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zhàn)國策》志二之三「見祥而不為」條
見祥而不為,祥反為禍。念孫案︰「見祥而不為」,當(dāng)作「見祥而為不可」,「為不可」謂「為不善」也。(夾注︰《呂氏春秋》〈制樂〉篇曰︰「見祥而為不善,則福不至。」義與此同。)「可」與「禍」為韻,今本「為不」二字誤倒,又脫去可字,賈子《新序》並作「故見祥而為不可,祥反為禍」。[0]
此條語出《戰(zhàn)國策.宋衛(wèi)策》〈宋康王之時有雀生鸇〉,原文如下︰
宋康王之時,有雀生鸇於城之陬。使史占之,曰:「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大喜。於是滅滕伐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斬社稷而焚滅之,曰:「威服天下鬼神。」罵國老諫曰,為無顏之冠,以示勇。剖傴之背,契朝涉之脛,而國人大駭。齊聞而伐之,民散,城不守。王乃逃倪侯之館,遂得而死。見祥而不為祥,反為禍。[1]
上文記載宋康王時,有鳥產(chǎn)下一鸇,體型比自己還要大,史官占卜後認(rèn)為此事暗示康王將會稱霸天下??低趼動嶀崾指吲d,四出攻伐,焚燒社稷神位,又辱罵長者,殘害國人,終遭齊國討伐,康王也在出亡途中死去。作者最後總結(jié),康王自招滅亡是由於看見祥瑞之兆,卻沒有行善好之事。
「見祥」一句,古書中多有相近之語,論王氏校改之前,先羅列作比較︰
吾聞祥者福之先者也,見祥而為不善則福不至;妖者禍之先者也,見妖而為善則禍不至。(《呂氏春秋.季夏紀(jì).制樂》)[2]
吾聞之,祥者福之先者也,見祥而為不善,則福不生。(《說苑.君道》)[3]
故見祥而為不可,祥反為禍。(《新序.雜事四》)[4]
故見祥而為不可,祥反為禍。(《新書.春秋》)[5]
見妖而為善,則禍不至,見祥而為不善,則福不臻。(《韓詩外傳》卷三)[6]
見祥而不為善,則福不來,見不祥而行善,則禍不至。(《文子.微明》)[7]
《文子》文作「不為善」,與王?!笧椴簧啤挂饬x近同,「不」、「為」二字,似無倒易之必要?!秴问洗呵铩贰ⅰ墩f苑》、《韓詩外傳》作「見祥而為不善」,《新序》、《新書》作「見祥而為不可」,「可」解作善、好,如《世說新語.自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8] 即其例。諸書或作「善」,或作「可」,純粹近義字替換。王氏根據(jù)作「可」之書校改《戰(zhàn)國策》,認(rèn)為「可」與「禍」字為韻?!稇?zhàn)國策》本非韻體文,末字並非必作「可」字不可。其中關(guān)鍵者,乃原句是否有脫文?王氏讀「見祥而不為,祥反為禍」,「祥」字屬下句。其實(shí)「祥」屬上讀,自可讀通?!稜栄拧丰尅赶椤篂椤干埔病?。[9] 《墨子.天志中》:「且夫天下蓋有不仁不祥者。」[10] 「祥」即作「善」解?!敢娤槎粸橄椤梗c「見祥而為不可」、「見祥而為不善」,意義近同,無煩校改。
二、《墨子雜志》志七之二「北降」條
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念孫案︰「降」,字義不可通?!附怠巩?dāng)為「際」。《爾雅》︰「際、接,捷也。」郭注曰︰「捷,謂相接續(xù)也?!埂鸽H」、「降」字形相似,故傳寫易譌。(夾注︰《周易集解》〈豐.象傳〉「天降祥也」,王弼本「降祥」作「際翔」。)[11]
《墨子雜志》「北降」條出自《墨子》卷六「節(jié)用中」,前後文如下︰
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12]
談到堯帝治理天下,政績卓越,致令四方歸順。按王氏校語,「北降幽都」一句,「降」字字義不通,「降」與「際」形近而訛,原文應(yīng)作「北際幽都」,「際」解作「相接」、「相連」,句意是北邊與幽都相鄰。孫詒讓《墨子閒詁》從王氏說,其云︰「王校是也?!痘茨献樱憚?wù)訓(xùn)》高注云︰『陰氣所在,故曰幽都,今雁門以北是。』《莊子.在宥》篇云『堯流共工於幽都』,《釋文》引李頤云︰『即幽州也,《尚書》作幽州,北裔也?!弧筟13] 孫注但為「幽都」一詞用例作補(bǔ)充,並無直接評論王氏改「降」作「際」的說法。吳毓江《墨子校注》兼引王、孫之說,認(rèn)同王氏之言。[14]
