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時候去胡廂使巷才是正好:走過纏了雜綠藤蔓挽成的拱門,一邊是一道綠水,一邊是斑駁了的白灰墻,突出的棱角正好由細雨來柔化,有如一幅浸在水中的亂針繡。而繡的盡頭,是一座單跨石梁橋,名中家橋,這時就能看見一塊早就剝啄了的花崗巖石牌坊。
真的很久了。“圣旨”已經(jīng)看不清楚,仙鶴的云錦紋路,現(xiàn)在也模糊得像一只禿了喙的水鳥。這是一座貞節(jié)牌坊,左邊飛檐下鎮(zhèn)壓的角石已經(jīng)歪倒在了一邊,然而牌坊并沒有倒。
中家橋是清同治十年(1871)重建的,而橋北東側(cè)臨河聳立的“為陶士龍妻高氏立”“節(jié)孝坊”石牌坊,也是這一年建的。不知是建橋的時候順手修的牌坊,還是牌坊修完了剩下的石料順便改了橋梁?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種古橋與古坊組成的景觀如今已是難得一見。
《吳門表隱》里簡單一句:胡廂使巷鐘家橋節(jié)孝坊,為陶士龍妻高氏立。
陶士龍是誰?后人翻檢故紙堆,才知道是個吳中名士,至于他身后這個描述有點簡陋的“高氏”,我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人,有沒有名?所謂“吳中名士”,一旦紙灰飛化白蝴蝶,剩下的不外是是年邁高堂、膝下幼子,和一個足不出戶的妻。
站在石牌坊下抬頭,石梁上三個窩,兩邊是圓的,中間是一個方的。當年的牌坊是有門的,圓的裝戶樞,方孔插門閂。也許,一個為了一家人徹夜紡線的女人,太需要這樣結實的門了。防火、防盜、防騷擾。冬天織機上機杼似鐵冷,門還能防風。
織出的布很難賣,因為那時女人是不能出門的,更不能討價還價;要四處求告,托了東家托西家,拐彎抹角才能賣掉。后人說,封建主義害死人,時代的局限,她們太可憐。
但是,請不要批評這個女人。她恪守著所有的合理的不合理的社會守則,她把老人溫暖地送終,幫孩子立業(yè)成家。她生活無比艱難,但她沒有錯。
當身處那樣的時代,又有什么真正的自由?男人娶妻不是自己說了算,沒有愛情權,只有發(fā)泄權;女人更悲慘。當然,她也可以改嫁,可以放棄自己的義務,但是反封建難道就意味著不養(yǎng)老人?
每個年代都有屬于自己的堅守與無奈。
蘇州自古節(jié)烈婦人多。有人在家人強嫁的時候一根一根燒掉了自己的手指;有人吞金自殺……有改嫁的寡婦被家人賤價賣掉,一筐蛋餅的價錢,沒有鑼鼓,沒有歡笑,因為再嫁是恥辱;有不改嫁的女人,日子實在太苦,活不下去,只能求告到庵堂,桃花塢有個準提庵,這是當年蘇州寡婦們走投無路最后的歸宿。
燃指拒嫁,不做物品被出賣,含辛茹苦,一人勉力維持,是這些本來就沒什么尊嚴的女人最后的尊嚴了。當一個時代全體都在扭曲人性的時候,一個女人,在所有枷鎖中頑強地生存下來,難道她不應該贏得敬意?
道德畸形的牌坊,背后的故事,未必一定是畸形的。
蘇州話里,“胡廂使巷”,讀來恰好是“胡相思”。還有個說法。相傳明末小巷內(nèi)住有一戶歸姓富室,歸家小姐愛上了前來送菜的后生。歸家老爺?shù)弥?,就換了一名中年婦女前來送菜。歸家小姐苦等無望,跳入院內(nèi)水井自盡。
歸家小姐是不是封建的犧牲品?答案是的。問題是:她死得有沒有尊嚴呢?
她應該逃婚這樣的話可以不用說,基本是不可能的;好死不如賴活著倒是如今大多數(shù)人的說法。嫁個別人,興許也能先結婚后戀愛——之后看到更好的還能再離嘛,反正社會已經(jīng)開放了么——
或許,我們還不如那些牌坊下面的古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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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的貞節(jié)牌坊
古代蘇州,孝義貞節(jié)歷來成為社會大事,貞節(jié)牌坊不勝枚舉。隨著歷史前進,現(xiàn)存蘇州的貞節(jié)牌坊已經(jīng)不多,市區(qū)規(guī)模尚存的主要有以下幾處:望星橋堍山塘有兩處,胡廂使巷吉慶街各有一處等,其中以胡廂使巷陶高氏和半塘節(jié)孝程氏保存比較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