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亦視晴雯為知己,寶玉挨打后,雖然渾身疼得連翻身也不能,卻擔心兩個眼睛腫得象桃子似的黛玉,于是先支開襲人,再派晴雯去探視黛玉,送去兩塊舊手帕。這既是寶黛愛情劇中的重要一幕,也說明了寶玉對晴雯的真誠信賴。后來晴雯死了,寶玉悲痛地對黛玉說“素日你又待他最厚”。在這一句話里,透露出黛玉對晴雯的深厚感情。這說明寶黛晴三人精神一致感情契合,是真正的知己。為此作者還精心安排了正當寶玉泣涕俱下,念完《芙蓉女兒誄》,“焚帛奠茗,依依不舍”離開時,忽見一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這人正是黛玉。其實黛玉早來,躲在花叢中聽寶玉念誄詞,所以才有后面為其修改誄詞的情節(jié)。當改到“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垅中,卿何薄命”時,“黛玉聽了,忡然變色”。這里含有某種預兆之義,晴雯的悲劇,預示著黛玉的悲劇,祭晴就是祭黛,寶晴關(guān)系實際上就是寶黛關(guān)系的另一種存在。寶晴關(guān)系亦如寶黛關(guān)系,雖然彼此深愛,但始終是靈性的而非肉體的,正如黛玉,晴雯對寶玉始終保持天真與純潔,從來沒有浮躁與輕狂,他們盡管言行放肆、感情親近,但都是大大方方的,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她就非常鄙薄“沉重知大禮”的襲人所干的那些鬼鬼祟祟的勾當。為了展示寶晴關(guān)系的純潔,作者還特意安排了晴雯被攆后寶玉去看望的悲劇場面。其中一個插曲:晴雯的表嫂——一個風流女子——偷聽他們的話,讓她來見證他們的清白,“我在窗下細聽,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芍煜挛乱膊簧??!?/p> 讀者在這短短的會面中看著他們的舉動、言談和哭泣,感到的只有兩個真實情感的交流,兩個痛苦靈魂的擁抱。除了黛玉,寶玉對于任何女子都沒有貢獻過這樣圣潔的真情。晴雯的貼身舊紅綾小襖,蔥管一般的指甲,除了表示死別時一點永久的紀念之外,并沒有半點猥褻的渣滓。正如寶玉贊賞的:“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庇謱⑺茸鬈饺?,比作“才抽出嫩箭的蘭花”,看到階下海棠花無故死了半邊也認為這是晴雯將死的征兆。并以古代賢圣名人相比,來印證“凡天下之物,皆有情有理”的道理,實在是愛之彌深,言之愈切。
這是心與心的碰撞,這是靈與靈的結(jié)合,正是這種結(jié)合、這種碰撞,才孕育出了晴雯這株清水芙蓉,嫩箭蘭花,潔白海棠。
假“善”殺“真”“美”:解讀“風流靈巧遭人怨”
風流共靈巧,也即能力加外表的兼美式占有,把晴雯推到了一個超越常人的特殊位置,而其人格的自尊自重,對純真,剛直的熱烈追求,進一步強化了她的獨立人格意識,使她無遮無攔,一任本真。這就必然注定了她的悲劇命運。我們且看王夫人發(fā)落晴雯后向賈母的匯報及二人就此展開的關(guān)于寶玉侍妾候選人的討論意見。王夫人向賈母回道,她已把晴雯及幾個學戲的女孩子作主放出去了。其中發(fā)放晴雯的理由一則“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二則“病不離身”;況診斷為“女兒癆”。賈母道:“但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蓖醴蛉诵Φ溃骸袄咸糁械娜嗽诲e。只怕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diào)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jīng)驗過的。三年前我也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姿色雖比人強,只是不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又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78回)從兩人對晴、襲的對比評價中,我們可以看出,賈母顯然是以模樣和能力亦即風流與靈巧來作衡量標準的,故賈母看晴雯“甚好”;而王夫人則是以傳統(tǒng)的女性觀念作為唯一的尺度,既要“沉重知大禮”亦即信守女兒閨范,又要能死勸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的人生道路,而不是由著寶玉“胡鬧”。
