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料理完父親的喪事,神情有些恍惚的母親清醒了許多,她撫摸著父親的衣服對我說:“我與你爺一塊生活了40年……”
按美國人對于婚齡的說法,40年婚齡是紅寶石婚,足以珍貴難得了。這種說法,母親不知;她也不知“舉案齊眉、相濡以沫”是何種境界的感情,她只知道無論她坐在天井里等多久,再也等不到生命里相依相伴的那個人了。
臥室的寫字臺上,依然放著父母在門前綠化帶里拍的一張合影:母親伏在父親身后,摟著他的脖子,倆人臉上都溢滿微笑。于是,他們當年一同工作的一副畫面便呈現(xiàn)在我面前了——漾著金光的蒸發(fā)池里,一顆顆鹽粒晶瑩透亮,像是鹽工精心播下的種子,它們在鹵水下吮吸著陽光,私語著,嬉笑著,較勁地長著身量。
七十年代的愛情如同隱沒在池中的鹽粒,只能悄悄生長。我在母親無意間透露出的只言片語里猜想:那時的她是否常在工余時間坐在池沿上,兩手托腮,思緒追著白云,默默的發(fā)呆?同一工區(qū)的父親在經(jīng)過時也斷然不敢往池中扔下一粒石子吧,只能遠遠的對望,從母親投遞的眼神中捕捉到彼此的心照不宣。
那個年代的婚姻自然缺不了一個媒人。當父親費盡心思找到一個領(lǐng)導(dǎo)兼同鄉(xiāng)作為媒人后,沒想到他的婚事卻遭到了家人的反對。母親是姥姥的獨生女,掌上明珠般捧著長大。姥姥的譜路很明確,就是要父親入贅。據(jù)她的考量,父親孔武有力的身材及他用飯的兼人之量,完全能給這個人脈單薄的家庭一個厚實的支撐。
奶奶是個因循守舊的人,在她眼里,兒子給人家做上門女婿,會讓她在人前矮上一截,盡管她身邊還有其他三個兒子可以承歡膝下。奶奶的阻撓與反對讓父親頗為受挫。最終,他得到了大姑的聲援。大姑是奶奶的長女,在這個大家庭里說話很有分量。她擺出的理由很簡單,入贅姥姥家隔著單位近,不用風(fēng)里雨里地往家趕,省去了家人的掛心;另一個理由很直接,便是母親脾氣溫順,像個持家的人。我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留著時興的“白菜幫”頭型,穿著格子上衣,坐在四個閨蜜之間,眉眼清秀,看上去很出眾。
父母結(jié)婚的紀念是一套《毛澤東選集》,在姥姥家簡陋的另兩間小屋里開始了他們?nèi)碌纳睢D悄?,母親十九歲,父親二十一歲。
二
母親說懷我的時候營養(yǎng)不良,七個多月便早產(chǎn)了。盡管我的到來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很多忙亂,但嬰兒貓泣般的細細哭聲,瘦得起皺的小小身體,以及蝸居內(nèi)到處彌漫的乳香,讓二十歲的年輕母親瞬間成熟與堅強起來。她支撐起瘦弱的身體,逼著自己盡可能多的喝下姥姥精心做就的蛋花湯,以期能為這個早產(chǎn)的孩子提供充足的母乳。
某個淺秋的上午,溫和的陽光穿越榆樹葉的縫隙,投射到天井里的大簸籮上。三個月大的我躺在里面,在母親“洪湖水,浪打浪”的哼唱里打著瞌睡。散養(yǎng)的母雞們懷著幾分好奇靠近簸籮,歪著腦袋往里細看。加完夜班回家的父親見狀輕喝一聲,嚇得它們咯咯叫著四散逃去。父親一面蹲在門口洗著滿是汗?jié)n的臉,一面囑咐母親:“好生看著,別讓雞給啄了?!睋?jù)說那時候的我瘦得皮包骨頭,粉紅的肚皮下肋骨畢現(xiàn),連腸子的蠕動都能瞧得清楚。
時至今日,母親常常望著我一米七的個子感嘆:誰能想到那么點點小人兒,能長成這么高一姑娘。
