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面對死亡,生與死沒有界限,甚至于欣賞死亡是日本民族的一個特性,從生到死沒有絕對的距離這和日本人的自然觀相連。日本對于大自然和生命的原始信仰,是源于大自然和生命在四季之中自然流轉(zhuǎn)不斷更新的現(xiàn)象。在這個方面,再通過佛教、道教的相互融合,從輪回轉(zhuǎn)生觀念、本世觀,形成了極樂、地獄的思想。在日本人看來,人與自然之間并沒有絕對的距離,認識自然的一部分,一個人從生到死沒有絕對的距離,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一個人從生到死不過是簡單的自然輪回,就像是從一個房間走向另一個房間,生與死的界限并不那么涇渭分明。日本人之所以把櫻花作為他們的精神象征,原因就是櫻花花期非常短,在極盡聲色的綻放之后就凋謝了。燦爛的死去,一直是日本人的理想。
《午后的遺言》幽靜的山中景色與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些許懷舊,更多的是人生追溯。有了這樣的遺言,于是發(fā)現(xiàn),尋找死亡原來也是可以踏著輕快的舞步,愈走愈甜蜜的。登美江和丈夫藤八郎最后幾天仍雷打不動地練習能劇,兩人取出所有積蓄,拜別最想見的朋友,住進最高級旅館,攜手走入海里的自殺死亡的儀式感。這部與相米慎二《春季來的人》、《夏日庭院》、是枝裕和《幻之光》、瀧田洋二郎《入殮師》河瀨直美《殯之森》都是思考生命奧義的佳作。
百歲導演新藤兼人(1912-2012)一生經(jīng)歷了明治、大正、昭和、平成四個時代,25歲初涉影壇,電影生涯長達74年,被譽為影壇常青樹。他生于廣島,少時因家庭破產(chǎn)而外出謀生,靠在攝影棚打工自學成材。1936年以因建設(shè)水庫而需移民為素材創(chuàng)作劇本《失去土地的百姓》參賽,獲1937年《映畫評論》劇作第一佳作。戰(zhàn)后第一個劇本《望眼欲穿的女人》獲旬報十佳作品獎;第二個劇本《安城家的舞會》再獲《電影旬報》十佳作品獎第一,從此作為劇作家的地位。作為導演,1952年拍攝出的《原子彈下的孤兒》廣受關(guān)注。1960年《裸島》表現(xiàn)極度貧困中人與自然、人與大地之間的感情,獲莫斯科國際電影節(jié)大獎;1977年拍攝《竹山孤旅》;1983年以《地平線》獲加拿大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jié)大獎。1996年憑《午后的遺言狀》斬獲最佳日本影片和最佳劇本獎。2011年他在99歲時執(zhí)導了《一枚明信片》再獲殊榮。
《午后的遺言狀》劇照
演員森本蓉子(杉本春子飾)來到蓼科高原的山上避暑。迎接她的是幫助打理山中別墅已有30年時間的農(nóng)婦豐子(乙羽信子飾)及其女兒明美(瀨尾智美飾)。不久,蓉子年輕時的演員朋友登美江和丈夫牛國藤八郎前來拜訪,幾個老人度過了一段刺激有趣的美好時光。朝霧鏡子飾演的老女伶美登江,她因罹患老年癡呆而終日擺著一張麻木的臉,如今她依舊面容素凈,言行無邪,與丈夫牛國藤八郎舉案齊眉頭,只是這兩個人都自覺已經(jīng)活夠了,該愛的人愛了,該演的戲演了,該享用的美食也享了,于是回到家鄉(xiāng)遠遠站在田埂上望一眼,便得了圓滿。她們安頓好后事,住最好的旅館,杜絕任何給旁人造成“殘酷”之錯覺的舉動(到了故鄉(xiāng)沒有進村,去海濱住在荒僻的旅館,住在二樓六疊半的小房間,當夜基本沒動筷子,牛國先生有56萬日圓儲蓄,臨終前都取了出來,只留下一萬日圓,和一些300圓散幣,托付老友蓉子用這些錢辦理后事),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去了,他們最后探望蓉子是在向她做最后的告別。與這些安袒從容的老人不同的,是豐子的女兒明美及其新婚丈夫,年輕人對世界懷有強烈的探索欲,他們相信有生之年還有太多奇跡需要去見證,于是興致勃勃地出發(fā)了。而活過、見證過奇跡與悲劇的老人們,卻是冷眼旁觀死亡突然不再是逃避抑或控訴,只是為自己的宿命劃上一個休止符。有了這樣的電影,這樣的遺言,于是發(fā)現(xiàn),尋找死亡原來也是可以踏著輕快的舞步,愈走愈甜蜜的。
《午后的遺言》劇照1