于是晴雯“狐貍精”的帽子先天鑄成,被攆的命運也就在所難免了。她到死不明白,而且“死也不甘心”的,只是一件,“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殊不知,“生得好”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罪過,正如襲人所說:“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她,象我們這樣粗粗笨笨的倒好”(77回)。這正是虛偽的禮教對美的扼殺;“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有些調(diào)歪”,這也不過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翻版。凡此種種的文化偏見,卻在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被視為天經(jīng)地義的至理名言。我們認為晴雯之死,不是死于告密(寶玉也曾懷疑襲人就是告密者),其實,即使無人告密,以王夫人為代表的專制勢力同樣容不下晴雯這種人格。因此從“文化”的角度觀照,更能見出其悲劇的深刻性。我們試聽寶玉對襲人說的:“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處,就是她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保?7回)聽語氣,他似乎還有些迷惑不解,但用否定法推出的最后結(jié)論卻點中了問題的實質(zhì)。即使不曾得罪人,即使沒甚妨礙處,也自會“風流靈巧遭人怨”!這種“怨”,不但是“太高人愈妒”招來的怨恨和誹謗,而且更是一種文化的清查、汰洗和圍剿。換言之,她風流俊俏的模樣,她逞才露己的自由個性,她鋒芒畢露的自我意識,與當時的文化要求和女性規(guī)范格格不入,如帶刺的玫瑰,雖“真”雖“美”卻不“善”,因而必然要受到懲治。處在“圍城”中的她,縱有三頭六臂,七十二般變化,也難逃被剿殺的厄運。所以,她的悲劇是一個所謂“善”對“真”、“美”的圍剿,一個企圖摧毀自我意識的社會文化悲劇,虛偽的禮教假“善”之名,企圖扼殺的不是晴雯的肉身,而是真正的人性之美。但是她的人格精神則代表著我們民族文化那種“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獨特傲岸的精神,代表著歷代文人志士對真情真性的孜孜追求。大之則是孔子、諸葛亮、岳飛的堂堂正大之氣,小則亦有楊貴妃、韓憑妻、王昭君的纏綿眷戀之情(77回),她代表著自尊,代表著純真,代表著靈性的閃光,青春的活力,自主意識的覺醒、個性文化的張揚。晴雯的悲劇呼喚著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來特別是近幾個世紀以來一個共同的心聲“救救孩子”。
原載:<<云夢學刊>>2002.1
大寫的人
——論晴雯的人格追求及其文化解讀
接要;從晴雯追求人格自尊自重、直烈純真與寶玉精神對話等方面,可以解讀其判詞“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遭人怨。壽夭總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的悲劇存在。禮教扼殺人性,是晴雯悲劇的深刻文化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晴雯;人格追求;文化解讀。
晴雯,這株曹雪芹以他的滿腔心血澆灌出來的奇葩,雖然剛過十六歲花季就凋謝了,但她的全部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詩,是一首充滿青春活力和靈魂之美的抒情詩。在晴雯的鋒芒畢露的言談笑語中,在她眉眼的動靜開合中,在她一舉手,一投足的姿態(tài)中時時流露著美的激情和真的光彩。曹雪芹把這株純凈天然的芙蓉栽種在怡紅院這塊污濁昏暗的榮寧二府中僅存的圣土之上,使那幽暗陰沉的園林,感到一絲絲春風和暖的氣息,在那奸詐、欺凌、屈辱和誣陷中看到了一個自尊自重、剛烈純真的靈魂。
晴雯以她的人格之美贏得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傾心。
追求自尊自重——解讀“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晴雯的人格之美,首先表現(xiàn)在自尊自重,她反抗一切奴視自己的人與事,同時鄙視別人的奴性。
1. 晴雯對肆意傷害丫環(huán)人格的主子,從不屈就,表現(xiàn)出一種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的錚錚傲骨。
最精彩、最動人的當數(shù)“抄檢大觀園”。
