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竹坡之前論及《金瓶梅》藝術(shù)的文字無多。袁宏道說：“伏枕略觀，云霞滿紙”(《袁宏道集箋?！肪砹跺\帆集之四·尺牘》)。袁中道說：“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說諸小說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說，名《金瓶梅》，極佳。’予私識之”(《游居柿錄》)。可見，袁宏道、袁中道、董其昌都是推崇《金瓶梅》的藝術(shù)的。但李日華持相反意見：“大抵市諢之極穢者，而鋒焰遠(yuǎn)遜《水滸傳》。袁中郎極口贊之，亦好奇之過”(《味水軒日記》卷七)。其他還有一些論述。而無論是稱譽者還是貶抑者，都沒有展開分析，甚至他們并沒有讀到該書全帙，而只是掩卷一過，“伏枕略觀”，便下了結(jié)論。這當(dāng)然是一種常見的讀書方式、論書現(xiàn)象。對作家作品進行總體把握，然后以幾句話甚或幾個字高度概括其藝術(shù)旨趣、文學(xué)風(fēng)貌，原是中國古代詩歌、散文評論的傳統(tǒng)。明清兩朝，這種文學(xué)評論傳統(tǒng)被廣泛引申到小說、戲曲領(lǐng)域。只不過袁氏兄弟，董、李二公對《金瓶梅》藝術(shù)的總體把握，還未達到準(zhǔn)確全面概括其文學(xué)風(fēng)貌的地步。猜度到《金瓶梅》藝術(shù)壺奧的見解還有一些。欣欣子序：“語句新奇，膾炙人口”。“語句新奇”在哪里？“其中未免語涉俚俗，氣含脂粉?！敝蹥鉂?、俚俗味重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嗎？“此一傳者，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雖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綽有可觀?！?/span>東吳弄珠客序：“借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凈，應(yīng)伯爵以描畫世之小丑，諸淫婦以描畫世之丑婆”，為欣欣子序加了注腳。丑角的嘴臉，今天的戲劇舞臺仍可見到。一部小說畫出的都是西門慶、應(yīng)伯爵、諸淫婦以及“僧道尼番、醫(yī)巫星相、卜術(shù)樂人、歌妓雜耍之徒”(《滿文本金瓶梅序》)這些丑行凈行的人物，“其中朝野之政務(wù)，官私之晉接，閨闥之媟語，市里之猥談，與夫勢交利合之態(tài)，心輸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語，駔膾之機械意智，粉黛之自媚爭妍，狎客之從諛逢迎，奴佁之稽唇淬語，窮極境象，駴意快心。……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傳之”(謝肇淛《金瓶梅跋》)，可謂“曲盡人間丑態(tài)”(廿公跋)。“審丑”的作品的文學(xué)風(fēng)貌與正面審美的作品的文學(xué)風(fēng)貌自然大相徑庭。《金瓶梅》是“審丑”的作品，它的文學(xué)風(fēng)貌應(yīng)該怎樣概括，在張竹坡之前，尚無人一語破的。張竹坡十幾萬字的《金瓶梅》評點，或概括論述，或具體分析，或擘肌分理，或畫龍點睛，對小說作了全面、系統(tǒng)、細(xì)微、深刻的評介，其中相當(dāng)大篇幅是評點的《金瓶梅》的藝術(shù)，涉及結(jié)構(gòu)、情節(jié)、語言、人物、風(fēng)貌、特色、手法等各個方面。張竹坡的《金瓶梅》藝術(shù)論，總結(jié)出三、四十種名目，歸納起來，約可區(qū)分為以下三類：“《水滸傳》圣嘆批處，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書刊數(shù)十回后，或以此為言。予笑曰：《水滸》是現(xiàn)成大段畢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傳，雖有穿插，實次第分明，故圣嘆止批其字句也。若《金瓶》，乃隱大段精采于瑣碎之中，止分別字句，細(xì)心者皆可為，而反失其大段精采也”(《第一奇書凡例》)。