蓉子和豐子沿著牛國夫婦走向死亡的道路,到了海邊,揮手,然后跪下來祈禱。他們感受到了牛國夫婦對死亡的鎮(zhèn)定和敬畏。牛國登江美已經(jīng)患了老年癡呆癥,衣食住行完全靠丈夫照顧,但是,在越獄的精神病劫犯的槍口面前,只有她無所畏懼走上去搶奪逃犯的手槍,戲劇性地成為抓捕逃犯的功臣。牛國夫婦臨死前住進了最高級賓館,在生命的盡頭享受一下從未感受過的此生世界的物質(zhì)生活,再回到自己的鄉(xiāng)村尋找美好的記憶,最后留下簡單的幾件行李走進寂寞的大海。
“情死”(心中)是江戶初期確認男女愛情的行為。到江戶中期,變成了為了愛情獻出不可再生的生命。一對戀人把情死作為獲取來世愛情幸福的途徑。夢想著借情死使他們的愛情永恒化。他們懷著對生的留戀和對死亡的向往,為情而死,雙雙自盡以實現(xiàn)最終的結(jié)合,這在日本文化傳統(tǒng)中是根深蒂固的,也是純潔和高尚的。在這里可以看到以死實現(xiàn)愛情,以死而生這種日本固有的生死觀。比如栗崎碧的《情死曾根崎》、筱田正浩的《心中天網(wǎng)島》、北野武的《玩偶》、森田芳光《失樂園》等等。
“真可悲啊拼命游上來就是為了去死反正是死還這么辛苦”“它們想回家回到出生地”。有個鏡頭印象極深,當大悟在第一次丁作中接觸了高度腐爛的尸體,精神上遭受重創(chuàng),正猶豫何去何從時,散步到一座橋上見到,一條條魚順流而下,有兩條鮭魚逆流而上,一動不動。為了死而努力,終究不免一死,何必如此辛苦?魚為什么要奮力逆流?因為魚要努力游到上流,去那里產(chǎn)卵。死魚為什么順流而下?因為魚為完成延續(xù)物種使命,筋疲力盡而亡。在自然中許多物種就是以“死來成就生。
“入殮師首先要為死者寬衣,擦拭身體會除去死者的疲憊、痛苦、塵緣,同時為死者回到那個世界送別。”“小心仔細地進行是為了保護死者的尊嚴,注意不要讓家屬看到死者的皮膚。”在輕松幽默的橋段中,將一個嚴肅的話題娓娓道來,沒有絲毫說教的成分卻讓觀眾印象深刻。同樣,入殮師用亡者出生前最喜歡的口紅為其涂上的細節(jié);孫女為完成祖母生前心愿拿出襪套給祖母套上的片段;還有家屬們將口紅印留在老爺爺?shù)哪樕系母腥藞雒?,讓整個人殮儀式仿佛一出溫馨的親情戲。在那一刻我們感受到的是:不僅對于生者,對于亡靈,尊嚴和體面同樣至關(guān)重要。你會意識到人們?yōu)樗勒吲e行儀式,并不僅僅是對死者表示紀念與送別,在更高的層次上,它是你思考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的機會。將死亡這個沉重的話題用藝術(shù)化的手法唯美地表現(xiàn)出來,不僅是該影片的一大亮點。也充分反映了日本人骨子里深藏著的對于死亡的崇拜與敬畏的民族情結(jié)。
入殮師由于每天接觸各種各樣的尸體被認為是骯臟的職業(yè)而遭到世人的冷眼。大悟開始帶著極度抗拒的心理入行的。出于對死亡的恐懼厭惡,遭遇親友誤解,就連妻子也離家出走,心情自然跌入谷底。他為此痛苦過、自卑過。然而面對這份工作,他意識到生命的價值與可貴,死者更需尊重,工作也漸漸步入正軌。最后獲得妻子的認同和支持,并為與自己有嫌隙的父親送行。
老伴去世多年的澡堂老板娘一直獨自經(jīng)營著澡堂,年事已高卻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丁作。澡堂雖然設(shè)施陳舊,卻被街坊鄰居視為精神家同,是平田心中的“日本第一澡堂”“雖然水很燙,但能讓人靜下來?!边@里不僅可以沐浴身體、驅(qū)除寒冷、緩解疲勞,還是無數(shù)個大悟心中那個與父母一起度過快樂時光的令人懷念的地方。當兒子山下勸她賣掉土地建公寓時,老板娘執(zhí)意不肯,“如果這兒沒有了,客人們會頭疼的?!薄俺梦疫€有力氣,我會堅持下去的?!彼龑@份T作的熱愛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對金錢和物質(zhì)的追求,雖然辛苦仍然選擇用柴火加熱這種最原始的方法為顧客提供熱水,客人開開心心來開開心心走成為她最大的精神寄托。這種認真對待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生的一種最自然的狀態(tài),活著的時候認真過好每一天,認真做好每一件事。工作不分貴賤,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全身心投入,做到最好。