在父母蝸居的那兩間小屋里,隨著我的到來,之后的五年時間里,弟弟、妹妹相繼出生。為了填飽三個孩子的肚腸,父母像是一對外出尋食的鳥兒,早出晚歸地忙碌著。父親是個能干的男人,對于生活的目標不僅僅滿足于溫飽,他總想變著法兒地制造驚喜。比如會在我睜開惺忪的雙眼之后,聽到天井里人聲喧鬧,推開房門一看,左鄰右舍都在扯著漁網(wǎng)摘魚。白肚皮的梭魚像是結(jié)在漁網(wǎng)上的果實,累累的扭成了麻花。有的梭魚還會在鄰居的手里打著挺兒,惹起摘魚人的一番驚叫。
逢到鄰家打到滿網(wǎng)的魚,父母也會過去幫忙,這種合作已然形成一種無言的默契,不會推脫也不必言謝。
父親捕魚回來在棗樹下吃面葉的當口,母親已與姥姥把鮮魚裝上獨輪車,推到市場上去賣?;貋頃r還會買上一斤糖油條分與一家人共享,至今我都很懷念童年里糖油條的滋味。入口咀嚼,遲遲舍不得下咽,那種香甜的味道縈回于唇齒間,久久不散。
父親是個細致的男人,相對來說,母親的性格有些粗疏。譬如她用過的針線包,隨手一放,再用時就找不到了,有次竟遺落在床上,好在沒有扎到人。凡此種種后,父親只能無奈地嘆道:“你娘放的家什就沒個準地兒!”
我所熟悉的冬夜里,很溫暖的情景便是夢醒之后,父親披著一身月光回家,哈著雙手,隨后從大衣里掏出一疊鈔票,那是他的年終獎金。母親蘸了唾沫,只是薄薄的幾張,她卻能饒有興趣地連數(shù)好幾遍??簧系膸讖埿∧樛瑫r聚攏來,也饒有興趣地看。父親用他還有些涼的大手依次把我們趕回?zé)岜桓C,笑呵呵地說:“你娘是見錢眼開呀,數(shù)錢的時候最高興。”隨后很有成就感地一仰頭,有些自嘲:“男人,就是養(yǎng)家的嘛?!北砬榈膸追值靡獬H堑梦覀兠奸_眼笑,當然也包括母親。
父親還會在某個冬天的傍晚,出發(fā)回來后帶回家一筐蜜桔,那可是在村里好多人家的孩子連桔子皮都不認識的年代啊,所以,享受蜜桔美味的時候簡直是種奢侈。我們姊弟仨都盡量把吮吸進的每一絲果肉都品味個透,連瓤瓣上的白色桔絡(luò)都不放過,吮吸所發(fā)出的每一絲聲音里都透著甜蜜,透著滿足,透著幸福。
三
我八歲那年,父親開始實施他的蓋房計劃。這個計劃已經(jīng)在他心底醞釀了好久。九年間他沒日沒夜的操勞,集腋成裘般的積累蓋房資金。當初父親還是一名鹽業(yè)工人,身強力壯的他晚上撈鹽,白天捕魚,即便為捕魚的事曾被單位割過“資本主義尾巴”,他也沒有退縮。宣布蓋房計劃時他已經(jīng)調(diào)入建安公司,并在幾年的歷練里掌握了蓋房技術(shù)。父親信心滿滿,一門心思要在村里親手建造屬于自己的新房。我想那所新房的矗立,不僅僅表明那是家人的一處安身之所,更重要的,那是身為上門女婿的父親白手起家、自立門戶的一個見證。
彩霞滿天的傍晚,父親曾不止一次地跟母親站在村東頭河灣旁的空地上,起勁的描述著。盡管那時他們面對的空地一片荒蕪,還布滿村人取土?xí)r遺留的大坑。但母親顯然已經(jīng)陶醉于父親的描述中,在她的腦海里已然浮現(xiàn)出了新房的模樣:石頭盤根,一磚到頂……她會想到整潔的灶房,寬敞的臥室,舒適的大床,能映出人影的玻璃窗。三個孩子像是剛吃了“歡喜團”,蹦跳如撒歡的小馬駒,歡天喜地,笑鬧不已。
這種美好的想象讓母親產(chǎn)生出無窮力量。那時剛剛包產(chǎn)到戶,她料理完坡里的莊稼,就推著獨輪車跟父親一起到房基地不遠處的溝里推土,以墊平地面上的那些大坑。
以后的時間里,幾乎每天在我放學(xué)前去探看時,房基地上都會有一些可喜的變化:先是房基被墊高了,近旁添了一堆沙,水泥,而后是新摞好的好幾垛紅磚。終于開始打夯了。父親儼然是位揮斥方遒的指揮官,年富力強的他目光炯炯,握著夯把一聲“起”,那幫泥瓦匠工友便應(yīng)聲扯著夯繩,沉重的石夯被高高舉起,隨著父親的號子一下下砸向地面——咿來來敲啊,再一夯,來這邊啊……工友們隨聲附和:咿來來敲??!
