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雪芹 & 蔣勛 主播：蔣勛
一、美和可憐
《紅樓夢》第六十四回之后出現(xiàn)兩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一個是尤二姐，一個是尤三姐。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看到，尤三姐跟柳湘蓮事件的發(fā)生，然后尤三姐自殺了。
在第六十九回里看到了尤二姐的死。尤二姐的死，也是最讓讀者感動的一段。兩個個性全然不同的女性，因為一些特殊的因果相逢在一起，造成了一個巨大的悲劇。這兩個女性，一個是聰明厲害的王熙鳳，一個是天真爛漫的尤二姐。
王煕鳳把尤二姐接進來后，把她帶到賈母的面前，賈母不認識她，就很仔細地看，說：“這是誰家的孩子！好可憐見的。”
過去的人贊美一個女孩子美的時候，用“可憐見”的，我們今天很少稱贊一個女孩子長得漂亮用“可憐”，因為我們今天不一定覺得“可憐”是美。可是大概在宋代到清代這段時期，美常常等于可憐，因為女性變成了一個附屬的角色，是沒有辦法有自主力的。越弱勢，越表現(xiàn)出自己沒有能力，越構(gòu)成美的條件。不只在東方，在西方也有。西方巴洛克時期的女孩子都會暈倒，有時候是真的暈倒，有的其實是假暈倒，暈倒后，男孩子在旁邊扶她的時候，雄性激素會被刺激起來。雄性很有趣，他會覺得保護一個女性時，男人的快感被激發(fā)出來。如果從動物學的角度來看女性，她某一些嬌弱的部分未必完全是真的，或者是她的生態(tài)本能。比如說在美國，也講女士優(yōu)先，其實是說男孩子要懂得照顧女孩子：女孩子要走進一個房間，男孩子要幫她開門；女孩子要坐下來，男孩子要幫她拉椅子、送椅子。這些都是男孩子從小禮儀上的訓練?？墒沁@個訓練為什么不是女孩子對男孩子，很明顯，是在動物性上去界定了雄性的保護角色。而女性扮演了一個被保護的角色，被保護的角色越可憐，她美的可能性越大。
讀第六十九回的讀者，會對尤二姐有一個極大的同情，會覺得尤二姐只是一個可憐的人物，家里很窮，投靠親戚，可是長得又漂亮，所有這些豪門的貴族想要去包養(yǎng)她，她自己其實是一個被動的角色，她也沒有自主性。我們慢慢就會發(fā)現(xiàn)，尤二姐變成一個悲劇的角色，不只是王熙鳳要去整她的問題，而是賈家所有的男人都用這樣的方法去玩弄她，因為她長得漂亮，那漂亮是不是她的罪過？
二、賈母品評尤二姐
“鳳姐上來笑道：'老祖宗倒細細的看看，好不好？’說著，忙拉二姐說：這是太婆婆，快磕頭?！忝π辛舜蠖Y，展拜起來。又指著眾姊妹說：這是某人某人，'你先認了，等給老太太瞧過了，再見禮?！懵犃耍謴男鹿室獾膯栠^，垂頭站在旁邊。賈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問：'你姓什么？今年十幾了？’”
賈母從上到下看一遍，因為她是老人家，老人家通常在家族里扮演了一個檢査者的角色，常常是媽媽或者老祖母，扮演那個要為兒子選媳婦的角色。我們平常會覺得，這樣看人有點不禮貌，可是賈母無所謂，因為她年紀已經(jīng)到了一個層級，輩分又很高。她的問話也都是很家常的。
鳳姐很厲害，說：“老祖宗且別問，只說比我俊不??？”所以“賈母又戴上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嘴笑著，只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x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看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竟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p>
賈母用到一個很有趣的詞叫“肉皮兒”，其實是說人的皮膚，是北方話。這是非常民間的語言，如果用“皮膚”，語言就不夠活潑，“肉皮兒”，就覺得簡直像一道菜一樣。這些動作像一個畫面跟場景，讓我們感覺到一個老太太在看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好像在檢查一個精品，特別是說把手拿出來看一看齊不齊全。
