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書法是丑書嗎？
作者：羅明端
有幾位書畫收藏朋友論道古人書法，有說宋代黃庭堅書法名氣很大，但字寫的不好看，甚至可以說是“丑書”，對此言有人不解，有人附和，有人驚愕。
黃庭堅（1045—1105年）是宋代書法名家，字魯直，號山谷道人，譽稱為宋代四大書法名家之一（即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黃庭堅擅寫行、草書體，獨創(chuàng)了結(jié)字險絕、筆畫四展的大字行書技法，這一書法特色后世稱為“山谷體”，成為晉唐以后書學發(fā)展的重要成果，并奠定了黃庭堅書壇大師的巨匠地位。
書界對黃庭堅書法藝術(shù)的成就評價很高，但也有稱其為“丑書鼻祖”，對黃庭堅書法的“丑書”評價，在世時其師蘇軾就說過黃庭堅書法像是“死蛇掛樹”。黃庭堅書法真是寫的那么差嗎？那么先見識一下黃庭堅的“丑書”模樣。
圖1、圖2是黃庭堅作品的片段書跡，倒是有些像蘇軾的評價，“死蛇掛樹”，字無常形，筆劃僵硬，呆澀無神。黃庭堅寫幾件“丑書”倒不是什么事，由此招惹了是非，書界有種觀點認為，“丑書”是蘇軾、黃庭堅引領(lǐng)宋代尚意書風走入歧途，開創(chuàng)了“丑書”先例。社會普遍認知蘇軾、黃庭堅都是宋代最有名的文學家、書法家，說他們開創(chuàng)“丑書”，一定有許多人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來。
宋代尚意書風是引領(lǐng)“丑書”嗎？尚意書風是怎么回事？需要對書法史上各個時代的書風作簡單介紹。
史上有多位書法理論家，言簡意賅的評論晉、唐、宋時代的書風特征，如“晉人用理，唐人用法，宋人用意”（明代馮班語）；“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清代王澍語）；“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清代梁巘語）等。古人對晉、唐、宋書風以“韻、法、意”三字評價，既簡潔又精辟，既把握又區(qū)分晉、唐、宋時代的書風特征。
“晉尚韻”即晉人書法追求飄逸脫俗、別樣風姿的神采韻致，其代表是“二王”書法，“二王”書法藝術(shù)表現(xiàn)的神韻，成為晉代書法藝術(shù)的時代特征。
“唐尚法”即唐人書法重視書寫的規(guī)范法度，在構(gòu)字結(jié)體與書寫運筆方面，趨于系統(tǒng)與細節(jié)研究，寫出多部書論專著，創(chuàng)立了大小相等、上下齊平、書寫規(guī)矩、厚重剛勁的“唐楷”書體，在繼承魏晉書法方面有所提高突破。
“宋尚意”即以書法表達文人的抒情意趣，追求意趣而不拘法度，成為宋代書法的審美觀念。蘇軾與黃庭堅有一段話或是對“宋尚意”的形象解讀。蘇軾說“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黃庭堅說“老夫之書，本無法也，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黃庭堅此語毫無遮掩的道出創(chuàng)作心態(tài)，即興舞筆，專注尚意，目無法束，任性書寫，不在意書寫的好壞，不在乎別人的評價。看來蘇、黃引領(lǐng)宋代尚意書風，開創(chuàng)“丑書”先例的說法，是有歷史依據(jù)的，不過是看問題的觀點有些片面偏激。
對于“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的說法，清代書法家周星蓮妙語“吾謂晉書如仙，唐書如圣，宋書如豪杰。學書者從此分門別戶，落筆時方有宗旨”。周星蓮把歷代書風比作如“仙、圣、豪杰”，學仙似修煉筆墨靈韻，學圣似采擷書道脈氣，學豪杰似薈萃江湖才藝，真乃見解獨特的神評。當然“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的說法，是對各個時期書法特征最為簡略的概括，是書藝傳承與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遞進關(guān)系，不能以絕對或隔絕觀點看待晉、唐、宋書風的交錯聯(lián)系。例如晉代也有尚法，唐代也有尚意，但不是時代書風的主流趨勢。
綜上所述，宋代尚意書風開創(chuàng)了“丑書”先例，不過是強調(diào)意趣、張揚個性時代的某些作品有失儒雅，“丑書”雖是貌丑工拙，但尚依基本法度。蘇軾、黃庭堅認為只要盡意諧趣，丑字無傷大雅，“丑書”也不是刻意寫丑，而是隨意盡興所書，蘇、黃書法功底深厚，社會流傳許多精品名作，毫不在意寫下“丑書”作品任人負面評價，撼動其書壇大師的地位。
黃庭堅寫有“丑書”作品，并不沾污其是超越晉唐書風獨樹一幟的書法大師，后世最為稱道是黃庭堅的大字行書成就，結(jié)構(gòu)奇特，筆劃波折，中宮斂收，大開大合，凝練聚力，剛?cè)崆勺?，是一種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新筆法，極具視覺的沖擊震撼。以下圖3是民間收藏黃庭堅大字行書《砥柱銘》片段，這件作品與前些年某拍賣行天價拍賣的《砥柱銘》規(guī)格不同，拍賣品《砥柱銘》卷高38厘米，單字見方5—6厘米，民藏收藏《砥柱銘》卷高65厘米，單字見方12—15厘米，字體規(guī)格比拍賣品《砥柱銘》大出一倍多，是真正的大字行書，從嚴格意義上說拍賣品《砥柱銘》只算是沾一點大字行書之名作品。