每一夯的落地聲里,土地打著顫兒,在精心的敲打中收縮并堅硬著身板。父親腮頭上的肌肉也被震得直哆嗦,額頭上涔涔冒著汗氣,在早春的陽光下蒸騰。
母親在一旁忙著燒開水沏茶,她紅光滿面,神采飛揚,似乎周身都發(fā)散著用不完的勁兒。
之后的兩個月里,逢著休班,父親的工友們都會相約幫我家蓋房。母親成了父親的專職小工,她和灰、遞磚,幫父親擦汗,腳步生風(fēng)地忙著,房子在父親與他工友們的手下一天天起高。
上梁那天,父親在還敞著胸膛的天井里放了很多鞭炮。母親跟姥姥燜了好幾鍋黍米糕,用剛搟好的白面餅一一包好,讓我給村里年長的老人們送去。我如同小孩子逢年,有種綻放希望的歡喜,興高采烈地領(lǐng)命送達,一路歡歌。
四
女為悅己者容。在我們那個小村里,母親的裝扮有些與眾不同。她穿的衣服布料雖然很大眾,但款式剪裁得體,熨燙得極為板正,走在街上很是惹眼。父親對母親衣服上的花費,向來不過問。他很受用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衣著新鮮地聚到奶奶家的心情。那時的母親頭上燙著卷發(fā),穿著呢子大衣,站在三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中,很富有神采。
《童年》的歌聲在大街小巷中回蕩——什么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xué)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
小時候我很盼望長大,盼望將來也能穿上母親穿過的衣裳。有幾次借下雨之機,我穿著母親的外套上學(xué),及膝的酒紅色針織上衣套在我瘦小的身上形若長裙,但我嗅著母親身上的氣息,依然得了寶貝般興奮地在課間的校園里瘋跑。
那時節(jié)村里流行學(xué)縫紉,不甘落伍的母親也拿起了剪刀。我記得她曾給我親手做過一件淡紫碎花的上衣,兩個半圓形的口袋上裝飾著花邊,娃娃領(lǐng),紫紐扣。我預(yù)想著穿上它的美麗,急不可待。母親在我的催促里好脾氣地蹬著縫紉機,秋蟬在樹蔭里執(zhí)著地鳴唱,讓我感覺那年的初秋,安靜而充滿期待。
住上新屋不久,在父母的打拼下,新屋里慢慢添置上了大立櫥、組合柜,之后又擁有了一臺黑白電視機。
接下來的日子像是具有韌性的蒲葦,很經(jīng)得起歲月的消磨。我梳理著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猜想父母最艱難的日子便是供給弟弟上大學(xué)的時光。那時我剛成家,在小縣城里開始了捉襟見肘的生活,根本無力顧及家里。母親拾掇完地里的莊稼,就去老河口附近的灘池子里撈鹵蟲子兒貼補家用。父親已調(diào)到保衛(wèi)處工作,值完夜班,他便去工地上打工。常年的勞累使他得了脈管炎,小腿上青筋暴起,像是一條條蜿蜒爬行的蚯蚓。皮膚脆弱得吹彈可破,褲子的摩擦就可能使得腿部破皮,繼而潰爛,好久都不見好。母親尋來蒲公英,用蒜槌搗碎,敷在他潰破的創(chuàng)面上。腿未見好,父親又收拾起他泥瓦匠的那包家什,奔赴工地去了。
有天,母親在電話那端哭泣,說為父親刷鞋時看到鞋洞里滿是血水,已經(jīng)凝成了暗紅色。想是父親搬石頭時太過用力,從破潰處流出的吧??墒俏覉詮姸鴦傄愕母赣H,卻只字未提。他驕傲兒子不負他望,終于就讀于南方一所有名的高等學(xué)府,這對于在他鄉(xiāng)安身立命的父親,是何等的揚眉吐氣!為此,他戒了抽了二十多年的煙,也為了寄去校園信箋上書寫的款項,他不辭勞苦地忙碌著,無怨無悔并且精神振奮。