張竹坡不囿前法，別具只眼，提綱挈領(lǐng)，總攬全書，落筆不俗。如《金瓶梅》的結(jié)構(gòu)，與《水滸傳》等小說單線發(fā)展結(jié)構(gòu)方式不同，是一個以西門慶一家為主線，旁及清河他家，以及清河以外多家多人，貫通關(guān)聯(lián)，穿插曲折的網(wǎng)狀形結(jié)構(gòu)。“我喜其文之洋洋一百回，而千針萬線，同出一絲，又千曲萬折，不露一線。……曰：如此妙文，不為之遞出金針，不幾辜負(fù)作者千秋苦心哉？……蓋其書之細(xì)如牛毛，乃千萬根共具一體，血脈貫通，藏針伏線，千里相牽，少有所見”。《金瓶梅》是怎樣“千曲萬折”又“血脈貫通”的呢？張竹坡說：“《金瓶梅》是一部《史記》。然而《史記》有獨傳，有合傳，卻是分開做的?！督鹌棵贰穮s是一百回共成一傳，而千百人總合一傳內(nèi)，卻又?jǐn)鄶嗬m(xù)續(xù)各人自有一傳”(《讀法·三十四》)。《金瓶梅》一書寫了幾百個人，其有始有終的少說也有幾十人，如此多人“總合一傳”，豈不是頭緒紛繁，讀來模糊嗎？張竹坡認(rèn)為說來也簡單：“劈空撰出金、瓶、梅三個人來，看其如何收攏一塊，如何發(fā)放開去?？雌淝鞍氩恐棺鼋稹⑵?，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計弄來，后半自己的梅花，卻輕輕的被人奪去”(《讀法·一》)。“開卷一部大書，乃用一律、一絕、三成語、一諺語盡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證，則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本回回評)；張竹坡還進一步用“冷熱”論分析小說結(jié)構(gòu)特點，《讀法·八十三》：“《金瓶》是兩半截書，上半截?zé)?，下半截冷；上半熱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熱?！?/span>他把第一回文字就歸結(jié)為“熱結(jié)”、“冷遇”，并說：“《金瓶》以冷、熱二字開講，抑孰不知此二字，為一部之金鑰乎？”(《冷熱金針》)張竹坡說《金瓶梅》有“大關(guān)鍵處”、“大照應(yīng)處”、“大間架處”。《讀法二》：“起以玉皇廟，終以來福寺，而一回中，已一齊說出，是大關(guān)鍵處?！?/span>《讀法·三》：“先是吳神仙，總攬其盛；便是黃真人，少扶其衰；末是普凈師，一洗其業(yè)，是此書大照應(yīng)處?！?/span>《讀法·十二》：“讀《金瓶》須看其大間架處，其大間架處，則分金、梅在一處，分瓶兒在一處，又必合金、瓶、梅在前院一處。金、梅合而瓶兒孤，前院近而金、瓶妒，月娘遠(yuǎn)而敬濟得以下手也?！?/span>其中一些術(shù)語，雖系借用前人，且往往界說不明，時相抵牾，其剖析得當(dāng)之處，卻也發(fā)人深醒。《金瓶梅》與《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類型化手法不同，注重人物性格刻畫。張竹坡很好地總結(jié)了小說這一方面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特別抓住人物個性的發(fā)展，如他在第四十一回回評中寫道：“上文生子后，至此方使金蓮醋甕開破泥頭，瓶兒氣包打開線口。
蓋金蓮之刻薄尖酸，必為上文如許情節(jié)，自翡翠軒發(fā)源，一滴一點，以至于今，使瓶兒之心深懼，瓶兒之膽暗攝，方深深郁郁悶悶，守口如瓶，而不輕發(fā)一言，以與之爭，雖瓶兒天性溫厚，亦積威于漸以致之也。”
“此回方寫惠蓮。夫?qū)懸唤鹕彛蚜钣^者發(fā)指，乃偏又寫一似金蓮，……而寫此一金蓮必受制于彼金蓮者，見金蓮之惡，已小試于惠蓮一人，而金蓮恃寵為惡之膽，又漸起于治惠蓮之時。其后遂至陷死瓶兒母子，勾串敬濟，藥死西門，一縱而幾不可治者，皆小試于惠蓮之日?！?/span>李瓶兒終于因此喪生，第六十二回寫李瓶兒死時各人的言行，竹坡批道：“西門是痛，月娘是假，玉樓是淡，金蓮是快。故西門之言，月娘便惱；西門之哭，玉樓不見；金蓮之言，西門發(fā)怒也。情事如畫”(本回回評)。