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紅樓夢李希凡
史湘云自幼父母雙亡,頗受賈母愛憐,小時候還被接到賈府來常住過一段時間,與賈寶玉在天真爛漫的童年建立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友情,兩人脾氣相投,一直情勝骨肉兄妹。
湘云與寶玉的“情”,完全是“心底無私”的親情和友情,而這個“私”自然是指“兒女私情”。
應(yīng)當(dāng)說,在這一點上湘云與釵黛是全然不同的。曹雪芹說她“從未把兒女私情略縈心上”,要特別注意“略縈”兩個字,這是湘云對寶玉感情的真實的定位。否則,就是偏離了曹公原意的妄議。
在大觀園的眾兄弟姐妹里,湘云心中最惦記的總是她的“寶哥哥”。來到賈府,最想見的人也是非他莫屬。一眼沒看到,便會打問:“寶玉哥哥不在家么?”
寶釵笑話她:“他再不想著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
這對表兄妹原本就非常要好,無話不談,親密無間。但到了大觀園時代,史湘云卻常和賈寶玉發(fā)生碰撞,多半都是因林黛玉而起,像咬舌之辯,直說小戲子像黛玉后的賭氣,她為寶玉做的扇套子被氣惱的黛玉“鉸了兩段”等不愉快,以及因為送襲人等戒指贊了寶姐姐,受到寶玉阻攔,便率直道出的不滿。
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
史湘云道:“提這個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怪嗔我贊了寶姐姐??墒菫檫@個不是?”
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fā)心直口快了?!?/span>
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span>
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教我惡心。只會在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span>
湘云的坦言帶著純真的稚氣,揭的可是賈寶玉的心病。值得一提的是,寶湘之間的吵嘴,率直到了口出不避的程度,而且絕不同于寶黛之間為情所困的爭吵。
湘云可以這樣口無遮攔直道出寶玉對黛玉的感情隱秘。而寶玉在聽了湘云勸他走“仕途經(jīng)濟(jì)之道”后,也毫不含糊地立刻沉下臉下“逐客令”:“姑娘請別的姐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xì)污了你知經(jīng)濟(jì)學(xué)問的?!?/span>
有人說,這表現(xiàn)了湘云也有濃厚的封建意識。我覺得,未必有多么“濃厚”,湘云不過是“鸚鵡學(xué)舌”罷了。她所受的教育,使她有這種意識是在所難免的。但寶玉與湘云的口角和沖突,從未動搖過他們兄妹親情甚篤的根本。這更表明兩人相知很深,才能如此心無旁騖的爭吵,或許恰是因為他們本無“兒女私情”,才能吵得無所顧忌,如此從容。
再看“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象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么一個的?!睂氣O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辟Z母道:“是云兒有這個?!睂氂竦?/span>:“他這么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碧酱盒Φ?/span>:“寶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fā)留心。”
寶釵聽說,便回頭裝沒聽見。寶玉聽見史湘云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見史湘云有了,他就留這件,因此手里揣著,卻拿眼睛瞟人。只見眾人都倒不大理論,惟有林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贊嘆之意。寶玉不覺心里沒好意思起來,又掏了出來,向黛玉笑道:“這個東西倒好頑,我替你留著,到了家穿上你帶?!绷主煊駥㈩^一扭,說道:“我不希罕?!睂氂裥Φ?/span>:“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著?!闭f著又揣了起來。
對于寶玉拿金麒麟的事,在“金玉良姻”陰影籠罩下的林黛玉確有所疑: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fēng)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jī)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云說經(jīng)濟(jì)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span>
“心比比干多一竅”的林姑娘有此疑竇,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所聽到的并不是寶玉湘云間的私相授受,反而是賈寶玉對自己的知心知己的剖白。那個失而復(fù)得的“金麒麟”,無論是在寶玉或湘云的心里都僅僅是一件頑物,與兒女私情無關(guān)。寶玉只是因為知道湘云有個金麒麟,想把這只金麒麟也送給她而已。
湘云在拾到寶玉丟失的麒麟時,“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自當(dāng)琢磨這究竟是誰遺失的。脂評說得分明:“后數(shù)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對黛玉的疑竇,脂評又不無感慨地說:“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因顰兒謂‘情情’?!?/span>
如果金麒麟真和寶、湘二人的情緣有關(guān),“脂評”當(dāng)然要大書特書,可這里講的是關(guān)于衛(wèi)若蘭的“草蛇灰線”。
我們以為,即使要尋找“伏脈”,也首先是史湘云馬上要經(jīng)歷的“大喜”,而不會與“心中只有一個林妹妹”的賈寶玉相關(guān)。
當(dāng)然,“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可能是八十回以后,有關(guān)史湘云命運的伏筆,我們在后面還會論及。但此時未婚的湘云,應(yīng)是曹雪芹所塑造的“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的清純、豁達(dá)的史湘云,我們的研究為什么非把有悖于湘云性格特征基調(diào)的 “情緣”硬扯到她身上呢?!