我記得小時候看到老人家在選媳婦時，真的是有點像這個樣子。而且我們還知道賈母是戴老花鏡的。老花鏡是西方發(fā)明的，用水晶磨出來調(diào)整視力。其實在清朝時，在貴族的生活里已經(jīng)大量有眼鏡這類東西。
王熙鳳聽到賈母贊美尤二姐，“笑著忙跪下，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一五一十細細的說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發(fā)慈心，先許他進來，住一年后再圓房?！Z母道：'這有什么不是？既你這樣賢惠，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圓房?！?/p>
古代結(jié)婚不等于圓房，結(jié)婚是一個拜天地、拜祖先的儀式，圓房是真正有性的行為，就是同房了。一年后圓房，因為有國孝、家孝在身。當然，賈璉和尤二姐早就已經(jīng)圓房了，這個也是在外面講的一個禮教。其實，王熙鳳說尤二姐是賈璉在外邊娶的一個二房，大家都很訝異，覺得王熙鳳平常那么嫉妒，賈璉多看一個女人一眼，回家都會被打成個爛羊頭，這次她怎么這么大方？可大家不了解王熙鳳已安排了要怎么去整死尤二姐的計謀。
三、張華父子逃走
下面一段接到張華繼續(xù)去告，特別告到“察院”，這個叫做“察院”的機構(gòu)，就是所謂都察院，有點像我們今天的檢調(diào)單位跟法院，“都和賈、王兩處有瓜葛”，因為賈家跟王家都是當時的權(quán)力家族。
西方講啟蒙運動時，最重要的社會改革其實是司法，如果司法沒有公正，小老百姓永遠沒有辦法好好過日子?！都t樓夢》其實曝露出清代所有的政治權(quán)力斗爭里最腐敗的一部分，就是檢調(diào)機關(guān)跟法院機關(guān)?！安煸骸闭麄€像是賈家跟王家所掌控的一個機構(gòu)，王熙鳳拿錢給“察院”的檢察長或者法官，說這個案子要怎么判，他們就怎么判。最后判定張華“有力時娶回”。這是第一段判案。這個第一次判案是王熙鳳的第一個想法，她希望尤二姐被張華娶回去，賈璉就得不到尤二姐了。
可是后來她大概覺得不對，張華這種人過幾天只要賈璉找到他，給他點錢，他又會把尤二姐賣給賈璉。那時神不知鬼不覺，她也控制不了，你會看到王熙鳳這個女性心理上的復雜，其實她知道丈夫是掌控不住的，她覺得丈夫有一個外遇，先是要阻止這個外遇，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最好的方法，是把這個外遇弄到身邊來，可以就近看守。
賈蓉很聰明，他“深知鳳姐之意，若要使張華領(lǐng)回，成何體統(tǒng)，便回了賈珍，暗暗遣人去說張華：'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執(zhí)定主意，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一個由頭，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有了銀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尋不出來。你若走時，還賞你些路費。張華聽了，心中想了一想，這倒是好主意，和父親商議已定，約共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個五更，便回家去了”。
逃走以后，等于原告不見了，這個案子其實也就可以不了了之，可后面的事情卻透露出王熙鳳的狠毒。
四、不能將刀靶付與外人
王熙鳳就想：“張華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將此事再告訴別人，或日后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該如此將刀靶付與外人去的。”