許宗彥《墨子》校本、畢沅《墨子注》等皆作「北降幽都」,句下無注解。復(fù)審?fù)跄顚O的說法,不無值得斟酌之處。其一,「降」字解作「使之投降」、「使之馴服」,義甚通暢?!蹲髠鳎f公三十年》︰「秋,七月,齊人降鄣?!筟15] 言齊國降服鄣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晉降彭城,而歸諸宋。」[16] 說晉國使彭城投降,將其歸予宋國。《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強(qiáng)弩出,降四千餘人。」[17] 言樂成侯許延壽出擊,降服了四千多人。王氏或許將「降」字解作「向之降」,或讀為「下降」、「降罪」之降,故有「義不可通」之謂。從以上「降」字諸例可知,「北降幽都」解作「北邊降服了幽都」,於義甚明。
再從「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二句論之?!笓帷挂话憬庾靼矒?、撫平。若解「降」作「使之降」,則前二句謂堯帝撫平南北,突出其仁德之政,而「東西至日所出入」一句,則重在點(diǎn)出其領(lǐng)土之廣?!妒酚洝酚涊d堯帝「其仁如天,其知如神」,[18] 又言其「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19] ,是一位有仁德智慧、能團(tuán)結(jié)萬邦的君主。此正與《墨子》所謂帝堯撫交阯、降幽都的說法相合。如此解法,「撫」與「降」義近,相對為文。相較之下,「北際幽都」所突出的是國境之遼闊,與上句「南撫交阯」突出堯有仁德不甚相類。
其實(shí),談?wù)摰蹐虻倪@段內(nèi)容,古書多有引用,而文字不盡與《墨子》相同,今謹(jǐn)錄如下,以作比較︰
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靜淵以有謀,疏通而知事;養(yǎng)材以任地,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絜誠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史記.五帝本紀(jì)》)[20]
昔虞舜以天德嗣堯,布功散德制禮。朔方幽都來服;南撫交趾,出入日月,莫不率俾,西王母來獻(xiàn)其白琯。(《大戴禮記.少閒》)[21]
臣(案︰秦穆公臣由余)聞昔者堯有天下,飯於土簋,飲於土鉶,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莫不賓服。(《韓非子.十過》)[22]
昔者神農(nóng)之治天下也……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東至?xí)Y,西至三危,莫不聽從。(《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23]
堯立孝慈仁愛,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東至黑齒,北撫幽都,南道交趾。(《淮南子.脩務(wù)訓(xùn)》)[24]
臣聞堯有天下,飯於土簋,啜於土鈃,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說苑.反質(zhì)》)[25]
上引諸條並非全關(guān)堯帝,唯皆涉及「幽都」此一地名?!妒酚洝?、《韓非子》、《說苑》、《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四條,方位詞後皆用「至」,用字統(tǒng)一。《大戴禮》「朔方幽都來服」,正與「北降幽都」(解作幽都來服於堯)意義相同?!痘茨献樱憚?wù)訓(xùn)》作「北撫幽都」,亦與「北降幽都」義近。王念孫以為《墨子》當(dāng)作「北際幽都」,此句固然能夠讀通,然則上引六條文字皆無作「際」字者,而「撫」、「來服」等表述,明顯與「使之降」意義相近,則「北降幽都」,本可讀通。
三、《晏子春秋雜志》志六之一「立得」條
今夫胡貉戎狄之蓄狗也,多者十有餘,寡者五六,然不相害傷。今束雞豚妄投之,其折骨決皮,可立得也。念孫案︰「得」字義不可通,當(dāng)是「待」字之誤??闪⒍病R姟睹献印?。[26]
此條語出《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下》〈景公藉重而獄多欲託晏子晏子諫〉,原文前後如下︰