在父母眼里,有奔頭的生活是美好的,即便粗茶淡飯,布衣衩裙,也會活得有滋有味。
有年母親節(jié),弟弟寄來一張卡片。母親攥著它,上面的字她都能認全,但她還是讓我一遍遍地念:母親啊,無論我走多遠,也走不出您心靈的廣場。
她坐在天井里,鼻息里飄進的滿是麥子將近成熟的味道,母親嗅著那股氣息,不禁潸然淚下:你弟弟,快畢業(yè)了。
十年過去,弟弟畢業(yè)后留在南方的城市安家落戶,小妹也有了愛情歸宿。父母眼看著苦盡甘來,應(yīng)該卸下生活的軛套,頤養(yǎng)天年了。然而困厄卻像是極寒天氣里的旋風(fēng),不知何時就會平地而起,掠起痛苦的沙礫,掃在臉上麻沙沙地疼,叫人猝不及防卻又無可奈何。
由于多年浸泡海水的結(jié)果,母親患上了嚴重的風(fēng)濕。清晨醒來,身上的所有關(guān)節(jié)就像打了結(jié),得忍受著劇痛將胳膊腿捋一會兒才能下地走動。父親陪她到處尋醫(yī)問藥,針灸、膏藥、藥酒,輪番上陣,甚至嘗試過多種偏方。五年過后,盡管其間母親的皮膚因為用藥多次過敏,但風(fēng)濕骨痛卻奇跡般痊愈。因用藥過雜,在村人前去討方時,她竟不知其中的何種方子顯了奇效。
病愈后的母親變得有些任性,父親聽任著她的喜好,連同退休金及擔(dān)任工程監(jiān)理的兩份工資都如數(shù)交到她的手里,以期她能過上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蛘哌@種生活,是父親曾經(jīng)承諾過她的。
母親常說,找個比自己大的男人可以照顧自己。從母親病中,父親凝望母親的愛憐眼神里,我讀到了諸如患難與共的詞義。受母親的影響,在我的青蔥歲月里,我一直期望能遇到位能大自己幾歲的男子。而現(xiàn)實總是很殘酷,如同潛伏在水底的小魚,只是抵著水面吐了個水泡,便遁逃無蹤了。
五
父親年輕時,很喜歡跟他那幫泥瓦匠哥們喝酒。有時我晚自習(xí)回家,他們?nèi)栽谠鹤永餆艋鹜鞯赝票瓝Q盞。母親忙前忙后地張羅飯菜,卻很少發(fā)牢騷。也是從那時起,我懵懂地領(lǐng)會了“夫唱婦隨”的含義。
中年以后的父親,由于建安公司分崩離析,當年的哥們因分流而各奔東西,父親與他們的聚會如同散場后的戲院,起初喧鬧,繼而稀落,最終寂寥。
那年夏天,弟弟在與父親“落葉歸根”的對話里回到了家鄉(xiāng)。一家人終得團圓。每當接到兒女們回家的通知,父親干脆休班,起早就去早市上買海鮮,與母親一起準備豐盛的飯菜,等著孩子們回家共享。
有次午飯,父親接過母親為他倒好的“杏花村”,笑咪咪地沖我兒子晃晃,當時還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兒子立刻條件反射地說:“外公,我沒忘記長大后去杏花村為您打酒呢!”在眾人的笑聲里,我似乎看到歲月的光影定格在兒子三歲前的畫面:父親教他背唐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童稚的兒子許是看到他外公喜酒,于是便投其所好地應(yīng)諾:“外公,我長大了去杏花村為你買酒哩?!蔽也赂赣H當時聽了這話肯定倍感欣慰,即便這句承諾在不斷游走的光陰里,聽來有些虛妄與渺茫,但是疼愛他的外公卻很執(zhí)著地相信,他看大的外孫不會忘本,總會顛覆老家的那句俗語:外甥狗,外甥狗,吃飽了就走。