張竹坡實際已感覺到創(chuàng)作中的“典型”問題，他說：“《金瓶梅》因西門慶一分人家，寫好幾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虛一家、喬大戶一家、陳洪一家、吳大舅一家、張大戶一家、王招宣一家、應(yīng)伯爵一家、周守備一家、何千戶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翟云峰在東京不算，伙計家以及女眷不往來者不算，凡這幾家，大約清河縣官員大戶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寫及一縣”(《讀法·八十四》)。《金瓶梅》中寫了很多地方貪官、市井惡霸，張竹坡認(rèn)為“無非襯西門慶也”(第四十七回回評)。然社會上“何止百千西門，而一西門之惡已如此，其一太師之惡為何如也”(第四十八回回評)。他在第七十四回回評中也寫道：“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國家?！?/span>這就是魯迅說的“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中國小說史略》)。張竹坡對《金瓶梅》的藝術(shù)特色、創(chuàng)作方法作了一些規(guī)律性的概括，如他的“犯筆”說：如寫一伯爵，更寫一希大，然畢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談吐，一絲不紊；寫一金蓮，更寫一瓶兒，可謂犯矣，然又始終聚散，其言語舉動又各各不紊一絲；寫一王六兒，偏又寫一賁四嫂；寫一李桂姐，偏又寫一吳銀姐、鄭月兒；寫一王婆，偏又寫一薛媒婆、一馮媽媽、一文嫂兒、一陶媒婆；寫一薛姑子，偏又寫一王姑子、劉姑子；諸如此類，皆妙在特特犯手，卻又各各一款，絕不相同也”(《讀法·四十五》)。“《金瓶梅》于西門慶不作一文筆，于月娘不作一顯筆，于玉樓則純用俏筆，于金蓮不作一鈍筆，于瓶兒不作一深筆，于春梅純用傲筆，于敬濟不作一韻筆，于大姐不作一秀筆，于伯爵不作一呆筆，于玳安不作一蠢筆，此所以各各皆到也”(《讀法·四十六》)。“文章有加一倍寫法，此書則善于加倍寫也。如寫西門之熱，更寫蔡宋二御史，更寫六黃太尉，更寫蔡太師，更寫朝房，此加一倍熱也。如寫西門之冷，則更寫一敬濟在冷鋪中，更寫蔡太師充軍，更寫徽、欽北狩，真是加一倍冷”(《讀法·十五》)。他如“板定法”(《讀法·七》)、“顧盼照應(yīng)伏線法”(第六回回評)、“脫卸影喻引入法”(同上)、“避難處”、“手閑事忙處”、“穿插處”、“結(jié)穴發(fā)脈關(guān)鎖照應(yīng)處”(以上《讀法·六十六——六十九》)等，均有見地，不再贅述。張竹坡為《金瓶梅》的寫作手法所立的名目，還有如“兩對法”、“節(jié)節(jié)露破綻處”、“草蛇灰線法”、“對鎖法”、“開缺候官法”、“十成補足法”、“烘云托月法”、“反射法”、“趁窩和泥處”、“襯疊法”、“旁敲側(cè)擊法”、“長蛇陣法”、“十二分滿足法”、“連環(huán)鈕扣法”等，雖然沒有跳出明清評點派的窠臼，不免瑣屑龐雜，其具體闡述，自有真知灼見。《讀法·十四》：“《金瓶》有節(jié)節(jié)露破綻處。如窗內(nèi)淫聲，和尚偏聽見；私琴童，雪娥偏知道?！瓑︻^密約，金蓮偏看見；惠蓮?fù)灯?，金蓮偏撞著。翡翠軒，自謂打聽瓶兒；葡萄架，早已照入鐵棍。才受贓，即動大巡之怒；才乞恩，便有平安之讒?！T如此類，又不可勝數(shù)?！?/span>第十三回回評：“寫瓶兒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蓮口中，再用手卷一影，金蓮看手卷效尤一影，總是不用正筆，純用烘云托月之法?！?/span>第四十二回回評：“此回侈言西門之盛也。四架煙火，既云門前逞放，看官眼底，誰不為好向西門慶門前看煙火也。看他偏藏過一架在獅子街，偏使門前三架毫無色相，止用棋童口中一點，而獅子街的一架，乃極力描寫，遂使門前三架不言俱出。此文字旁敲側(cè)擊之法。”第七十六回寫西門慶在家宴宋御史、侯巡撫，“先是叫地吊隊舞，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后才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guān)目揭貼，侯公分付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張竹坡在此處有一段夾批：“又是《還帶記》，與請?zhí)疽粯訉φ?，作連環(huán)鈕扣章法也?！?/span>此類點撥，隨文皆是，用張竹坡的話說是“《金瓶梅》一書，于作文之法，無所不備”(《讀法·五十》)。