王熙鳳的意思是，刀把兒一定到拿在自己的手上，要殺人時才可以殺，刀把兒給了別人，就相當于別人要殺我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張華一天不除掉，她一生的把柄都會在張華的身上，因為所有的事情——賈璉怎么娶尤二姐，然后王熙鳳怎么去買通官府——他都知道。
所以她立刻就把心腹旺兒叫來，王熙鳳所有在外面放高利貸，收利息都是旺兒幫她辦的，用今天的話講，這個人可能就是“白手套”，王熙鳳最相信他。王熙鳳“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作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計，務(wù)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
這里透露出王熙鳳的厲害，才二十歲的一個女性，可是她已經(jīng)太知道權(quán)力要怎么用下去。
這一段話，我想是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里的人都會懂，可我們一般小市民是不懂的，就是怎么會為了保有名譽，要把別人弄死掉？因為牽連太復雜。生命里千萬不要去做張華這個角色，因為這個角色不是說他會不會爆料，是只要有爆料的可能，就必死無疑，他一開始插手這個事情，已經(jīng)注定了他的死亡。
大概古今中外都是一樣的，政治的權(quán)力斗爭是最恐怖的，為自?？梢允褂米顨埧岬氖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里面人的狠，是令人無法想象的。小市民看不懂，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權(quán)力是怎么回事。這一段其實是在講權(quán)力，而王熙鳳是一個玩權(quán)術(shù)最厲害的女人，她的精明干練，以及所有小細節(jié)拿捏的準確，在里面都顯露出來了。
五、命運不可操控之處
通常我們會覺得張華逃走，可能就算了吧，可王熙鳳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罷休的。因為她知道，這個時候算了，她一輩子的把柄都會拿捏在別人的手中。所以還要派旺兒去把張華弄死。可旺兒沒有這樣做，他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人命關(guān)天，非同兒戲！我且哄過他去，再作道理。”
有沒有對比出來，王熙鳳跟旺兒是不同的？因為旺兒不懂權(quán)力，覺得為什么一定要把這個人斬草除根。他太天真了。可王熙鳳知道，這個人只要留住，有一天她就完了。果然后面王熙鳳就會完蛋了，就因為留了一個爆料的可能。這是《紅樓夢》寫到非常細微的地方，讓你看到生命里最大的悲慘，可能是命運上的一個撥弄，這種撥弄往往超乎想象之外。
所以旺兒回來就跟王熙鳳扯謊說：“張華是有了幾兩銀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的人拿悶棍打死了。他老子嚇死在店房，在那里驗尸掩埋。
特別注意曹雪芹寫法的了不起，曹雪芹說：“鳳姐聽了不信?！边@才是王煕鳳，如果鳳姐聽了說：“哦，那就算了?！苯^對不是王熙鳳，王熙鳳這種人絕對是多疑的。所以她說：“你要扯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
王煕鳳的厲害是派旺兒去做一件事，她還要警告旺兒；而且她可能真的找人再去調(diào)査旺兒有沒有說謊。這就是我們說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里的殘酷是斬草除根的，不能夠留下一點點蛛絲馬跡。這些部分可能是讀者常常忽略的，可其實是《紅樓夢》寫得最好的部分。
可王熙鳳算不到的是，張華最后還活著，案件里面會有疏漏，因為王熙鳳管不了這么多，她管不到每一個人。旺兒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事，回來講的是真話、假話，她其實也沒辦法判斷，因為她的位置太高了，沒有辦法親自去査這個事情。當然，《紅樓夢》沒有寫完，王熙鳳后來的悲劇下場我們也看不到，可是一般人認為，她后來的下場是最慘的，在第六十九回就已經(jīng)有一點講出來，叫“天道好還”。