抄檢之前先有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進讒;“晴雯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大不成個體統(tǒng)?!蓖跎票<业脑捳糜|動了王夫人敏感的神經(jīng),“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庇谑?,單獨把病中的晴雯叫到跟前,百般辱罵,左一個“狂樣子”、“輕狂樣兒”,右一個“浪樣兒”、“妖精”,并囑咐奴才“好生防他幾日,等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走?!鼻琏┟鎸E施淫威的主子,除了機智地說了幾句開脫話,沒有半句討?zhàn)?,沒有在主子面前掉一滴眼淚。
接著抄檢,查過上夜婆子后,即從怡紅院首先開刀。先命丫環(huán)自己開箱,個個嚇得膽顫心驚,俯首聽命,而唯獨晴雯未遵命行事,當襲人欲為其代開箱子時,“只見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來,豁地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迸靡恍南雽な欠堑耐跎票<业挠懥藗€沒趣。面對主子與惡奴的淫威,她是憤怒地宣泄其不平、其抗爭。勇哉,晴雯。
遭攆。既然王夫人認準了晴雯是狐貍精,勾引寶玉,晴雯被攆,就勢在必然。當時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從坑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仍未解恨,還吩咐;‘只許把她貼身衣服撂出去,馀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穿’?!泵鎸@種滅絕人性的迫害,晴雯也沒半句討?zhàn)堉o(既如同樣剛烈的司棋也曾討過饒])。
至死抗爭。重病中的晴雯被攆后,投至醉泥鰍似的姑表哥家,連一口茶水也無人給,當寶玉去看她時,她自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晴雯憤怒控訴王夫人,“我太不服了,死也不甘心?!彼宰约耗昵嗟纳V寫了一曲下層奴隸維護自己人格尊嚴的壯歌。寶玉深知晴雯遭人誣陷,他在[芙蓉女兒誄]中,火山迸發(fā)地譴責迫害晴雯的主子與奴才:“鉗? 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睂⒏邼嵵绷业那琏┍茸鞅毁H謫長沙的賈誼和為治水被戳于羽野的鯀。“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在上層社會撒下的奴役生命,扭曲人性的天羅地網(wǎng)面前,晴雯傾其心力抵御、‘抗爭。
2.對“西洋花點子哈巴兒”-----甘為人奴的襲人,她冷嘲熱諷。
襲人,怡紅院的頭號大丫頭,作為寶玉內(nèi)定侍妾,常被上上下下在名前冠個“賢”字的角色,實則是個虛偽做作,陰險奸詐的偽君子。是她在寶玉挨打后向王夫人告密,甚至其言還涉及到黛玉,難怪王夫人不無深情地感嘆;“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并馬上從自己的月例中按月勻出二兩作為她效忠主子的獎賞。綜觀襲人言行,王夫人看不到的她替其看到了,聽不到的替其聽到了,想不到的替其想到了,襲人完全成了王夫人豢養(yǎng)在寶玉身邊的一條狗。晴雯鄙夷其外表的謙遜和順,骨子里的奴顏媚骨,更鄙夷其與寶玉偷試云雨而又偽裝,奉迎王夫人而以半個主子自居的丑態(tài),且不說晴雯在撕扇一回中對襲人之冷嘲熱諷,單說第37回中,秋紋因得到王夫人賞賜的兩件舊衣服而洋洋得意時,晴雯借題發(fā)揮,再次向襲人發(fā)動進攻,明諷秋紋,暗刺襲人;“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一樣這屋子里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辈⑴c眾人嘲笑襲人乃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雖然看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把太太的公費里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說不得。”
有人說晴雯嘲諷襲人是因為爭風吃醋,這真是天大的曲解。晴雯刻薄襲人,不是羨慕她身為寶玉侍妾,而是她那副偽善的奴性。
3.嘲諷一心想爬高枝兒的奴才。