兒子的這個許諾已經(jīng)伴隨成長過程重復(fù)了很多遍,甚至有了一種演繹的味道,但飯桌上的父親聞聽依然眉開眼笑:“還是外孫貼心,知道他外公愛喝杏花村啊。”
因為工作原因,兒子十一個月便被送到老家由我父母看護。那時父親還在工地打工,每天一身疲乏回家,晚上還要打起精神給小外孫和奶粉,并且隨時領(lǐng)受他哭鬧時的狂轟亂炸。那夜,北風(fēng)呼號,漫天飛雪。我兒子夜里突然發(fā)燒,父親急忙推出三輪車,母親把孩子包得蠶繭一般,抱得緊緊的,似乎怕有人擄去,坐在車斗里,兩人急急向醫(yī)院奔去。一路上天寒路滑,行駛極其艱難。母親的臉緊貼著被頭,聽著外孫急促的呼吸,恓惶不安且焦急萬分。
過后,母親向我訴說這一段求醫(yī)經(jīng)歷時,臉上依然隱現(xiàn)著擔(dān)憂與不安?!鞍?,好在孩子打了針,很快退燒了。”我看著兒子粉嫩的臉,隨即想起母親講述我小時候夜哭不睡的情形。她抱著我搖晃著,嘴里哼唱著催眠的歌謠,不停地在狹窄的小土屋內(nèi)走來走去。但這些尋常的哄睡方法,對我毫不奏效。母親喂奶,幫我揉肚子,排除了一切可能病痛的誘因,我仍咿咿呀呀哭鬧著,徹夜不睡。
鄰屋的姥爺聽著那哭聲著實讓人心焦,便聽從了大姥爺?shù)姆阶?,找人在一張白紙上寫滿字,貼在校外的圍墻上。有識文解字的老師或?qū)W生見了,便會朗朗上口: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為了你能睡個安穩(wěn)覺,真是什么法兒都用了?!蹦赣H如是說。
想想幼時我哭鬧著的那些夜晚,父母為我所受的煎熬;成家后,他們又為我兒子操心受累,愧疚之余,心里就像包了一團蒺藜,刺刺的疼。
六
2010年的冬天很冷。醫(yī)院胃鏡室外的長凳上,父親雙手抱著頭,當放下來時,已經(jīng)噙滿了淚。他剎那間變得極度脆弱,惶恐、無奈且不甘,像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的一塊巖石,石面斑駁陸離,顯得單薄而滄桑。
那個不詳?shù)南⑹悄赣H告知的,她在電話里不停地啜泣:“你爺,怕是得了不好的病?!?br> 心存著希望與僥幸,祈禱市立醫(yī)院的診斷與開發(fā)區(qū)醫(yī)院會是截然不同,那才是真正的確診。如此,大家虛驚一場后,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陪同父親一起回家,而母親與姥姥早已忙活于廚房,準備著香噴噴、熱騰騰的的餃子。那種歡聚,會是何等的歡暢,像迎接一場新生,母親會抱著父親喜極而泣吧?那種執(zhí)手相看淚眼,卻無語凝噎的場面,叫人多么心碎!
結(jié)果卻是不敢相信的殘酷與悲涼。于是,對生命充滿著無限熱愛與不甘的父親開始了與癌癥的較量。
三期化療加上長時間的放療,大多時間陪床的,是母親。一直嬌寵母親的父親此時關(guān)系像是倒置般,他突然變得像個任性的孩子,有次化療后腹內(nèi)猶如翻江倒海般難受,飽受折磨的父親索性從病床上坐起,負氣地想要回家。此時,暮色四合,病房樓前的一樹杏花浮動著襲人的香氣。母親輕言細語地哄勸著他,在樓前的空地上散步。
父親覺得自己就像押向刑場的囚犯,“不要老是用槍頂著腦袋,索性射出顆槍子,反倒痛快!”