在張竹坡的《金瓶梅》藝術(shù)評點中，最具學(xué)術(shù)價值的，則是“市井文字”說。《讀法·八十》：“《金瓶梅》倘他當(dāng)日發(fā)心，不做此一篇市井的文字，他必能另出韻筆，作花嬌月媚，如《西廂》等文字也?！?/span>《金瓶梅》以前的中國長篇小說，如《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寫的是歷史、英雄、神魔，著墨最多的是正面人物的刻畫與傳奇經(jīng)歷的描述。《金瓶梅》則不然，他的主要人物都是反面角色，他的情節(jié)多系家庭日常瑣事。不同的社會生活面，不同的人物形象群，必然會產(chǎn)生不同的文學(xué)風(fēng)貌。張竹坡看到了這種不同，并且超越前人，從理論上準(zhǔn)確地給予了總結(jié)。“西門是混帳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癡人，春梅是狂人，敬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惠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如意兒是頂缺之人。若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輩一流，總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輩皆是沒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師、蔡狀元、宋御史皆是枉為人也”(《讀法·三十二》)。《金瓶梅》寫的就是這些反面角色，這些反面角色又多是市井中人。市井中人不論怎樣發(fā)跡變泰，穿戴打扮，到底都有市井氣。第七回有一段：“這西門慶頭戴纏綜大帽，一撒釣絳粉底皂靴”，張竹坡批道：“富貴氣卻是市井氣”(本回夾批)。小說寫的不是才子佳人、英雄俠女，所以不能用“韻筆”寫成“花嬌月媚”文字；小說寫的是奸夫淫婦、土豪惡仆、幫閑娼妓這些市井小人，所以只能用俗筆寫成“市井的文字”。張竹坡的“市井文字”說包含有一系列的表象，“白描”是其最主要的特征。《讀法·六十四》：“讀《金瓶梅》，當(dāng)看其白描處。子弟能看其白描處，必能做出異樣省力巧妙的文字來也?！?/span>第三十回寫瓶兒臨盆，“今看其止令月娘一忙，眾人一齊在屋，金蓮發(fā)話，雪娥慌去，幾段文字，下回接呱的一聲，遂使生子已完，真是異樣巧滑之文，而金蓮妒口，又白描入骨也”(本回回評)。小說是怎樣描寫金蓮的“妒口”的呢？先是寫潘金蓮對孟玉樓說：“爹喏喏！緊著熱刺刺的，擠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養(yǎng)孩子，都看著下象胎哩！”又寫潘金蓮嘲弄孫雪娥說：“你看，獻勤的小婦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搶命哩！黑影里絆倒了，磕了牙，也是錢。養(yǎng)下孩子來，明日賞你小婦一個紗帽戴？”這種白描文字，就如中國畫的墨線勾挑，所以張竹坡又叫做“白描勾挑”(第一回夾批)。卻說春梅“走歸房中，摘了冠兒，脫了繡服，便悶心撾被，聲疼叫喚起來?！浜笫貍洹不帕?，扯著他手兒問道：'你心里怎的來？’也不言語?！?/span>守備道：'不是我剛才打了你兄弟，你心內(nèi)惱嗎？’亦不應(yīng)答?！笱经h(huán)月桂拿過藥來：'請奶奶吃藥！’被春梅拿過來匹臉只一潑，罵道：'賊浪奴才，你只顧拿這苦水來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叫他跪在面前?！?/span>張竹坡批道：“內(nèi)只用幾個一推一潑，寫春梅悍妒性急如畫”(本回回評)。“伯爵進來，見西門慶唱喏，坐下。西門慶道：'你連日怎的不來？’伯爵道：'哥，惱的我要不得在這里’。西門慶問道：'又怎的惱，你告我說。’伯爵道：'緊自家中沒錢，昨日俺房下那個平白又捅出個孩兒來，……’西門慶問：'養(yǎng)個甚么？’應(yīng)伯爵道：'養(yǎng)了個小廝?！?