紅玉原是賈府管家林之孝之女,其父母雖然一個天聾,一個地啞,倒也是“攀高枝兒”的好手,以小紅時已十七推算,其母至少也已三十有余,卻拜結(jié)二十余齡的鳳姐作了干女兒,在這樣的家風影響之下,小紅從小心性很大,然而命運卻把她放在怡紅院小丫環(huán)的位置上。這紅玉“心內(nèi)著實妄想癡心的向上攀高,”一個偶然的機會,為鳳姐傳信得到賞識,卻被怡紅院的眾丫頭訓斥,這時紅玉不無得意地回道;“你們再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來,”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他人都“沒言語,分路走開?!蔽í毲琏┢毁I帳,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里,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成這樣?!盵第27回]。
4.晴雯深恨人品低下,不知自重的下人。
第52回寫到晴雯正在病中,聽說寶玉房里的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的鐲子,頓時氣得娥眉倒蹙,鳳眼圓睜,借機把墜兒叫到床前,“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nèi)罵道;‘要這爪子干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得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得亂哭亂喊。”還不聽別人勸阻,謊稱寶玉的想法,立即把墜兒攆了出去。晴雯爽利之性情,爆炭般性格,容不得一個小丫頭的過失,雖有些粗暴武斷,但卻是其嫉惡如仇、抗拒污染的純凈性情的必然,她戳的不是比其地位還低的小丫頭,她戳的是貪圖小利,被人看輕的下人------一個人品同樣低下的下人。這一行動如同一份宣言書,向人們宣示;下人地位雖下,人品卻不能下!至于對芳官的干媽經(jīng)常克扣芳官的月費,又壓制芳官,小丫頭春燕的娘唯利是圖,助著芳官的干娘,大鬧怡紅院,她都毫不留情地予以制服。凡此種種,無不透視出晴雯作為下人的自尊自重的高潔靈魂。
晴雯的自尊自重,行為上有時表現(xiàn)出爭強好勝,喜罵下人。第73回寫到寶玉臨睡獲悉父親明日要盤考的消息后,如孫大圣見了緊箍咒一般,自己亂了方寸,添了焦躁,不知如何溫習功課,還帶累一房丫環(huán)們皆不得睡。晴雯替他著急。見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后合起來,便罵道;“什么蹄子們,------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币粋€小丫頭打盹撞壁,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逼饺沾轮畤揽?,于此可見一斑。這一切說明在其心理深層,有一個自為主人的潛意識情結(jié),這正是“心高”與“身賤”的矛盾扭合,自尊卻不知尊重他人,特別是地位比其更低的奴仆。這種主奴雙重人格的對立,說明晴雯并未超越奴仆意識,她想以此來抗爭奴仆地位,而表現(xiàn)形態(tài)卻相反,恰是對下層奴仆地位抗爭的異化-----晴雯違背了作人的基本準則;自尊必先尊重他人。因此她的自尊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火爆行為,仿佛就是一團火,試圖將一切看不慣的人事、制度、規(guī)范統(tǒng)統(tǒng)燒毀。而往往灼傷的是與她同樣命運的奴仆。而受傷最重的還是她自己,這就說明在那等級森嚴的封建時代“身為下賤”的奴仆試圖取得與主子平等地位的理想不過是鏡花水月。既難見容于社會,也難實踐于自身。我們這樣理解晴雯罵人的文化意義,似乎才算真正理解了其悲劇的實質(zhì)。
追求直烈純真:解讀“霽月難逢、彩云易散”
真的存在,就是自由地發(fā)展個性,一任本性縱橫馳騁,她“越性如此”,不拘禮節(jié),任性而行,爽快猛浪,完全是一個本真的存在。
真人必是直人,其直烈剛毅真是人中少有。
是她,面對抄檢,奮然反抗,那一闖、一掀、一提、一倒,象旋風卷地而來,使封建主子與惡奴的威風掃地。
是她,面對王夫人之誣蔑,臨終前干脆齊根剪下自己的指甲,脫下自己貼身的一件舊紅綾,并叮囑寶玉,“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