晏子曰:「嬰聞與君異。今夫胡貉戎狄之蓄狗也,多者十有餘,寡者五六,然不相害傷。今束雞豚妄投之,其折骨決皮,可立得也。且夫上正其治,下審其論,則貴賤不相踰越。今君舉千鍾爵祿,而妄投之于左右,左右爭之,甚于胡狗,而公不知也。[27]
晏子作一譬喻︰把雞肉和豬肉投給胡犬,牠們會為了爭奪食物而弄得皮裂骨折。齊景公分賜爵祿予左右親信,親信紛紛爭之,情況更甚於胡犬爭食。「可立得也」一句,王念孫以為當(dāng)作「可立待也」,解為「可立而待也」。其「見《孟子》」語,指《孟子.離婁下》之文︰「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後進(jìn),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閒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筟28] 「茍為無本」至「可立而待也」,趙岐注︰「誠令無本,若周七八月,夏五六月,天之大雨,潦水卒集,大溝小澮皆滿,然其涸也可立待之者,以其無本故也?!筟29] 孟子比較有本源與無本源的水,後者因?yàn)槿狈υ搭^,即使經(jīng)過一場大雨,大小溝渠都填滿了,還是很快會乾涸。「待」按理可解作「等到」、「待之成為事實(shí)」,「可立而待也」即「(大溝小澮乾涸的情況)很快就會等到」。
根據(jù)《孟子》文義參酌《晏子》原文,若說把雞豚之肉投向胡犬,牠們「折骨決皮」的情況很快就會等到,句意雖然勉強(qiáng)可解,但有數(shù)點(diǎn)值得斟酌。第一,雨水填滿溝渠及至雨水退去,可以說「待」,然而狗為爭肉而「折骨決皮」,實(shí)無「待」之理由。再者,此段文字指涉的時間長短,與〈離婁〉稍有不同?!措x婁〉所說的,是雨水注滿溝渠後,等一會兒就可待其乾涸,故說「立而待也」可也。晏子之語點(diǎn)明「今」之時態(tài),即當(dāng)下就作「束雞豚妄投之」的動作,那麼折骨決皮的結(jié)果,不應(yīng)該說很快可以等到,而應(yīng)該說馬上就可看見、立刻就會出現(xiàn)。
第二,「待」、「得」二字字形相混機(jī)會不大。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漢墓曾出土《晏子春秋》殘文,存簡102枚。另外,定縣漢墓、阜陽雙古堆、甲渠候官探方五十一亦發(fā)現(xiàn)與《晏子》相關(guān)的文獻(xiàn)。其中銀雀山和雙古堆漢墓乃西漢初期墓葬,竹簡文字以漢隸抄成?!蛾套哟呵铩酚沙蓵鱾?,至抄寫在竹簡上,經(jīng)過一段漫長時間,故筆者暫且將此等材料的時代,上推至秦漢之際。今比較「待」、「得」二字篆隸書兩種書體,討論其相混的可能性。
小篆「待」作
此條所論《晏子》,俞樾亦嘗論及。其於《晏子春秋平議》云︰「『得』字義不可通,乃見字之誤?!妒酚洠w世家》『未得一城』,《趙策》『得』作『見』。〈留侯世家〉『果見穀城山下黃石』,《漢書》『見』作『得』,蓋『得』字古作
,其上從見,故『見』、『得』二字,往往相混。」[30] 張純一從俞說。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云︰「《指?!繁咀鳌捍弧!筟31] 《指海》本即清錢熙祚輯之指海本《晏子春秋》,其跋云︰《晏子春秋》俗刻以第八篇合於第七,又脫去十二章,惟沈啟南本刻于萬曆乙酉者,尚為完善。近孫氏即依沈本校刊,定為二百一十五章,與劉向序適合,而後附音義二卷,所列正文,與本書或不相應(yīng)。盧氏群書拾補(bǔ)、王氏《讀書雜誌》皆就孫本重加??保a(bǔ)脫正誤,咸有據(jù)依,然不載全文,頗不便於觀覽。今以三家之說合而參之,間下己意以補(bǔ)未備。[32]
可知孫星衍所據(jù)乃明代沈啟南本《晏子》,王念孫據(jù)孫本校勘,而錢氏又合參三家之說而補(bǔ)充己見。王念孫所見《晏子春秋》仍作「可立得也」,則指海本寫作「待」,大概是錢氏按王氏說法修訂的。
俞、張二家從「見」,「可立見也」,即「馬上就見到」,於義甚明,亦符合晏子要點(diǎn)明「今」的時態(tài)。事實(shí)上,王念孫在《戰(zhàn)國策雜志》「未見一城」條曾言︰「『見』當(dāng)為『
』?!?div id="fbwnfa5u" class='imgcenter'>四、《晏子春秋雜志》志六之一「不危 不弱」條