黃庭堅書法師于古而不拘泥古，在字形結(jié)構(gòu)、筆法運用、布局錯落等方面取得突破，是其晚年悟出了隨心盡興揮灑自如的書法真諦，以縱伸橫逸，無平不陂，筆畫四展，形如撐舟，奇倔峻險，蒼潤生拙的個性特點獨步書壇。從圖3所示民間收藏《砥柱銘》書跡可感受到，大字行書的筆力遒勁，氣勢磅礴，具有動憾人心的藝術(shù)魅力。
或有人并不認同黃庭堅“山谷體”的粗獷書風，與晉書唐楷有些格格不入，或?qū)ψ煮w大小、筆畫粗細的變化有審美見解的不同，或?qū)P劃工整、大小相當、排列對齊的書法看的入眼。那么“山谷體”也有以行楷筆法書寫的作品，斂收粗獷豪放，呈現(xiàn)工整娟秀，既有楷體風骨，又有魏書古拙，這些書寫特色無不令人折服“山谷體”的精彩筆法獨具一格。
上圖4是黃庭堅《顏師古幽蘭賦》法帖部分書跡，圖5、圖6是單字放大書跡。
文學史上以“詠蘭”或“幽蘭”為題的詩作數(shù)以百計，黃庭堅書法寫過兩首不同的《幽蘭賦》。一首是唐代詩人韓伯庸所作《幽蘭賦》，書帖失傳，現(xiàn)在四川省資中縣文廟與河南省葉縣博物館，各保存有黃庭堅書寫韓伯庸作品《幽蘭賦》書跡的刻字碑石。另一首是唐代史學家顏師古寫的《幽蘭賦》（上圖4—6），《顏師古幽蘭賦》書帖真跡無存，傳世僅有法書拓片。
《顏師古幽蘭賦》是黃庭堅書法一篇名作，寫于晚年，此時黃庭堅自述學書三十余年，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得蘇才翁與古人筆意，乃窺筆法之妙。黃庭堅一生練筆，鍥而不舍，修成獨具特色的絕世書風，構(gòu)字險奇照映風姿秀逸，筆劃蒼勁凸顯雄偉氣勢，“山谷體”成為晉、唐之后的書壇新風清流，得到后世許多書法名家的推崇贊賞。上圖《顏師古幽蘭賦》無奈書卷失傳，是書界的損失與遺憾，當代無緣見到真跡，然而未料民間收藏發(fā)現(xiàn)有另一版本《顏師古幽蘭賦》手卷本（縱高約30厘米），民間收藏《顏師古幽蘭賦》書寫行楷筆法與以上的法帖拓片基本相似，在此將書帖片段列圖如下（節(jié)選書帖首尾部分）：
上圖7是民間收藏《顏師古幽蘭賦》部分書跡，圖8—10是書跡的單字放大，但是上圖4法帖拓片《顏師古幽蘭賦》與圖7民間收藏《顏師古幽蘭賦》書寫內(nèi)容并不相同，區(qū)別在于書帖末尾有30字是抄錄唐代詩人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詩句：“龍種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嶺上崇崒，煙雨下微冥，夜聞鼯（鼠）叫，晝聒泉壑聲”（見圖7下）。表現(xiàn)了黃庭堅也是一位文學大師，抄錄書帖有意把兩篇作品的詩句柔合為一體，精巧對接，文意連貫，仍然成一篇佳作親筆書寫傳世。
民間收藏《顏師古幽蘭賦》書帖，卷首有宋（金）官吏、文學家蔡松年題“黃山谷真跡”（見圖7上），尾跋有宋代米芾、曾紆、王安石、章深題鑒。收藏傳世鈐印有宋徽宗，元文宗，清康熙、乾隆、雍正皇帝鑒藏印，還有歷朝官吏、文學、書畫、收藏家米芾、王安石、陸游、岳珂、趙伯骕、張雨、袁桷、華夏、高士奇、梁同書等三十多枚鑒藏印等，限于篇幅不再詳述。
至此，看過以上黃庭堅《砥柱銘》、《顏師古幽蘭賦》書跡后，相信對黃庭堅“丑書”話題會有新的認識，黃庭堅的“丑書”不過是尚意書風的嘗試體驗，寫的好看與不好看，是書法審美觀的不同認識。必須指出，古人“丑書”與當代丑書完全不是一碼事，古人不靠“丑書”表現(xiàn)自己出類拔萃，當代丑書者多是寫不好正書以寫丑、比丑標新立異，吸引眼球，甚至有令人作嘔的噴墨、盲書、人體秀等行為方式的書法，實際與書法藝術(shù)相距甚遠，是對書法藝術(shù)的褻瀆。丑書者以蘇、黃引領(lǐng)宋代尚意書風之說辯白，不過為是粉飾丑書惡俗拉大旗作虎皮而已。
書法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與組成，已有二千多年歷史，融入了中國人的社會生活，書法是以識別漢字為前提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任何脫離祖宗章法肢解漢字的作品就不是書法藝術(shù)。當代也有些丑書者，打著書法創(chuàng)新、前衛(wèi)藝術(shù)的旗號，把丑書當成走捷徑撈名利的路子，說淺一點是沒有書法功底想在書界出頭的人，說深一點是一知半解搬用西方藝術(shù)手法，以粗獷線條、扭曲形體、鮮亮色彩、莫名組合為噱頭，把亂七八糟的拼集當做書法藝術(shù)個性，或許這類藝術(shù)手法可以表現(xiàn)其它內(nèi)容題材，但不適合應用在書法藝術(shù)方面，如硬要說這是創(chuàng)新藝術(shù)，那就是粗鄙惡俗的藝術(shù)。丑書者若是自己玩玩，寫寫畫畫丑書也無可非議，非得拿出來張揚污染別人眼睛，褻瀆文字與書法藝術(shù)，走一條書法藝術(shù)的邪路，那就是自己的不對，無怪廣大堅守與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人鄙棄這樣的藝術(shù)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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