畫家古賀春江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shù)了,死就是生?!保淮迳洗簶湟仓v過:“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边@就是“超越生死,生死一體”的生死統(tǒng)一觀。影片中殯儀館工作人員平田在送別澡堂老板娘時的有感而發(fā),可以說是對日本人的生死觀最好的詮釋:“死可能是一道門,逝去并不是終結(jié),而是超越,走向下一程。我作為看門人,在這里送走了很多人,說,一路走好,總會再見的。
大悟返歸故鄉(xiāng)的老屋,夜里翻拾舊物,發(fā)現(xiàn)父親送給他的唯一的大石頭。后來他和妻子美香在河灘散步,找到一塊石頭送給她,他說人類沒有文字的時候,靠石頭傳達心意,通過石頭的手感、重量揣摩對方的想法。平滑的說明你很快樂,粗糲的表示對方擔憂你,這都是他的父親告訴他的。結(jié)尾處小林得知父親的死訊,不愿見他最后一面。最后幾經(jīng)掙扎,與妻子一起前往。父親手里緊緊攥著的小石頭一下子擊碎了30年來大悟?qū)Ω赣H的積怨,想到父親多年來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帶著對兒子的深深悔意和默默牽掛孤老終身,他不禁流下傷感的淚水。他將石頭放在懷孕的妻子的腹部的細節(jié)則象征著生命輪回、血脈相承以及愛的傳遞,也讓觀眾在唏噓惋惜之后又倍感欣慰。
相米慎二1948年生于巖手縣盛岡市。1972年肄業(yè)于中央大學法學部。1980年以處女作《飛翔的卡普爾》一舉成名。在導演手法上以長鏡頭聞名于80年代的日本影壇。1981年執(zhí)導《海軍服與機關(guān)槍》,獲日本《電影旬報》十佳作品獎第一名?!遏~影之群》(1983)影片改編自吉村昭同名獲獎小說,日本電影旬報評選八十年代百佳電影第33名。1985年創(chuàng)作《臺風俱樂部》,以對少男少女在臺風來臨之際,心理上青春騷動的描寫,獲得了國內(nèi)《電影旬報》十佳作品獎。90年代第一部作品《搬家》描寫了一個少女在父母離婚后的成長,貨《電影旬報》讀者評選最佳導演獎。他對80年代日本電影史的另一個貢獻是10年間培養(yǎng)了4位獲得日本《電影旬報》新人獎的電影演員,他們是牧瀨里穗、秋吉久美子、夏目雅子和田畑智子主要作品還有:《大鐵鏟騎馬人》(1983)、《雪的斷章、情熱》(1985)、《閃光的女人》(1987)、《請到東京上空來》(1989)、《夏日庭院》(1994)、《春季來的人》(1998)、《風花》(2000)。
相米慎二《春季來的人》結(jié)尾創(chuàng)意很妙,老人快死時,身體抱著個蛋,后來他死了,生出個小雞出殼了?!断奶斓耐ピ骸分?,木山、河邊和山下3個小學生,他們都是足球隊成員,有天山下去參加奶奶的葬禮,三天沒上學,由此這幾個孩子產(chǎn)生了“希望親眼看一看死去的人”的想法,她們找到了孤身怪老頭傳法喜八。天天觀察,這引起了老人反感。孩子幫著老人拾垃圾、幫做家務(wù),老人發(fā)現(xiàn)他們并無惡意,彼此間也消除掉了隔閡。某天孩子們踢完球,像往常一樣向喜八老人家走去,卻發(fā)現(xiàn)老人悄然死去,心情由興奮黯淡下來。
喜八生前常將死去的鳥、蝴蝶等投入廢棄古井。他死后,孩子向老人告別,突然看到五顏六色的鳥、蝴蝶和昆蟲從古井中飛出來,這是喜八靈魂做最后告別。這時孩子臉上毫無悲慟之情,燦爛地笑著大聲喊著“再見”?!八劳鍪且环N美”。甚至比生更美。日本的佛教思想,尤其是佛教中“虛無”“萬物如一”“輪回轉(zhuǎn)生”這樣的傳統(tǒng)觀念對日本人的影響可以說是根深蒂固的。日本人認為:無論什么人,無論是如何的死去,都可以成“佛”。日本人最崇拜的觀念是“無常”,死在他們眼里也是無常的,沒有死的流轉(zhuǎn),就沒有生的勃發(fā)。而這種透過死亡和黑暗來思考人生的,像名著《平家物語》首句:袛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娑羅雙樹花失色,盛者轉(zhuǎn)衰如滄桑。
在日本人看來死是一種律己行為,這與大和民族的善惡觀念相連。日本人認為前做了什么,死了的人都應(yīng)該獲得平等的尊重和禮遇。人本人這種生死觀,是一種不論及善惡、不分是非的特有生死觀。死亡是道德的自我完善,是一種律己行為。所以不管生前犯過多少罪行,一旦死了他的罪孽也消失了,無論他們生前做了什么,死了的人都應(yīng)該獲得平等的尊重和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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