“你倒痛快了,孩子們就沒爺了!”母親這么說著,淚如泉涌。
父親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咱聽醫(yī)生的,我不再叫著回家了?!鄙砼裕踊▌傺?,父母相互偎依的心間很暖。
求醫(yī)間隙,但凡父親感覺有勁,就與母親在屋子?xùn)|面的馬路上漫步。在觀念比較落伍的鄉(xiāng)間,他們毫不避諱地手拉著手。夕陽西下,倆人悠悠走著,父親腦子里充滿了規(guī)劃:他想當身體稍稍好點就休憩一下房屋,正屋的屋頂出現(xiàn)了縫隙,下雨時會漏雨。我想那是父親隱隱的擔(dān)憂,父親害怕他哪天撒手塵寰后,母親會受淋。
有次,他們牽手漫步的畫面被妹妹看見,她不無惋惜地說:“要是有臺DV,給錄下來多好!”
化療之后,父親開始積極地進行中藥治療。初夏的陽光已是燥熱,天井里響起了父親劈木柴的聲音。他依然臂力過人,肌肉結(jié)實,堅硬的木柴在與斧頭的抗衡下,身形崩裂。母親用筒子爐生著了火,不一會兒,院子里便彌漫起泛著苦味的藥香。
父親曾對我說,他不怕死,但怕生不如死。那生不如死的病痛,會是怎樣撕心裂肺的折磨?父親在眼看著癌細胞把他的肌肉一點點吞噬之后,有氣無力地揚揚皮包骨頭的雙手,“看,連這點肉它也不放過。”多么貪婪的寄生體!它是何時潛伏在父親的身體里的?又是何時蓄勢而發(fā)?回想起對父親健康的漠視,我心痛得不能呼吸。
母親望著呻吟著父親,用手按了他腳背一下,“看,今天腫得差了!”我不忍說明真相,我知道那是母親回避現(xiàn)實的無奈之舉,正如父親直到生命的盡頭都不忍給母親一句交代。只是那天清醒,他聽著病房外面雨聲淅瀝,握著母親的手說:“以后逢著下雨,正屋漏了,就搬到西邊屋里住……”母親伏在他肩頭痛哭,父親眼里卻不再流淚,或許在起初查出病后的許多個夜里,在母親的輕鼾聲里,他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
七
今年春節(jié)后回家,母親很神秘的對我說,你爺過年來家了。我吃了一驚,疑惑地望著母親。她毫不理會我質(zhì)疑的表情,依然沉浸在回憶里,臉上浮現(xiàn)出生動的神采。
“大年三十晚上,還沒到半夜,你弟弟他們還沒起來過年。有些人家起得早,炸響著鞭炮,放得禮花映得窗玻璃紅紅的。我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你爺進來了,穿著板正的呢子大衣,許是走了兩年他很想家,他關(guān)了關(guān)窗戶,摸摸窗框,摸摸縫紉機上我還沒有納好的鞋墊。
“我卻沖他發(fā)火了,我撲上去用拳頭捶他,用手掌拍他,呵斥著他——你還知道回來???這兩年你去哪里了?每天夜里我都逼著自己早睡覺,好到夢里去找你。我滿坡里找啊,頭發(fā)上都沾著野草,去過那片我們一起干活的鹽灘,去過一同撈鹵蟲子的鹵水池,我咋找不見你??!
“你爺好脾性地看著我,任由我哭鬧,就是不說話。”
“娘,你那是做夢呢!”我搖著母親的胳膊,打斷道。
“不是做夢,很真切。我還掐了自己一下呢,你看,我的胳膊到現(xiàn)在還青著呢?!蹦赣H擼起襖袖,現(xiàn)出胳膊上掐青的淤痕。
“我覺得你爺一直跟著我哩。我做飯,他坐在一旁看,我打撲克,他陪在一旁樂呵,今冬里,睡著睡著聽到床邊有滴水聲,是暖氣漏了。我收拾著被褥,邊干邊哭,要是你爺在,他肯定連夜就能把暖氣拾掇好。那陣兒,我叫著他的名字,看到淚光中,他站在床邊哭。”
我為母親拭去眼淚,緊緊抱住了她。雖然她訴說的一切,都是臆想,但卻給母親帶來了生活的希望,如同魯迅《秋夜》中描寫的那朵不知名的小花——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后接著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這種臆想的希望如同那朵小花,盡管瑟縮著,卻知道有春天會來。
或許在母親心里,父親從未逝去,只是遠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