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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tǒng)的書法是一個時間概念,因為寫字有筆順,從哪里開始,哪里行進,哪里結束,這些筆順就是時間的流向。
井上有一的書法最大的特點是跳出了時間的概念,從傳統(tǒng)的“手指技巧”中解放出來,把整個身體活動貫徹到書寫上。他的書法開創(chuàng)的是一種空間概念,所以他的作品和一般人的不一樣,我們面對他的作品時,能感受到這些字在直逼觀眾,如同要跳出來一般。
我第一次看到井上有一的作品,是1970年春,在日本現(xiàn)代書法展上。那是一次民間的團體展,有一展出了四件作品。我注意到他的作品,是因為唯獨有一的作品從墻上鼓出來,抓住了我的眼球。
這種來自作品的感覺,我在畢加索和馬蒂斯這些現(xiàn)代西洋畫家的作品展上曾經(jīng)體驗過。而在書法展上體驗,卻是頭一次。墻壁上的書法作品,幾乎都是向墻體沉下去的。墻面上虎虎地鼓出來的書法作品,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井上有一 花 1970年
我為之一振,向會場簽到處的女士打聽作者,她告訴我,坐在屋子中央長凳上那人就是作者。我過去打招呼,正坐著愣神的那個人一驚,直勾勾地盯著我,那眼神就像在說“找我有事嗎?”這是我與井上有一初次見面的情形。
有一當時54歲,我39歲。我對他的儀態(tài)很感興趣,便邀他到離會場不遠的我家坐坐。盡管是偶然的邂逅,卻一下涉入很深。
井上有一 塔 1971年
當時天已擦黑,一到我家便拿出杯盞開始交談,互相確認這次邂逅的意義。
當時我對他說:“其中那幅《塔》的作品,就像在前后左右地晃,仿佛看見實際聳立在原野上的塔?!庇谑牵f出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那是因為我從下面的口開始寫的。”
井上有一 塔 1976年
通常筆順是先寫“土”字旁,而他卻要從應該最后收筆的“口”下筆,很不合常態(tài)。當我問到這一點時,有一打哈哈說:“建塔的時候,不就是從下往上,先打地基的嗎?”兩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這話一定讓慣于按筆順觀書的人瞠目結舌。也許是我調侃的語氣,逗出了有一這句半開玩笑的話吧。
但我當即理解了:井上有一這個人不是以習字常規(guī)書寫的那種人,所以我說:“若在愛因斯坦相對論原理的書中,加進去搖晃的'塔’字,一定好玩?!?/p>
井上有一 鳥 1976年
可以說,初次見面就指出有一書法內含的特質,由我的感想揭示出井上有一書法的本質,而意識到這一點的井上有一,將他的書法風范聚焦于這一點上,并將其推向極至。
有一少年時代受到近代繪畫影響,并產生憧憬立志當畫家,但因家境貧寒,不得不打消了當畫家的念頭,轉向容易上手、省時的書法,以自己的方法進攻“書法”表現(xiàn),其結果脫離了書法具有的時間性格,即筆順對結體的順序和跟蹤語法、文章的時間性,不知不覺或有意識地掌握了,使他的字帶上了繪畫性格,觀者一瞥就會受到視覺沖擊。
井上有一 一匹 1968年
近年流行的所謂現(xiàn)代書法,其明顯的傾向是拋開書法的實質,而流于繪畫性表現(xiàn),這種膚淺的變性,脫離了書法本身具備的魅力。有一之所以很早意識到這一點,正是基于他投入全身地大膽運筆,放棄墨改用磁漆,“隨心所欲地”潑出去的體驗。然而,他從這種行動中感到了不能自己的乏力,僅一年便從這種沖動中解脫出來。
但一股時髦的書風——前衛(wèi)書法,都在模仿貌似張揚的這種“暴行”的皮毛,呈現(xiàn)了不可阻擋之勢。有一“書即空間”的想法,昭顯了書法本身具備的本質,是因書法與近代繪畫具有同質表現(xiàn)而生的革新性成果。
但依我之見,井上有一書法追求的目標,是以書法留駐其堪稱罕世的體驗——在東京大空襲中的假死體驗。他一定想將自己的體驗趁著不太過時寫下來。然而記憶猶新時想用文字記述,感情便赤裸裸袒露出來,不可能把毎個字依次寫下去。
井上有一 悲 1963年
井上有一作為作家的意識顯現(xiàn)于1955年(即假死體驗過去十年),他開始自暴自棄的體驗時,嘗試擯棄傳統(tǒng)之恩惠的筆、墨、紙和文字,同一切斷絕,只將激情潑向紙面。這是與當時美歐諸國的美術界,像流感一樣席卷而來的無定形藝術(Artinformel)或行動繪畫(Action painting)表現(xiàn)相通的,這是因二戰(zhàn)后困擾知識分子的對人性絕望而生的手法。然而一年后,有一從這種“暴行”中脫身。
那時他樹立的方法是一字書。它不同于無定形藝術,而始終將身體寄托在文字的結體上。揮運激情奔放的筆,收于楷字的結體。他就是這樣,確認一字堪載的筆力,終于在30年后寫出記述東京大空襲慘狀的四百字大作。
井上有一 東京大空襲 1978年
猛火釋文:狂奔襲難民,親庇愛兒兒縋親
米機殺戮十萬人,江東一夜化地獄
井上有一堅持不懈地鞏固一個字一個字的獨立性,終于,他開拓出連續(xù)寫幾個字都和“一字書”同樣的空間、一瞥便能抓住觀者的書法。
井上有一創(chuàng)造的“空間書”,堪稱是東西碰撞的20世紀——人類在新時代的痛苦,產生的全新但又直逼文字根源的書法表現(xiàn)。
井上有一 心 1985年
有一在患肝硬變身體活動不便的時候,以炭筆反而自如地寫下自己喜歡的句子。他說:“無論用什么寫,只要字是活的就是書法。”所謂字是活的,不就是將書者之心化為字去沖擊人的視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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