“天道好還”是《老子》里的一句話，有點像佛教講的因果，意思是你所有做在別人身上的事，最后都會回到你自己的身上來。民間一直相信這種說法，也變成東方哲學里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王熙鳳的判詞里面說：“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本褪撬刻於荚谟嬢^，計算權(quán)力，最后沒有想到竟然回報到自己的身上，甚至回報到自己女兒身上。
六、殺出第三個女人
大家都記得，王熙鳳用什么方法把尤二姐騙進大觀園，必須借丈夫不在家時，她才能夠玩弄權(quán)術(shù)，去安排所有的計謀，等到安排好時，賈璉回來了。
我們看到最好玩的是，“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先到了新房中”，他公務(wù)辦完并沒有回王熙鳳這里，先去看他在外面包養(yǎng)的小太太。結(jié)果到了以后嚇一跳，房子是鎖起來的，一打聽知道王熙鳳來過，大叫不妙，知道事情已經(jīng)被太太發(fā)現(xiàn)了。他就不知道怎么辦了，于是去了賈赦那邊匯報公務(wù)，交代完以后，“賈赦十分歡喜，說他中用，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者，賞他為妾?！?/p>
這是作者了不起的文學寫法，王煕鳳要整死尤二姐，最后就是借著秋桐來整死她的。因為多了一個女人，就成了三個女人。
大家知道，很多人認為諸葛亮最厲害之處是促成了三國。兩國不太容易持久，三國很容易持久，因為中間會有一個牽制關(guān)系。不少人認為數(shù)學里的“三”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數(shù)字，因為兩個人對決的時候很容易有輸贏，可是三個人時，就很難有輸贏。很多人認為諸葛亮是一個非常懂數(shù)字的人，因為懂數(shù)，所以他知道怎么去安排第三方勢力，第三方勢力會構(gòu)成對兩個勢力之間的調(diào)配關(guān)系。
其實，我們在國際上看到很多這種現(xiàn)象。當年美蘇爭霸時，毛澤東就用“第三世界”去制衡。所以作者寫到這里時，就憑空殺出了一個第三者——秋桐。
秋桐原來是賈赦的丫頭。賈赦這個人，就是每天想著娶小老婆的一個中年男子，他曾經(jīng)想娶賈母的丫頭鴛鴦。他自己大概已經(jīng)五、六十歲，可是他娶了好多十七歲的小丫頭在身邊，大概有時候身體也已經(jīng)不行了。其實賈璉很早就跟賈赦的丫頭私底下不干不凈，秋桐等于是他暗地里的情人，賈赦最后又把她送給他，所以賈璉就跟她“干柴烈火”起來?！案刹窳一稹笔钦f他們的欲望忽然一下燃燒起來。賈璉剛剛包養(yǎng)尤二姐時，非常喜歡尤二姐，現(xiàn)在他忽然忘掉了，因為有了新歡。王熙鳳這時的心情特別復雜，是“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墒撬纳挥?，說干脆讓這個刺來斗那個刺，后來就開始挑撥秋桐去斗尤二姐，所以叫做借劍殺人。
七、不同角色的生命態(tài)度
《紅樓夢》其實從側(cè)面讓我們看到所有丫頭的命運是非常不自主的，她們像禮物一樣被送來送去。當然我們也討厭秋桐，因為秋桐沒有知識、沒有大腦，整天罵尤二姐，隨后把尤二姐整死。我們覺得她是一個壞人，可是我覺得《紅樓夢》不應(yīng)該這樣讀。
秋桐本是一個可憐的角色，她就是家里窮，但長得還可以，就被買來做妾。賈赦一個老頭子，就把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買來，玩一玩不想玩了，就送給兒子做禮物。所以秋桐本身也是一個悲劇角色。當然，她覺得蠻好的，被送給賈璉，賈璉是一個公子；她也可以隨便被送給一個什么拉車的，廚房做雜役的，甚至不高興了就把她打死。所以秋桐這個角色的命運，我也希望大家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都t樓夢》讀到最后不要太刻意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因為他們共同在各自要了的“業(yè)”當中。秋桐也有她要了的“業(yè)”，你不曉得這個女孩子為什么每天要罵別人。