晴雯對看不慣的人、事,敢怒敢言,從不遮攔,對下人不用說,即使沖撞主子,亦無所顧忌。且不說沖撞一心在女兒身上用功的直接主子寶玉,就連上上下下無不贊譽的賢寶釵她也不顧。第26回寫到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里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nèi)胍共坏盟X。”當黛玉{當然不知是黛玉}來敲門,她是越發(fā)動了氣,并不問是誰,便使性子說:“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p>晴雯是真的化身,而這種真情真性,源于純情純性。有人說晴雯是靈性的生活,此話可謂真知晴雯。她直于天上的霽月彩云,又如地上的芙蓉、海棠,是水做的骨肉。
寶玉生日,眾丫環(huán)各出份子好一起無拘無束地玩耍嬉戲,但寶玉又喜又憂,擔心小丫頭“他們是那里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馬上接口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領他們的情就是。”“這原是各人的心”,一語道破天機,晴雯追求的就是這種純真之心。
在其短暫的生命歷程中,這顆自然純真之心熠熠閃光。
純真即是天真,晴雯的言行天趣盎然。她是一個天生使力不使心的人,這既表現(xiàn)在與眾丫頭的玩耍嬉戲中,也表現(xiàn)在與主子寶玉的親密相處之中。(與寶玉關(guān)系我們在下段專題論述)
第51回寫到寒冬臘月,襲人因母病回家,麝月見外頭好月色,于是步出戶外,觀賞月景。晴雯欲嚇她玩耍,只穿著小襖出了門,熱身子被冷風一吹,侵肌透骨,毛骨森然。寶玉既怕嚇著麝月又怕凍著晴雯,連忙叫破道:“晴雯出去了?!痹谶@場游戲中,晴雯傷了風,可其天真童趣卻早躍然紙上。平日與眾丫頭嬉戲,從無顧忌。第70回寫到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時,而那些丫環(huán)們童趣依然。一日清晨方醒,只聽外間房內(nèi)咭咭呱呱笑聲不斷,原來是晴雯、麝月、雄奴(芳官)滾在一起搔胳肢,于是寶玉亦上前幫助雄奴,四人裹在一處,而襲人站在旁邊笑著看。
這真是一幅天然的圖畫,其主仆的親密無間,無拘無束,歷歷在目。
但是“真”的存在是一個難以“在世”的存在,只要我們仔細體會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為她之存在所作的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和為她作的判詞中“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兩句就能悟到,這是“真”之難以在世,“美”必遭遇摧折的隱喻。她的剛直、純真,她的蔑視禮教的行為,首先就不見容于主子及其惡奴。被主子視為妖精,惡奴屢進讒言,既而也不見容于同類(襲人告陰狀),等而下之連一般老婆子也把晴雯被攆看作“天開了眼”,真是滿紙烏云濁霧!
追求與寶玉精神對話:解讀“多情公子空牽念”
如果說《紅樓夢》主要寫了寶黛愛情悲劇。而寶晴關(guān)系描寫則是這幕長劇的另一種存在,另一種對話。我們只要捧起寶晴感情之河的幾朵浪花就可映現(xiàn)出他們之間的純凈、蔚藍的一片長天。我們且追隨作者去體驗、去感受、去解析這悲壯感人、純真熱烈的人性之歌。
先看晴雯貼字。這在第8回,晴雯正式登場。寶玉從寶釵家里與黛玉一起喝酒回來,剛到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半日??靵砼c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瘜氂衤犃?,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握著’說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著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p>在這里,我們能看到一絲一毫的主奴間的森嚴的等級么?有的只是平等相稱,親密相處,天真無邪,兩小無猜。寶玉似乎并沒醉,而讀者自然為這一對小兒女的純情所陶醉。
再看晴雯撕扇。這是第31回的情節(jié)。端午節(jié)那天,因一連串事故寶玉正悶悶不樂。晴雯上來換衣服,偏生失手把扇股跌折,寶玉遷怒而罵了她“蠢才”。這時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fā)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言外之意,無非我們是奴才而已,不然即使打了更值錢的東西也用不著生那么大氣,但我雖為奴才,卻也有我自己的尊嚴,不看你的臉子。誠然,晴雯跌折扇股遭寶玉之罵,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可晴雯偏不吃這一套,非但不檢舉自己的行為之疏,反而與主子言語頂撞。