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
等待一雙腳為我停留
作者:蔡成
又看到他了,他在拉小提琴。
出悉尼中央火車站,走50米,向右看一座年齡至少已近百歲的鐵路橋躍八眼簾。他就在這鐵路橋的橋洞里用小提琴制造音樂?;疖囋陬^頂轟隆隆跑過去,他不管不顧,兀自沉浸在手指和琴弦醞釀出來的精美旋律里。
以往,每次聽到他的琴聲,我都想止步,豎起耳朵,仔仔細(xì)細(xì)把所有旋律全捕捉住。只可惜,每次都有事在身,我無奈地瞟他一眼,匆匆從他跟前晃過去——其實,每一次促使我無法停下腳步的“事”并非十萬火急。可那些瑣碎的甚至無關(guān)緊要的事卻總壓在我的心頭,千呼萬喚,逼迫我馬不停蹄地奔向前方。今天,我不急。
我走近他,先端詳他的臉,再端詳他的手指和小提琴。然后,我坐下,靠著橋洞洞壁,專心致志地聆聽琴聲。頭頂上,火車撞擊軌道的聲音漸漸依稀,我的耳廊里蕩漾的全是琴聲。坦白說,我根本不知道他正努力演奏的是何的樂曲,我只是喜歡這歡快的節(jié)奏。我能感覺到四周的空氣里,流淌著輕靈曼妙的樂曲。無端地,我想起春天的腳步聲;想起童年在中國老家,鄉(xiāng)下,春天到了,綠草茵茵,我和其他幾個頑童在褲襠底下夾一根棍子當(dāng)尾巴拖在地上吶喊著“騎馬啦騎馬啦”,一同呼嘯著從山岡往山下沖……
一曲終了,換一支。我依舊不知曲目,只意識到琴聲柔和多了。我閉上眼睛——云游,回到了中國。杏花,春雨,江南,淡淡的喜悅。好像有風(fēng)過來了,一地的落英繽紛。美哉。
琴聲漸漸遠(yuǎn)去,我睜眼,他在看著我笑,我有些許慌亂,突然想起什么,趕緊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張10元的澳幣,還有零零碎碎的硬幣。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跟前,沒一頂破舊的帽子,沒張嘴的琴盒,連攤在地上的一張報紙也沒有。他看著我,搖頭,他已在演奏一支新曲子了,他沒別的表示。拉完,他從肩頭取下小提琴,解釋:“對不起,我不能停下,我不能說話,我不能漏掉哪怕一個音符?!彼忠淮慰次沂稚系腻X,微笑著說:“我不是賣藝的?!?div style="height:15px;">
他怕有50歲了吧,清癯但富有光澤的臉頰,灰白色的絡(luò)腮胡修剪得很齊整,腦門光敞明亮,后腦的頭發(fā)卻很厚,厚厚的頭發(fā)微微朝上卷曲。我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藍(lán)寶石戒指,我猜,這枚個頭絕不小氣的藍(lán)寶石肯定不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他身上穿著的短裝夾克我叫不出名字,但顯然不是廉價的地攤貨色……他果真不像落魄街頭的賣藝者,倒像站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里表演的小提琴家。
“你喜歡嗎?”他問我。我知道他問的是琴聲。我點頭,使勁點頭,再伸出雙手,將兩個大拇指一齊豎起來。他笑了,笑得挺燦爛。笑完,他將琴再次放在寬闊的左肩上,繼續(xù)演奏……
他不再直通通地面對著橋洞里的人行道,而是側(cè)轉(zhuǎn)身,正對著我,歡快的琴聲全朝我流瀉。似乎,他是在為我這唯一的聽眾盡情演出。幾只斑鳩走過來,在我們的腳邊尋尋覓覓,就地胡亂啄幾下,走了。幾片法國梧桐樹葉,借風(fēng)的一臂之力,不知從哪闖進(jìn)橋洞來,停在我們身旁。余下,南來的人,北往的客,匆匆復(fù)匆匆,沒有腳步在我們眼前暫停。
將近下午3點半時,我忽然驚醒,有一趟快速地鐵從中央火車站直達(dá)布萊克鎮(zhèn),我得走了。又一曲終了,我說對不起我得告辭了,我說非常謝謝。我沒料到他卸下琴,朝我彎腰,他的右手?jǐn)R在胸前,深深地鞠躬鞠躬鞠躬,一共三次——像謝幕。爾后,他開始收拾他的琴,他竟真的“謝幕”了。他握緊我的手,說:“非常感謝,今天我很開心,很開心?!狈路?,今天有我這位忠實的聽眾,他由此而感到無上喜悅。他又告訴我,每個周末,他不上班,都會在這里拉琴。他的最后一個動作,是笑吟吟地往我手上塞了一張碟。那是他自己錄制的小提琴曲。
他向南,走了,背著他的琴。我向西,去趕赴回家的地鐵。余音裊裊的小提琴曲,仿佛還停留在我的耳畔。我的手上,緊緊捏著他的贈品。“真正從心底流出的音樂來到世上,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尋找聆聽的耳朵;真正用心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來到世上,不是為了贏取名利,而是為了尋覓知音?!边@話,我沒說出口,我在心里悄悄說了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