不要忘記，她也扮演一個“業(yè)”的角色，她有更大的悲劇在背后，王熙鳳也有更大的悲劇在她背后。所以作者希望我們看到的是人跟人之間的因果。作者反而認為，如果決定尤二姐最后她的生命，要如此了結(jié)，是她跳出了因果。在生命中有事件發(fā)生的時候，如果你勸慰一個朋友，說你要去斗或者要放開，這時有哲學在背后的。要跟對方繼續(xù)斗下去，還是說算了，其實是兩種不同的生命態(tài)度。扮演那個勸慰別人的角色的，其實是自己對生命的信仰，并不只是對那個事件的處理方式而已。
《紅樓夢》沒有特別講哪一個好，哪一個壞，它只是讓我們周全地去看到生命本來就有兩面。秋桐是一個角色，尤二姐是一個角色，秋桐的生命就是認為要爭，秋桐覺得王熙鳳是老大，尤二姐是老二，我是老三，她就聯(lián)絡(luò)老大去打壓老二。她會覺得，我要把這個老二斗死，至少可以從老三變老二。這就是剛才講的“三”的這種關(guān)系。只可惜，秋桐不懂得“唇亡齒寒”這個道理。
八、王熙鳳坐山觀虎斗
王熙鳳特別厲害，用一個老大的威權(quán)去聯(lián)絡(luò)老三打老二，因為她覺得現(xiàn)在主要的敵人是尤二姐，政治上的術(shù)語叫做聯(lián)手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有些政治人物是非常愛讀《紅樓夢》的，因為《紅樓夢》里有權(quán)術(shù)。王熙鳳、尤二姐、秋桐三個是權(quán)力制衡關(guān)系，在這個權(quán)力關(guān)系里，最不懂權(quán)謀就是尤二姐，其實秋桐也不懂，她等于是被利用了。真正扮演導演角色的就是王熙鳳。秋桐這個角色，就是一個十七歲、頭腦簡單、笨得不得了的女孩子，粗俗不堪，你可以看她講話的語言，她罵尤二姐說：“先奸后娶，沒漢子要的娼婦。”
直到今天，大概罵女性最難聽的還是娼妓、娼婦或者妓女，這里大概就有一個傳統(tǒng)文化中對女性角色的一種壓迫性：不是說她做了什么錯事，而是說她道德上不堪。秋桐就毎天當著大庭廣眾罵尤二姐，其實尤二姐等于是被這樣的侮辱給侮辱死掉的。
可這種語言，王熙鳳是不會用的，因為她畢竟還要顧到所謂的臉面。幸好來了一個秋桐，王熙鳳就可以利用秋桐去扮演那個惡毒的角色。所以“鳳姐聽了，暗樂”，是偷偷覺得很快樂，可是她不能讓人家知道她很快樂?！坝榷懵犃?，暗愧暗怒暗氣”，連用了三個暗，暗愧、暗怒、暗氣——一來表達心里的糾纏，因為她沒有辦法去辯白這件事情。
五·四運動時，很多要求社會改革的人，提出來最重的一句話叫“禮教殺人”，認為過去很多女性最后死掉，不是誰去殺她，而是用禮教去殺她。會用很多的傳言，讓一個女性活不下去。即使是今天，這種東西在我們的社會里也未必不存在，因為大家還對女性有一個所謂的貞節(jié)或者是某一種比較傳統(tǒng)的看法，可是這個部分對男性從來不會要求。這其實是我們今天社會“八卦”的來源，其實尤二姐最后面臨的也是這個部分。近代比較有名的例子就是一九三O年代的一個明星——阮玲玉，就是因為外面一直有各種傳言，最后自殺了。
秋桐每天站在那里罵的時候，就構(gòu)成了“八卦”的開始。然后秋桐又開始去跟賈母和王夫人講：“他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p>
賈母就說：“人太生俊了，可知心就嫉妒。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風吃醋的?？墒莻€賤骨頭！”
我們知道，其實尤二姐不是這樣的人，可是老年人耳朵也很軟，聽多了就相信了，所以賈母也不喜歡尤二姐了。賈母喜不喜歡，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因為她是家族的族長，所以賈母一開始疏遠尤二姐，所有人就開始踐踏她。而且所有照顧尤二姐的丫頭都是王煕鳳派去的心腹，給她吃的飯跟菜都是剩的，甚至是已經(jīng)餿臭得不能吃的東西。所以除了心靈上的受傷、打擊，尤二姐生活上也發(fā)生了問題。
