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
13
相見亦無事
不來常思君
——江湖詩話
01
襄陽城外,落日熔金,一位中年男子騎著馬緩緩行進。修長的身形,消瘦的臉龐,略帶滄桑卻不顯得衰老,很有一種瀟灑風流的范兒。白衣白帽白靴,一塵不染,仿佛一襟流走在道旁綠樹間的白云,與這個塵世若即若離。
男子的身后有一個小小書童,扎倆個沖天鬏,緊緊跟隨。那書童手里提著書箱和一把古琴。
就這樣,一人一馬一書童,在天地間往來。
這個場景被王維同學定格在了畫卷中,詩畫雙絕的王維原是不輕易給人畫像的,可這一次,這幅小像是王維主動畫的。
要知道,在王維生活的時代,沒有相機,畫像便是最好的相機。打小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的王維,畫畫的技術(shù)秒殺很多美術(shù)特長生,每每被人們戲稱為“詩壇照相機”。
而畫中的人物,骨貌淑清,風神散朗,他便是當時大唐最著名的隱士孟浩然。
02
在大唐璀璨的詩河里,詩人們都盡力散發(fā)出最絢爛的光彩。孟浩然卻有點例外,起碼在他40歲之前,他身上的光似乎很淡,淡的有點特別。
或許是早年仕途困頓的經(jīng)歷,讓孟浩然有了遠離名利場的決心,安安靜靜的在自己的老家襄陽一帶,隱居、交游、閉門、讀書,一任世上云卷云舒,只為自己代言。
可有一句俗話叫做樹大招風。孟浩然詩名早著,低調(diào)的隱居生活不僅沒有減弱他的才名,反而讓他成了人們心中隱居的榜樣。
那些被拴在工作上的加班汪們,對自由越發(fā)渴望,對孟浩然也越發(fā)崇拜。
名氣越大,越有朋友向他拋來橄欖枝,推薦他入京做點事,但孟浩然無一例外的拒絕。
甚至有一次,當?shù)赜幸粋€叫韓朝宗的人,和孟浩然約好了一起進京,結(jié)果在出發(fā)的那天,等待韓朝宗的不是一個準備就緒的孟浩然,而是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孟浩然。
面對千呼萬喚喚不醒的老孟,老韓同學等急了,一賭氣自己獨自先走了。
03
這樣的孟浩然,不避世俗眼光,鶴立獨行,儼然成為了一個標志,一個符號,吸引了無數(shù)粉絲,包括那個詩寫的好,人又炒雞喜歡嘚瑟的李白。
李白在詩中對孟浩然的表白,嘖嘖,真不愧其“愛孟粉絲團”團長的身份。
贈孟浩然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多么直白的表達!瞧瞧李白那副迷弟的樣子,對孟浩然絕對真愛。
可就在大家崇拜和艷羨的目光下,在詩名和隱士之名一路飆升的時候,孟浩然忽然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決定——
去長安。
去長安三個字代表了入世、代表了求官,自此孟浩然要徹底告別隱居生活,而且他身上的隱士標簽也將被撕掉。
在這之前有多少次入京的機會,他拒絕的毫不猶豫,而這次他入京的決定依然毫不猶豫。盡管他不再年輕,早已人到中年,都40歲了。
躍躍欲試的孟浩然出發(fā)了。
這一去,孟浩然絕對不會想到,在后世的評價中,他的生命將自此一分為二,涇渭分明,最終從那個“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跌下神壇,跌向人間。
04
公元728年,孟浩然在科舉考試中落榜。
爾后他繼續(xù)在長安逗留,希望再次尋找機會。一次,在長安大學的賦詩會上,孟浩然提筆賦詩,技壓群雄,嚇得別人都不敢再寫了。
可那又如何呢?孟浩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而長安絕對是一個注重名利的現(xiàn)實世界,當理想遇到現(xiàn)實,被打敗的往往是理想。
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不了自己理想的孟浩然,逐漸心灰意冷,離開長安。在江淮漫游了幾年后,又在張九齡的府中做過短期幕府,不久又歸隱老家襄陽。孟浩然的出仕生涯,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如果非要給他這段職業(yè)生涯做一個總結(jié)的話,真的可以直接給出“差評”了事。
公元740年,七絕圣手王昌齡在貶官途中路過襄陽,便去拜訪孟浩然這位詩壇老大哥。同是天涯淪落人,兩位詩人互訴衷腸。孟浩然不顧身上的毒瘡,飲酒食鮮,最終毒瘡發(fā)作病逝,享年51歲。
若論記錄現(xiàn)實,在大唐非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莫屬。在杜甫的筆下,晚年的孟浩然已經(jīng)與當年的孟浩然截然不同,吃不上飯、穿不暖衣的杜甫,居然以一種同情的語氣寫孟浩然,可見老孟同學的處境是何等的窘迫:我憐惜孟浩然先生啊,他穿著粗陋的布衣,度過漫長的黑夜!
遣興五首·其五
吾憐孟浩然,裋褐即長夜。
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
清江空舊魚,春雨馀甘蔗。
每望東南云,令人幾悲吒。
05
此時的孟浩然還是王維畫卷中的那個瀟灑的先生嗎,還是李白詩中的高山仰止般的孟夫子嗎?
答案其實都在孟浩然這首詩里: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
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
這氣勢磅礴的洞庭湖,何嘗不是如今蒸蒸日上的國力;感慨“欲濟無舟楫”,何嘗不是說自己懷才不遇、報國無門!
其實孟浩然還是那個孟浩然,身在江湖不忘家國,即便當隱士,也不避諱“終南捷徑”的辦法。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去做自己想做的、該做的事情。
他當隱士的時候未必那么風光,去長安求仕的時候,也未必那么悲慘。只是我們在他身上賦予了太多的想象和期待。希望他一直成功,不能失敗,無論隱居還是出仕。
可不是所有的故事結(jié)尾都一定要那么美,生命中的失敗與缺憾,何嘗不是一種選擇和圓滿。經(jīng)歷過現(xiàn)實,依然沒有被磨平的理想,在淘去了渣滓之后,進一步升華,才有了“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滄桑,才有了“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樸素,才有了“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純凈,也才有了“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沖淡。
06
故事的結(jié)尾,我們再一次把時間回溯,孟浩然40歲決意赴長安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那畫面很熟悉: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span>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或許這才是真實的孟浩然,扯掉那些被人附加的包袱,露出最本真的狀態(tài)。
何必非要以成敗論英雄呢,該做的事情,總要去做。嘗試過了,便不后悔。
(本集完)
本文由“詩詞中國”原創(chuàng)
圖片源于網(wǎng)絡(luò)
作者簡介:李江湖,青年詩人,詩詞中國特邀作者。職業(yè)編輯,業(yè)余撰稿。微信公眾號:挹風齋主人,有《醋溜唐詩》系列文章不定期更新。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