古者君民而不危,用國而不弱,惡乎失之?念孫案︰兩「不」字涉下文「不危」、「不弱」而衍。景公問「君民而危,用國而弱者,惡乎失之」者,故下文晏子之對皆言其所以危弱之故。若云「不?!?、「不弱」,則不得言「惡乎失之」,且與下文相反矣。[34]
此條出自《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上》〈景公問古者君民用國不危弱晏子對以文王〉,前後文如下︰
景公問晏子曰:「古者君民而不危,用國而不弱,惡乎失之?」晏子對曰:「嬰聞之,以邪蒞國,以暴和民者危;修道以要利,得求而返邪者弱。古者文王修德,不以要利,滅暴不以順紂,干崇侯之暴,而禮梅伯之醢,是以諸侯明乎其行,百姓通乎其德,故君民而不危,用國而不弱也。」[35]
王念孫校改原因有二,惜亦未盡合理。第一,王氏因「下文晏子之對皆言其所以危弱之故」,以為景公原來問題是「古者君民而危,用國而弱,惡乎失之」。晏子的回應(yīng)分為兩部分,「得求而返邪者弱」以前言危民弱國的情況,其後則言不危民不弱國的情況。的確,晏子之對答承接景公,先言國家所以危弱之故,然其最後說「故君民而不危,用國而不弱也」,以不危民不弱國作結(jié),則重點(diǎn)理應(yīng)在後,可知景公本來就是問不危民不弱國的情況。需要進(jìn)一步追問的是,晏子為何不一來就回答不危民不弱國的情況?〈問篇〉上下所載,大多是景公與晏子的對答,晏子不時用前後對比的手法突出重點(diǎn),而重點(diǎn)都在言論的後半部分,如〈景公問欲令祝史求福晏子對以當(dāng)辭罪而無求〉、[36] 〈魯昭公問安國眾民晏子對以事大養(yǎng)小謹(jǐn)聽節(jié)儉〉、[37] 〈柏常騫問道無滅身無廢晏子對以養(yǎng)世君子〉等章節(jié),[38] 該條亦屬此例,實(shí)無不妥。
第二,王氏認(rèn)為「若云不危不弱,則不得言『惡乎失之』」,他大概解「失」為「過失」,認(rèn)為景公所問的是︰古代君王統(tǒng)治百姓而令他們受到危害,治理國家而令國家削弱,到底有什麼過失?然則斟酌下文,晏子所回答的是危民弱國之「故」,並非君主之「失」,何況百姓不見保,國力減弱,本來已是君王之「失」,無必要復(fù)問「惡乎失之」。王氏所校,並無他例可證,未可遽信。
有學(xué)者認(rèn)為問題不在二「不」而在於「失」字。黃以周言︰「按標(biāo)題云『景公問古者君民用國而不危弱,晏子對以文王』,『不』字非衍。末云『故君民而不危,用國而不弱也』,正對問辭『惡乎失之』,『失』當(dāng)作『法』,標(biāo)題云『晏子對以文王』,明是「法」字。」[39] 迄今可見《晏子春秋》最早本子乃銀雀山漢墓簡本,簡本無篇題書名,今本所見標(biāo)題,應(yīng)是後人補(bǔ)加,黃氏據(jù)標(biāo)題而論,只能說明整理者所見本之文辭作「不危」、「不弱」,故題篇作「不危弱」,但不能論證原文本來就有「不」字。另外,所謂「失」應(yīng)作「法」解,黃氏未有詳言二字是假借關(guān)係,抑或「法」訛作「失」。古書並無相二字相通之例,而二者字形亦相距甚遠(yuǎn),訛誤機(jī)會應(yīng)不大。
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云︰「此文疑本作古者君民而危、用國而弱,惡乎失之。君民而不危、用國而不弱,惡乎法之。故晏子之對,先言所以危弱之故,後言文王所以不危弱之可法。今本有脫文倒句?!筟40] 作「失」、「法」之病,於上已述。張氏所言,固然照顧了晏子的對答內(nèi)容,唯脫文一說僅屬假設(shè),今無他本可證,暫不從。
近人陶鴻慶言︰「『失』蓋『先』字之誤,『惡乎先之』,言君民不危,用國不弱,當(dāng)以何者為先也?!筟41] 吳則虞認(rèn)為「陶說是也」[42] 。此論點(diǎn)亦難以成立。說「失」與「先」形近而訛雖有可能,但是晏子的回答,並無比較「古者君民而不危」和「用國而不弱」孰重孰輕,以何者為先,「先」字出之無根。