在這尚未完全褪掉貴族公子紈绔習氣的寶玉突然發(fā)作時,晴雯毫不卑怯據(jù)理力爭。其精神是:你寶玉雖身為主子,可不能在我面前擺主子架子,我們精神上是平等的。經(jīng)過這一場對話,平日本就尊重女性的寶玉與晴雯的心貼得更近了,于是引發(fā)了下文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晴雯撕碎的不單是扇子,而是她與主子寶玉之間的隔膜和距離;撕碎的是貴族公子對奴才任意驅(qū)使、侮弄、踐踏的腐朽意識,在形式上的奴主關(guān)系下,晴雯以追求人格平等的獨特要求找回了失去的尊嚴,在寶玉的叫好聲中,她的自由個性和價值獲得了認可和尊重。有人認為其間帶有“美貌奴才因恃寵而撕扇,多情公子為玩賞而縱其性子?!睂嵸|(zhì)這里體現(xiàn)的恰恰是丫環(huán)晴雯與主子寶玉在矛盾爆發(fā)時產(chǎn)生的深刻的精神共鳴,從晴雯與寶玉的放聲大笑中,我們感受的是心與心的共振,靈與靈的溝通,是一場亙古未有的主奴間的精神對話。
寶玉對晴雯體貼入微,晴雯更把寶玉視為知己,愿意為他吃苦受累,這在第52回“病補雀金裘”中充分體現(xiàn)出來。
寶玉的一件俄羅斯進口的雀金裘被燒壞一塊,能工巧匠均不識貨,不敢攬事,時在病中的晴雯,勇敢地掙著接了下來。小說中寫她不顧“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但一想到如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及至補完,“若不留心再看不出?!边@時晴雯“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己倒下了。這一節(jié)除了說明晴雯的聰明靈巧,更重要的是晴雯對寶玉的相知之深,相愛之切,為了解除寶玉的苦痛,不惜自己以命相拼。
寶玉亦視晴雯為知己,寶玉挨打后,雖然渾身疼得連翻身也不能,卻擔心兩個眼睛腫得象桃子似的黛玉,于是先支開襲人,再派晴雯去探視黛玉,送去兩塊舊手帕。這既是寶黛愛情劇中的重要一幕,也說明了寶玉對晴雯的真誠信賴。后來晴雯死了,寶玉悲痛地對黛玉說“素日你又待他最厚”。在這一句話里,透露出黛玉對晴雯的深厚感情。這說明寶黛晴三人精神一致感情契合,是真正的知己。為此作者還精心安排了正當寶玉泣涕俱下,念完《芙蓉女兒誄》,“焚帛奠茗,依依不舍”離開時,忽見一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這人正是黛玉。其實黛玉早來,躲在花叢中聽寶玉念誄詞,所以才有后面為其修改誄詞的情節(jié)。當改到“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垅中,卿何薄命”時,“黛玉聽了,忡然變色”。這里含有某種預兆之義,晴雯的悲劇,預示著黛玉的悲劇,祭晴就是祭黛,寶晴關(guān)系實際上就是寶黛關(guān)系的另一種存在。寶晴關(guān)系亦如寶黛關(guān)系,雖然彼此深愛,但始終是靈性的而非肉體的,正如黛玉,晴雯對寶玉始終保持天真與純潔,從來沒有浮躁與輕狂,他們盡管言行放肆、感情親近,但都是大大方方的,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她就非常鄙薄“沉重知大禮”的襲人所干的那些鬼鬼祟祟的勾當。為了展示寶晴關(guān)系的純潔,作者還特意安排了晴雯被攆后寶玉去看望的悲劇場面。其中一個插曲:晴雯的表嫂——一個風流女子——偷聽他們的話,讓她來見證他們的清白,“我在窗下細聽,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p> 讀者在這短短的會面中看著他們的舉動、言談和哭泣,感到的只有兩個真實情感的交流,兩個痛苦靈魂的擁抱。除了黛玉,寶玉對于任何女子都沒有貢獻過這樣圣潔的真情。晴雯的貼身舊紅綾小襖,蔥管一般的指甲,除了表示死別時一點永久的紀念之外,并沒有半點猥褻的渣滓。正如寶玉贊賞的:“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庇謱⑺茸鬈饺?,比作“才抽出嫩箭的蘭花”,看到階下海棠花無故死了半邊也認為這是晴雯將死的征兆。并以古代賢圣名人相比,來印證“凡天下之物,皆有情有理”的道理,實在是愛之彌深,言之愈切。
這是心與心的碰撞,這是靈與靈的結(jié)合,正是這種結(jié)合、這種碰撞,才孕育出了晴雯這株清水芙蓉,嫩箭蘭花,潔白海棠。
假“善”殺“真”“美”:解讀“風流靈巧遭人怨”