這時，真正關(guān)心尤二姐的只有王熙鳳貼身的丫頭平兒。平兒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女孩子，正義感最強，對人有最大的同情心?？善絻菏峭跷貘P的助理，她又不能做得太過分，她必須瞞著王煕鳳，偷偷送一點可以吃的飯菜去尤二姐房里?？杀磺锿┌l(fā)現(xiàn)了，秋桐就去告訴王熙鳳，說：“奶奶的聲名生是平兒弄壞了的。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卻往園子里偷著吃?！蓖跷貘P把平兒叫來，罵她說：“人家養(yǎng)貓拿耗子，我的貓只拿雞。”平兒就不敢做了。這樣，尤二姐完全被孤立了。王熙鳳的借劍殺人，坐山觀虎斗，就是她坐在那里，看起來沒有做任何事情，可是她讓秋桐去斗尤二姐，讓她活不下去。
我一再強調(diào)，王子騰是九省統(tǒng)制，是權(quán)力核心里的人物，所以她從小知道權(quán)力這個東西，一松手別人就進來了，絕對不能讓別人“卡位”，一定要把這個卡位的人除掉。用權(quán)力斗爭的方式來看第六十九回，可以看到王熙鳳把權(quán)術(shù)玩得淋漓盡致，尤二姐絕對不是她的對手，看起來很厲害的秋桐，也絕對不是她的對手。她的意圖是要不斷用這種方法把她丈夫身邊卡她位置的女人全部除掉。
可王熙鳳自己本身其實也是在一個悲劇當中。丈夫賈璉不學無術(shù)，這個男人在情色上的欲望也根本除不干凈，除非是把他閹割掉。王熙鳳最大的悲劇，是她總覺得只要把他丈夫身邊有外遇可能性的女人都除掉，丈夫就沒有這個欲望了?？墒俏覀兌贾溃Z璉只要有兩分鐘，他都可能跑出去找女人。
另外一方面，我們看到，賈璉的這個角色懦弱、懼內(nèi)、窩囊，對事情沒有一個正確處理的方法。他每次看到家里面三個女人鬧，就跑掉了。本來平兒還可以在中間產(chǎn)生一點平衡的作用，去照顧一下尤二姐，可是到最后也完全沒有能力。這時候，尤二姐做了一個夢。
九、天道好還
她夢到她死去的妹妹——尤三姐回來了，拿了鴛鴦劍跟她說：“姐姐，你一生為人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外作賢良，內(nèi)藏奸狡，她發(fā)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罷。若妹子在世，斷不肯令你進來，即進來時，亦不容他這樣。此亦理數(shù)應(yīng)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你還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一同歸至警幻案下，聽其發(fā)落。不然，你則白白的喪命，且無人可惜。
尤二姐說：“妹妹，我一生品行已虧，今日之報，既系當然，何必又結(jié)殺戮之冤？”
尤二姐開始變成一個有點看破生命的角色，她覺得如果這一世有一個人要這樣一直害她，對她這樣壞，一定是上輩子欠了什么。如果殺了那個人，欠那個人更多。何不就好好地把這個債了掉？
《紅樓夢》的哲學一直認為欠債的債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就是我們在此生此世所有的糾纏，是因為前世因果。
《紅樓夢》有一個詞叫“消案”，有點像法律上消案，是說在前世的因果里面有案子，此世了了，叫做消案。
林黛玉欠賈寶玉眼淚，所以她要一直哭，哭完了之后她就可以消案了?？墒侨绻贿€，案就越結(jié)越深。這是《紅樓夢》里一定要注意到的哲學，這個哲學倒不一定完全是佛教的，只是有一部分跟佛教的因果有關(guān)。
臺灣民間常常有這樣的觀點，比如小時候聽父母說：我就是上輩子欠你的。為什么父母會講這個話？因為父母特別愛孩子，孩子怎么樣撒嬌、耍賴，最后還是愛他，覺得簡直是上輩子的債。
我記得我小時候不吃韭菜，媽媽就一根一根幫我把韭菜挑出來，一面挑一面說：“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遍L大以后我覺得是很奇特的記憶，為什么她會心甘情愿去做一件事情？一面心甘情愿，一方面又覺得：我真是欠你的，為什么我會這么愿意幫你做這件事情。