筆者認(rèn)為原文兩個「不」字不應(yīng)刪去,問題可能在於「失」字。今檢此則文字並無他書引錄,亦無化用其意或以不同文字?jǐn)浭鐾皇抡?。今見《晏子春秋》諸本一例作「失」,無有異文,難以對校。筆者細(xì)思景公和晏子的對答內(nèi)容,生一假設(shè),嘗試提出理據(jù)支持︰「失」本或作「知」,「知」先脫「口」成「矢」,再訛作「失」?!钢菇鉃椤钢馈埂ⅰ噶私狻?,《晏子》原句解作︰古代君主統(tǒng)治百姓而百姓不受危害,治理國家而國家沒有削弱,您知道(這樣的情況)嗎?晏子以周文王為例,認(rèn)為他修養(yǎng)道德,不圖利益,消滅強(qiáng)暴之人而不信從紂王,禮敬被殺的梅晉,凡此種種,足令諸侯百姓明察其品行德性,由是「知道」他能「君民而不危,用國而不弱」。以此解法,「知」於下文便有照應(yīng)。此說暫無例證,僅聊備一說。
五、《管子雜志》志五之十一「蕃袬」條
民之能樹瓜瓠葷菜百果,使蕃袬者。劉曰︰「袬,育同?!鼓顚O案︰劉說非也?!秆@」當(dāng)作「袞」,字之誤也。《玉篇》、《廣韻》「袞」字並與「裕」同,「蕃?!?,猶「蕃衍」耳。世人多見「?!梗僖姟感枴?,故「袞」譌為「袬」,劉以上文言「蕃育六畜」,故以「蕃袬」為「蕃育」,而不知其謬也。朱本徑改為「育」字,則謬益甚矣。洪說同。[43]
此條語出《管子.山權(quán)數(shù)》,且引前後文如下︰
桓公問於管子曰:「請問教數(shù)?」管子對曰:「民之能明於農(nóng)事者,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民之能蕃育六畜者,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民之能樹蓺者,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民之能樹瓜瓠葷菜百果使蕃袬者,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民之能已民疾病者,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民之知時,曰歲且阨,曰某穀不登,曰某穀豐者,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民之通於蠶桑,使蠶不疾病者,皆置之黃金一斤,直食八石。」[44]
此段記載齊桓公向管仲請教教學(xué)之法。管仲列舉幾類有技術(shù)之人,認(rèn)為要獎賞他們?!该裰軜涔橡澆税俟罐@者」一句,意指善於種植瓜果蔬菜而使其生長繁茂的人。王氏改「袬」為「袞」,認(rèn)為「袞」同於「?!梗皋枴故羌词恰皋!埂@桫P翔從其說。
王氏校改,於義故然可通,然不無惑人之處。首先,不論作「蕃袞」還是「蕃裕」,皆無用例可證。《玉篇》︰「裕,物饒也,寬也,道也。袞同上?!筟45] 《廣韻》先列「?!?,謂「饒也,道也,容也,寬也」,[46] 繼列「袞」,謂「同上」[47] ,唯未有解說,亦無語例。即便「袞」可解為「?!?,「蕃?!怪Z,古書實(shí)無其例。
其次,觀王氏所言,始終未有指出「蕃育」有何問題,卻提出「故以『蕃袬』為『蕃育』,而不知其謬也」、「朱本徑改為『育』字,則謬益甚矣」的結(jié)論。今考王氏之說,與洪頤煊相合,二說未知有否互為影響。[48] 事實(shí)上,「蕃育」一詞於古書常見,如《左傳.昭公元年》「屬諸參,而蕃育其子孫」,[49] 《史記.鄭世家》此句作「屬之參而蕃育其子孫」[50] ?!秶Z.周語下》︰「胤也者,子孫蕃育之謂也。」[51] 又云︰「若能類善物,以混厚民人者,必有章譽(yù)蕃育之祚?!筟52] 徐幹《中論.曆數(shù)》︰「於是陰陽調(diào)和,災(zāi)厲不作,休徵時至,嘉生蕃育?!筟53] 「蕃袬」或「蕃育」,就是「繁衍」、「生長茂盛」的意思,放諸《管子》原文,意甚通順。
再看《管子》的版本問題?!端膸烊珪偰俊份d︰
今檢《管子》,近亡數(shù)篇,恐是亡篇之內(nèi)而邃見之。則唐初已非完本矣。明梅士享所刊,又復(fù)顛倒其篇次。如以〈牧民解〉附〈牧民篇〉下,〈形勢解〉附〈形勢篇〉下之類,不一而足。彌為竄亂失真。此本為萬曆壬午趙用賢所刊,稱由宋本翻雕。前有紹興己未張嵲後跋云︰「舛脫甚眾,頗為是正。」用賢序又云︰「正其脫誤者逾三萬言。」則屢經(jīng)點(diǎn)竄,已非劉向所校之舊,然終愈於他氏所妄更者,在近代猶善本也。[54]
趙用賢本為迄今最早之善本。該本載︰「袬,育同?!筟55] 知王氏所引劉績之說當(dāng)出於此。安井衡云︰「古本『袬』作『育』。」[56] 郭沫若等於《管子集?!吩哗U「古本『袬』作『育』,『瓠』作『匏』,劉本、朱本同。趙用賢作『瓜瓠』『蕃袬』,同宋楊忱本?;S本、朱長春本『瓠』作『