風流共靈巧,也即能力加外表的兼美式占有,把晴雯推到了一個超越常人的特殊位置,而其人格的自尊自重,對純真,剛直的熱烈追求,進一步強化了她的獨立人格意識,使她無遮無攔,一任本真。這就必然注定了她的悲劇命運。我們且看王夫人發(fā)落晴雯后向賈母的匯報及二人就此展開的關(guān)于寶玉侍妾候選人的討論意見。王夫人向賈母回道,她已把晴雯及幾個學戲的女孩子作主放出去了。其中發(fā)放晴雯的理由一則“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二則“病不離身”;況診斷為“女兒癆”。賈母道:“但晴雯那丫頭我看她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蓖醴蛉诵Φ溃骸袄咸糁械娜嗽诲e。只怕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diào)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jīng)驗過的。三年前我也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姿色雖比人強,只是不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又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78回)從兩人對晴、襲的對比評價中,我們可以看出,賈母顯然是以模樣和能力亦即風流與靈巧來作衡量標準的,故賈母看晴雯“甚好”;而王夫人則是以傳統(tǒng)的女性觀念作為唯一的尺度,既要“沉重知大禮”亦即信守女兒閨范,又要能死勸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的人生道路,而不是由著寶玉“胡鬧”。
于是晴雯“狐貍精”的帽子先天鑄成,被攆的命運也就在所難免了。她到死不明白,而且“死也不甘心”的,只是一件,“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笔獠恢?,“生得好”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罪過,正如襲人所說:“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她,象我們這樣粗粗笨笨的倒好”(77回)。這正是虛偽的禮教對美的扼殺;“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有些調(diào)歪”,這也不過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翻版。凡此種種的文化偏見,卻在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被視為天經(jīng)地義的至理名言。我們認為晴雯之死,不是死于告密(寶玉也曾懷疑襲人就是告密者),其實,即使無人告密,以王夫人為代表的專制勢力同樣容不下晴雯這種人格。因此從“文化”的角度觀照,更能見出其悲劇的深刻性。我們試聽寶玉對襲人說的:“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處,就是她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77回)聽語氣,他似乎還有些迷惑不解,但用否定法推出的最后結(jié)論卻點中了問題的實質(zhì)。即使不曾得罪人,即使沒甚妨礙處,也自會“風流靈巧遭人怨”!這種“怨”,不但是“太高人愈妒”招來的怨恨和誹謗,而且更是一種文化的清查、汰洗和圍剿。換言之,她風流俊俏的模樣,她逞才露己的自由個性,她鋒芒畢露的自我意識,與當時的文化要求和女性規(guī)范格格不入,如帶刺的玫瑰,雖“真”雖“美”卻不“善”,因而必然要受到懲治。處在“圍城”中的她,縱有三頭六臂,七十二般變化,也難逃被剿殺的厄運。所以,她的悲劇是一個所謂“善”對“真”、“美”的圍剿,一個企圖摧毀自我意識的社會文化悲劇,虛偽的禮教假“善”之名,企圖扼殺的不是晴雯的肉身,而是真正的人性之美。但是她的人格精神則代表著我們民族文化那種“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獨特傲岸的精神,代表著歷代文人志士對真情真性的孜孜追求。大之則是孔子、諸葛亮、岳飛的堂堂正大之氣,小則亦有楊貴妃、韓憑妻、王昭君的纏綿眷戀之情(77回),她代表著自尊,代表著純真,代表著靈性的閃光,青春的活力,自主意識的覺醒、個性文化的張揚。晴雯的悲劇呼喚著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來特別是近幾個世紀以來一個共同的心聲“救救孩子”。
原載:<<云夢學刊>>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