/span>西門慶罵道：'傻狗才，生了個兒子倒不好，如何反惱？’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時月，比不的你們有錢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個兒子，錦上添花，俺們連自家還多著個影兒哩，要他做什么！……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滿月拿什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幾日去罷?！?/span>西門慶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趁熱被窩兒。你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兒?！中α艘换兀菓?yīng)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聲?！?/span>第一回回評：“描寫伯爵處，純是白描追魂攝影之筆。”白描，是《金瓶梅》使用最為普通的手法，也是張竹坡反復(fù)評點的地方。小說并非通篇都是“市井文字”，第十七回回評：“此回寫諸官員，真有花團錦簇之妙?！?/span>但“寫富貴必寫至相府之富貴，方使西門等員外家市井之氣，不言而出”(第五十五回回評)。張竹坡稱這類“市井文字”為“化工文字”，第一回回評：“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縷頭發(fā)，千絲萬絲，要在頭上一根繩兒扎住。又如一噴壺水，要在一提起來，即一線一線同時噴出來。今看作者，唯西門慶一人是直說，他如出伯爵等九人，是帶出；月娘三房是直敘，別的如桂姐、玳安、玉簫、子虛、瓶兒、吳道官、天福、應(yīng)保、吳銀兒、武松、武植、金蓮、迎兒、敬濟、來興、來保、王婆諸色人等，一齊皆出，如噴傾壺水。然卻是說話做事，一路有意無意，東拉西扯，便皆敘出，并非另起鍋灶，重新下米，真正龍門能事。……真正化工文字?！?/span>中國古代小說批評，到明末清初形成氣候，金圣嘆、毛綸毛宗崗父子、張竹坡等都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如此集中，如此輝煌，空前絕后。毛綸毛宗崗父子的《三國演義》評點側(cè)重于思想內(nèi)容分析，表現(xiàn)了封建正統(tǒng)觀念與儒家民本思想，間或論及小說藝術(shù)，所概括的名目，多玄虛莫定，無所適從。金圣嘆的《水滸傳》評點，雖也沿用文選的一些術(shù)語，不少地方牽強附會，但藝術(shù)評論份量顯著增多，其“靈心妙舌，開后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張竹坡的《金瓶梅》評點，方式方法雖多淵源于毛氏父子、金圣嘆，其藝術(shù)評點，至少有三點是他首創(chuàng)：其一，書首專論，中國小說理論自此健全了自己的組織結(jié)構(gòu)體系。其二，新立了不少名目，總結(jié)了因《金瓶梅》出現(xiàn)所豐富了的小說藝術(shù)。其三，緊緊把握《金瓶梅》的美學(xué)風(fēng)貌，以“市井文字”總括其成，在中國小說批評史上因此高枝獨占。特別是第三點，前張竹坡的中國小說理論家都未有如此入眼的落筆。《金瓶梅》的產(chǎn)生，使中國小說取材構(gòu)思開路謀篇擴及社會整個領(lǐng)域，寫生活，寫現(xiàn)實，寫家庭，寫社會眾生相，成為小說家的基本思路，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張竹坡“市井文字”說的提出，使中國小說理論擺脫了雕章琢句隨文立論的八股模式，全書立論，總體涵蓋，顯示了大家氣度，奠定了中國古代小說美學(xué)的基本支柱。
1989.1.15于彭城預(yù)真居
本文由作者授權(quán)刊發(fā)，原文刊于《金瓶梅研究》第一輯，1990，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轉(zhuǎn)發(fā)請注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