』,『袬』作『袞』。凌登嘉本以下各本皆同趙本?!筟57] 所謂古本,雖不明何本,但可知其文作「蕃育」,明代凌登嘉本以後版本作「袬」,即便在趙本之先,宋代楊忱本亦作「袬」。《管子集校.?dāng)洝份d︰「宋刻另有墨寶堂蔡潛道本者,清代學(xué)者,如孫星衍、黃丕烈、戴望均曾見之,其書已不知去向?!筟58] 今戴望《管子校正》作「蕃育」,墨寶堂蔡潛道本儻確為戴氏所據(jù)底本,則此本亦應(yīng)作「育」。此等本子,皆無作「袞」者。既然古本不作「袞」,而作「蕃育」或「蕃袬」怡然理順,問題則已解決。順道一提,「蕃袬」之「袬」字,獨(dú)見於《康熙字典》,解作「育」,語例正是〈山權(quán)數(shù)〉此條,更無他例。筆者估計該條詞義亦是編者據(jù)趙、劉本注解所增。趙劉二人解「袬」為「育」,並無引例,不知所依。據(jù)此,《管子》原文作「育」抑或作「袬」,限於例證,一時難以確定,唯「蕃某」解作繁殖茂盛之義可通,則不必更煩校改。
[0] 王念孫︰《讀書雜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志二之三,頁十八下(總頁68)。
[1] 范祥雍︰《戰(zhàn)國策箋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卷三十二,頁1828-1829。
[2] 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卷六,頁350。
[3] 向宗魯︰《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卷一,頁21。
[4] 趙仲邑︰《新序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頁139。
[5] 閻振益、鐘夏︰《新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卷六,頁248。
[6] 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卷三,頁81。
[7] 彭裕商︰《文子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頁149。
[8]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卷下之上,頁738。
[9] 李學(xué)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爾雅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卷一,頁12。
[10] 孫詒讓︰《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卷七,頁201。
[11] 《讀書雜志》志七之二,頁十五下(總頁578)。
[12] 《墨子間詁》,卷六,頁164。
[13] 同上。
[14] 參吳毓江︰《墨子校注》(重慶:西南師範(fàn)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卷六,頁252。
[15]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卷頁246。
[16] 《春秋左傳注》第三冊,頁1123。
[17] 王先謙︰《漢書補(bǔ)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卷三十九,頁4681。
[18]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卷一,頁15。
[19] 同上。
[20]《史記》,卷一,頁11。
[21] 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卷十一,頁216。
[22] 陳奇猷︰《韓非子集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卷三,頁186。
[23] 張雙棣︰《淮南子校釋》(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卷九,頁894。
[24] 《淮南子校釋》,卷十九,頁1939。
