從魯肅傳中的一句話來看,“坐有一人”,這一個人,可以代入某人,設若當時關(guān)羽手下神將不是姓周,而是姓李姓王,那么這個人就可以姓李姓王。這就是將虛假的人,一下被提到一個有著血肉之軀的人來對待。
再從魯貞寫的碑文來看,估計從東漢末年至元約千余年歷史。從碑版到簡牘翻不到這方面資料,而只是流傳口頭(包括古話本)的傳說,被他當成真人真事寫進碑文,不僅是實有其人,而且是確有其人。
到《山西通志》,《歸田瑣記》中,作了較為詳細地交代,但是還是一個“人”,一個更加具體的人,但是還不能把他們看成神,還沒有具備神的條件。等到任生一夢,于是原先這個肉身的包括虛假的人,被升華了,他們成了神。
梁這兩篇記錄,超過了他的想象,他本想讓人們看到他的考證,證明周倉確有其人。然而他的文章,反讓人們看到了一個人怎樣逐漸成了神這么一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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