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屬虎,生下來虎頭虎腦的,小名就叫老虎??晌?歲時(1953年),總鬧毛病,把大人急得夠戧。我爸上街,看見有集會上喊口號“打老虎”,扭頭回家說,可把病根找著了,人家打老虎呢,他能好受?快把名字改了!打那,我就不叫老虎了。
其實全是胡亂聯(lián)系,還有人說那年人民公園的老虎也打蔫。但好多叫老虎的小孩由此改了名,卻不為假。改名管不管用的不知道,反正過一陣我就好了還挺結(jié)實,而且還有點虎脾氣,愛打架,打不過,也打。還好,鄰居都知道我家就我一個老兒子,我父母為人又極好,所以都囑咐自己的孩子讓著我。故此架沒少打,但也沒打壞誰或傷了自己。打完了,睡一覺就忘了,又一塊玩。玩了再打,打了再玩。我母親說得好,一群小老虎,不打咕就該有毛病了。
等到我這條虎上小學,可麻煩了,我不跟同學打架,改跟老師干架了。當然不是動手,我也打不過,我是上課不愛聽講,愛說話。原因也簡單,老師講的我都會,他一提問我就舉手搶答。可老師不能總叫我,我又不是乖孩子,所以有時胳膊都舉酸了,老師也裝看不見。我也有辦法,或假裝走神兒看窗外,或小聲說點什么。老師一見可逮著你了,喊你答。我站起來,閉著眼就把正確答案說出來。那股子得意勁,沒個不讓老師生氣的。那時候時興“留校”,放學了,把不守紀律又不認錯的學生留下??蓱z我母親,飯做好了,同學喊,他又留校了,母親就得踮著小腳,去學校給老師說好話。但母親把我領(lǐng)回就啥事也沒有了,讓我吃好喝好,接著去淘氣。她說一只小老虎,又那么聰明,鬧就鬧唄,大了就好了。這倒是真話,我功課好,小學二年級就能講《楊家將》,三年級在花園里下象棋贏老頭(小孩語,老大爺),四年級作文就當范文由老師念(有點自吹自擂了)……
但母親的話倒了應驗了。上了初中以后,我的老虎脾氣就逐漸減少,以至到后來變得有點老實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是,在17歲的時候,我的兩只虎牙全變成蟲牙,沒辦法拔去了。屬虎的,沒了虎牙,又哪里去尋虎脾氣。原因也很清楚的:我大了懂事了,知道有這個那個“運動”,而父親總是要被運動觸及,從觸及靈魂到皮肉。我沒有辦法,只能跟著擔驚受怕。一只曾經(jīng)充滿活力的老虎,在那種年月里,就變成了紙老虎。運動的風暴如果再大些,我也要崩潰了。
下鄉(xiāng)去塞北,對我是個解脫。老虎進山,就成了王。我到了山里,干莊稼活,把外面的世界全忘了。春種秋收,轉(zhuǎn)眼插隊到了第五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娶個媳婦,再養(yǎng)口豬(隊里給了兩間房)。而且已經(jīng)有了一個知青女朋友,并相約好這輩子就老老實實當社員了。
就差一點點,這一切就變成現(xiàn)實。但陰差陽錯中我這條老虎又從山里跑出來了。于是,日后我才有可能成了一個公務員兼寫作者。改革開放,使我的虎氣又迸發(fā)出來:看著人家的小說,虎勁上來了,咱也試一把,一試還就成,短篇中篇長篇全寫,還屢屢拿獎,走進作家行列;看著電視劇,虎勁又上來了,找來一個劇本當樣板,就寫,寫了還就有人拍。往下又寫電影劇本,又拍。曾有記者問我,你怎么那么有信心。我說我沒有信心,我就是有勇氣,學老虎撲食,人有那么一股子勁,就能達到目標。
這二年我又有了兩個舉動,都有點虎氣為先。一是搞書法、詩詞。我身邊有人練了多少年,卻不敢上臺面。我不怕,人越多,寫得越來勁,而且喜歡當場做詩填詞。二是開車。去年正月里喝酒,就聊到開汽車,我說學,轉(zhuǎn)天就去開。春天買車,然后就東跑西跑,把生活的半徑擴大了許多。弄得不少朋友心癢癢,說看人家老何都六十了,又玩上汽車了。可他們卻不敢買。我知道他們不缺錢,缺的是勇氣。這沒法子,誰叫咱骨子里有那股子虎氣呢。當然,我又太清楚,人生之所以變得如此虎虎生風,還是得益于這個和諧的時代。這年代太好了,不光以人為本,連動物都保護。山上的老虎,誰敢動動?沒人動,保護還保護不過來呢。
作者簡介:何申,男,1951年1月出生于天津。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出版長篇小說《梨花灣的女人》等五部。發(fā)表中篇小說《年前年后》、《鄉(xiāng)村英雄》、《窮縣》、《秘書長》等百余篇。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及國內(nèi)多種文學獎項。文壇“三駕馬車”作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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