[25] 《說苑校證》,卷二十,頁519-520。
[26] 《讀書雜志》,志六之一,頁十六下及十七上(總頁526)。
[27]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第一卷,頁76。
[28] 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卷十六,頁563-564。
[29] 《孟子正義》,卷十六,頁564。
[30] 俞樾︰《諸子平議》(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8年),卷七,頁127。
[31] 《晏子春秋集釋》,第二卷,頁78。
[32] 《晏子春秋集釋》,〈附錄〉,頁490。
[33] 《讀書雜志》,志二之二,頁十二上及頁十二下(總頁55)。
[34] 《讀書雜志》,志六之一,頁四十一下及四十二上(總頁538-539)。
[35] 《晏子春秋集釋》,第三卷,頁178-179。
[36] 此篇景公問晏子「今吾欲具珪璋犧牲,令祝宗薦之乎上帝宗廟,意者禮可以干福乎」,晏子先言「古者先君之干福,政必合乎民」,後以景公所為對比,謂「今君政反乎民,而行悖乎神」?!蛾套哟呵锛尅?,第三卷,頁156。
[37] 此篇魯昭公問如何「安國眾民」,晏子先反面說「傲大賤小則國危,慢聽厚斂則民散」,復(fù)言「事大養(yǎng)小,安國之器也;謹(jǐn)聽節(jié)儉,眾民之術(shù)也」。《晏子春秋集釋》,第四卷,頁202。
[38] 此篇柏常騫問為官之道,曰︰「道亦無滅,身亦無廢者何若?」晏子先回應(yīng)怎樣的行為會令人失敗,云︰「執(zhí)二法裾,則不取也;輕進(jìn)茍合,則不信也;直易無諱,則速傷也;新始好利,則無敝也?!谷会狳c(diǎn)出「道不滅,身不廢」之道?!蛾套哟呵锛尅?,第四卷,頁223-224。
[39] 黃以周︰《晏子春秋??庇洝罚D(zhuǎn)引自《晏子春秋集釋》,第三卷,頁179。
[40] 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三,頁93。
[41] 陶鴻慶︰《讀諸子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頁212。
[42] 《晏子春秋集釋》第三卷,頁179。
[43] 《讀書雜志》,志五之十一,頁三上及頁四上(總頁505)。
[44] 郭沫若等︰《管子集?!罚ū本嚎茖W(xué)出版社,1956年),頁1098。
[45] 胡吉宣︰《玉篇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卷二十坎,頁5564。
[46] 周祖謨︰《廣韻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卷十四,頁十四a(總頁367)。
[47] 同上。
[48] 洪頤煊云:「《玉篇》裕作『袞』,『袬』即『袞』字之譌?!挂姾轭U煊︰《管子義證》,《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明萬曆四十年(1612)張維樞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卷八,頁三上(總頁555)。
[49] 《春秋左傳注》,頁1218。
[50] 《史記》,卷四十二,頁1772。
[51] 韋昭注︰《國語》(北南:齊魯書社,2005年),卷第三,頁56。
[52] 同上。
[53] 徐幹︰《中論(附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卷下,頁24。
[54] 紀(jì)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卷一百一,頁847。
[55] 趙用賢︰《管子》,轉(zhuǎn)引自郭沫若等︰《管子集?!?,頁1098。
[56] 安井衡︰《管子纂詁》,轉(zhuǎn)引自郭沫若等︰《管子集?!罚?098。
[57]《管子集?!罚?098。
[58]《管子集校》,〈敍錄〉,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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