我覺得尤二姐這個時候有一點這樣的心情，就是覺得自己大概欠了這些人什么，包括欠賈璉、欠王熙鳳、欠秋桐。秋桐毎天站在她門口講最難聽的話罵她；王煕鳳笑里藏刀在害她；賈璉好像愛她，可是一有秋桐以后就把她丟掉。所有這些因果她都開始不去責備別人，而回來想：我長得這么美，這個美本身就是一個業(yè)。佛教講的“業(yè)”是“ Karma”，業(yè)不是罪，是說你的存在構(gòu)成的一個業(yè)力。譬如一個女孩子很美，這個美本身就是她后來命運的因果，如果她不是長得那么美，不會發(fā)生后面的事。可是因為她自身的美，就構(gòu)成了所有的欲望在這里糾纏。
“尤三姐泣道：'姐姐，你終是個癡人。自古“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亂，天怎容你安生！’”
母鹿會跟它生下來的小鹿繼續(xù)交配，再生小鹿。從人的倫理來說，“聚麀”就是說一個女人跟爸爸在一起，又跟兒子在一起。比如在《討武墨檄》里罵武則天就用到“聚麀”。尤二姐說：“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當然，奴亦無怨。”
她反省到自己長得美而造成的業(yè)這么深，就跟妹妹說，她想通了，她覺得這個生命可以了掉，不想再帶著這個業(yè)這樣生活下去。這部分里的尤二姐是一個非常動人的角色，她不在此生要求任何的輸贏，可是在另外一方面她有一個領(lǐng)悟，覺得生命如果是帶著業(yè)跟罪孽來的，那么這個生命不如在此生把所有的業(yè)跟罪孽清洗干凈，不要再帶到下一世去。
大家慢慢會發(fā)現(xiàn)，這種哲學在華人世界的民間其實有非常大的影響。有時候我們對一個無奈的事情解釋的時候，就會覺得好像是欠債吧，那就把這
十、個債還掉，從希望到絕望
這時，尤二姐還有一個希望，她懷孕了。對一個女性來講，如果懷了孩子，她可能覺得所有外面的侮辱，所有外面的爭斗，對她都不重要了。一個女性成為母性是一個很大的轉(zhuǎn)換，我們常常會覺得女性有一點驕，有點爭強，可是到母性的時候，懷孕以后有孩子了，她所有的愛是在孩子身上。在心理跟生理上，女性和男性的角色不太一樣，因為身體里邊發(fā)生的巨大變化，以及她擁有的一個新的生命，會變成她最大的希望。
作者寫作的方法非常了不起，讓讀者同情尤二姐，覺得尤二姐不斷地掉到悲劇里，可是忽然有一個轉(zhuǎn)機，覺得希望出來了，因為她懷孕了。王熙鳳多么厲害，秋桐多么壞，賈璉是不是還愛她，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她有一個生育孩子的希望。作者最后把悲劇寫到極其絕望，是因為他讓我們看到這個希望的斷絕。
她懷孕以后，賈璉就很關(guān)心。賈璉也覺得自己一直沒有男孩子，王熙鳳生的巧姐是一個女兒。從過去重男輕女的角度里，他也很高興尤二姐懷了孕，可能就是一個男孩子，所以特別照顧她，找了醫(yī)生來看病。
大家記不記得，一直有一個姓王的太醫(yī)，每一次賈母生病，或者是某些人生病就會找這個太醫(yī)。誰知王太醫(yī)亦謀干了軍前去效力，回來時好討蔭封?！本褪撬暾埖角熬€軍中去做軍醫(yī)了。因為清朝有一個習慣，做軍醫(yī)對國家有功，可以討蔭封，就是可以被封一個世襲的官位?！笆a”這個字，就是樹蔭的蔭，意思是說因為你對國家有功，能夠換得國家對你的兒子、孫子的照顧。所以找不到王太醫(yī)。如果他在的話，一把脈立刻就知道是懷孕了?？墒莵砹艘粋€胡太醫(yī)，偏偏就姓胡，很糊涂，叫胡君榮。
這個醫(yī)生是有問題的，把了脈以后，探不出來，說好像不是懷孕。中醫(yī)的把脈真的是蠻厲害的，“寸關(guān)尺”，三個指頭按下去以后，可以把出各個經(jīng)脈的不同，立刻知道懷孕與否。我問過，一般的中醫(yī)認為把脈知道懷孕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這個胡太醫(yī)不曉得，他大概連實習醫(yī)生的水平都不到，還真的是有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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