更有甚者,在近些年的紅學(xué)研究中,有些人竟進(jìn)一步引申,說什么:賈寶玉本來愛的就是史湘云,林黛玉倒成了“第三者”,真是不可理喻!
這種脫離原著、主觀臆測的論點根本就站不住腳。因為它完全違背了曹雪芹在書中已明示過的史湘云的悲劇命運。
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小說明白地寫著,自從寶玉對黛玉“訴肺腑”以后,寶黛愛情便進(jìn)入了成熟期,黛玉清楚地理解了寶玉對她知己知心的愛情,他們之間再也沒有發(fā)生過為“金玉”之類而鬧的“小性兒”和爭吵。
再者,曹雪芹所寫賈寶玉愛情的那首“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也可以為寶黛愛情背書。
只有這才是曹雪芹準(zhǔn)備書寫的賈寶玉的愛情取向———與林黛玉生死相隨的愛情,這與寶釵相關(guān),卻與湘云無涉。我們只能敦促“紅學(xué)”考證和研究走實事求是的正路,深入理解《紅樓夢》時代精神的內(nèi)含,尊重曹雪芹的原著,不作無端的附會,更不要用個人的好惡謬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誤導(dǎo)讀者對《紅樓夢》的審美情趣。
大觀園的良辰美景,姊妹們歡樂的相聚,一貫是史湘云生活中最快樂的向往。她雖時有光顧,卻難得久住。
一次,湘云來大觀園住在林黛玉的瀟湘館里,寶玉起床后忙不迭的一大早就跑了去,在那里梳頭洗臉,大丫頭花襲人氣得了不得,小說是這樣描寫的:
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嗽了口,完畢,見湘云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span>
湘云道:“這可不能了?!?/span>
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么替我梳了呢?”
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
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span>
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總角,只將四圍短發(fā)編成小辮,往頂心發(fā)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絳結(jié)住。自發(fā)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腳。
湘云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么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span>
湘云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
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么戴去了!”
寶玉不答,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云說。
正猶豫間,湘云果在身后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jìn)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
除去寶玉、湘云等一起燒烤鹿肉的那段情節(jié),這就算是史湘云和賈寶玉的“親密接觸”了。恰好被“賢襲人”撞見,被視為沒有“分寸禮節(jié)”,而大加“嬌嗔”“箴規(guī)”了一番。
雖說寶玉有點大不避嫌,但應(yīng)該不會有人誤會寶玉、湘云之間那份坦然、溫存的親情。
通觀《紅樓夢》前八十回,所有描寫寶玉與湘云親近或口角的情節(jié),透視出的均是他們之間純真的兄妹之情和真摯的友情,而并無隱晦的“兒女私情”。
即使是湘云因?qū)氂瘛捌弧摈煊穸退纷?,也是為了寶姐姐、自己和眾姐妹鳴不平,快人快語,真純率直,并無兒女私情的“醋妒”情緒,何談寶湘早就相愛?!
“庚辰夾批”在論及遺失的“真本”中寫寶玉結(jié)局“懸崖撒手”時說:“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第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后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
有著如此“情之毒”的寶玉,怎么可能再有寶湘的“白首雙星”呢?難道曹公會寫賈寶玉后來重新還俗?!
我們認(rèn)為,所謂“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無疑就是曹雪芹對湘云與寶玉感情趨向的最本質(zhì)的定位,也是曹雪芹創(chuàng)造史湘云這一藝術(shù)形象的典型性格的真實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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