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日暮黃昏是浩瀚宇宙中的一個自然景觀，是由光明到黑暗晝夜交替的一個特定時空。出現(xiàn)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黃昏已不再是簡單的一段時間和相關(guān)景色的再現(xiàn)，而是積淀著中華民族文化心理、凝結(jié)著諸般特定情感與生命意識的原型意象。綜觀中國古典詩詞中描寫黃昏的作品，中國古代詩人渲泄的情感是多種多樣的，而黃昏時的相關(guān)景物就是詩人情感的催化劑。本文試圖通過分析詩人面對黃昏時的內(nèi)心世界，掌握引發(fā)詩人情感的黃昏意象群。
關(guān)鍵詞 黃昏情結(jié) 傷時感物 意象群 生命意識
“傷時感物”本來就是中國文藝一種悠久的傳統(tǒng)。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對時間的詠嘆從來就是中國詩人最喜表達的主題之一。朝陽東升，夕陽西下，黃昏是光明與黑暗的一個臨界點。作為宇宙世界里一個特定的時間范疇，“黃昏”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頻頻出現(xiàn)。千百年來，人們感受黃昏，描寫黃昏，在黃昏時的各種景物身上融合了自己對社會、自然、人生的深奧底蘊的觀照和領(lǐng)悟，記下了人生的歡樂和痛苦，顯出了生命追求的坎坷，多難。正如肖弛在《中國詩歌美學(xué)》中指出的：“詩歌藝術(shù)中的時間意識是一種生命意識?！雹僭谠娙说墓P下，黃昏時的樹木、山川、夕陽、歸鳥已不再是純粹的景物，而是熔鑄了詩人審美情感、審美理想的一種文學(xué)意象，是被情感化、心靈化了的審美對象。
一、中國古人“黃昏情結(jié)”的產(chǎn)生
“昏”字在甲骨文中作 ，是會意字。從日，從氐省。“氐”是下的意思，合起來表示日已下沉，是指日暮、天剛黑的時候，就是《說文》所說的，“昏，日冥也，”指太陽沉下地平線之際，即日落西山之時。
“婚姻”之“婚”的本字為“黃昏”之“昏”，《正字通·女部》：“婚，古作昏。”②如《詩經(jīng)·邶風(fēng)·谷風(fēng)》：“宴爾新昏，不我屑以?！庇秩纭蹲髠鳌べ夜吣辍罚骸俺嫉貌?，而新昏于衛(wèi)，若代曹衛(wèi)，楚必救之，則齊宋免矣?！薄墩f文》中有記載：“禮，娶婦以昏時，故曰婚。”可見黃昏與我國上古婚姻有很大關(guān)系。首先表現(xiàn)為與我國古代“搶婚”習(xí)俗有關(guān)，劉師培先生在《中國歷史教科書》中指出：“娶婦以昏者，當(dāng)與古代劫掠婦女，趁婦家不備，以昏時為便有關(guān)。”《周易》中的《屯卦》就有：“乘馬班如，泣血漣如，非寇，婚媾”的記載，這里將“婚媾”同“寇”聯(lián)系在一起，說明了當(dāng)時的婚姻手段與大盜搶劫財物相差無幾，這便是當(dāng)時社會普遍存在的“掠奪婚”。其次，上古時代，男女婚娶的時間一般定在黃昏，把婚禮放在黃昏舉行，可見黃昏在他們心目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詩經(jīng)》中“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昏以為期，明星皙皙。”的詩句就鮮明地反映了這種心理。再次，古人與異性幽會，也往往選擇在黃昏時分，因為此時人的情感最需要得到慰藉，這是源于心靈的情感需求。正應(yīng)了那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中華民族是一個農(nóng)業(yè)民族，在自給自足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基礎(chǔ)上，自然形成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擊壤歌》）的生活方式，這種生產(chǎn)方式將人們一天的生活與太陽的運行規(guī)律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黃昏作為一個特定的時間范疇，對人們的生活也形成了一定的影響。古人認(rèn)為情緒最難把握、難于平靜的莫過于黃昏時分。清人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卷五曾指出：“夫風(fēng)雨晦暝，獨處無聊，此時最易懷人?！雹劬腿梭w的生物機能來說，外界物候時間引起的陰暗、濕度等溫度變化，的確可以敏感地影響到人的情緒，古代中醫(yī)圣典《黃帝內(nèi)經(jīng)》對此也有所歸納：“平旦人氣生，日中而陽氣隆，日西而陽氣已虛，氣門已閉。”④而日暮黃昏，正是一個朦朧寧靜的時刻，人們眼中的天、地、人、物無不染上一層迷蒙的色彩，于是不免觸景生情，心生感慨。農(nóng)耕社會中，黃昏是人們勞作一天之后荷鋤而歸，共享天倫之樂的時刻，但是，當(dāng)辛勤勞作的人們“日入”而不得“息”時，就只能望黃昏天地而興嘆，對親人歡聚標(biāo)志的黃昏夕陽萬物產(chǎn)生諸般的情感牽絆。
二、中國古典詩詞中的黃昏意象群
中國古典詩詞中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體現(xiàn)出情與景的完美統(tǒng)一，作為自然景觀的“黃昏日落”也得以與詩人的情感相融合。詩人的慨嘆正是在面對“黃昏日落”時的各種景物時有感而發(fā)的，早在中國古代就有很多文學(xué)理論作品先后闡述了客觀事物對作者感情的誘發(fā)作用：陸機《文賦》：“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凜凜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慨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辩妿V《詩品序》：“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之舞詠?！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っ髟姟罚骸叭朔A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边@些古代文論都探討了情與景的關(guān)系，說明詩人有時在景、物、事的觸動之下，感情迸發(fā)，靈感驟至，寫出好詩。特別是日暮黃昏，夕陽西下，殘陽晚照下的小橋流水、落花衰草、殘垣斷壁、歸雁鳴蟬的凄清孤冷極易使人生發(fā)出內(nèi)心深處的萬種情思。在數(shù)目繁多的描寫對象中，黃昏可謂是詩人的至愛，黃昏時的各種景物更是詩人的重點描寫對象。在詩人筆下，那些普通、客觀存在的景物因為黃昏的到來就變得生動起來，它們經(jīng)常跟詩人的某種特定情感聯(lián)系在一起，詩人快樂時，那些花花草草就是美麗的、歡愉的；可是當(dāng)詩人悲傷時，悅耳的音樂也會是一種哀樂。綜觀中國古典詩詞中描寫黃昏的作品，詩人宣泄的情感是多種多樣的，而詩人或喜或悲的內(nèi)心情感又是由多個黃昏意象組合展現(xiàn)出來的：
1、即景詠懷
一說起黃昏，就會讓人想起落日。夕陽可以說是黃昏的一個標(biāo)志性景物，正是有了夕陽朦朧光線的籠罩，黃昏時大地上的自然萬物才會激起詩人不同凡響的情感波動。面對迷茫的黃昏晚景，詩人首先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由衷的贊嘆，他們有時通過對夕陽晚景的吟詠，表達出一種欣賞愉悅的情感：
“……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jǐn)筷陨葡际障?。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jīng)，愉悅偃東扉。……”
——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 ——陶淵明《擬古》
“微風(fēng)清幽幌，余日照清林” ——謝莊《北宅秘園》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王維《使至塞上》
山水詩人謝靈運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描寫的是湖中美麗的晚景；陶淵明的《擬古》呈現(xiàn)出的是日暮時天地之間蒼茫迷蒙的意象；謝莊的《北宅秘園》表現(xiàn)的則是斜輝下絢麗多姿的色彩。而王維的詩句又與眾不同地寫出：在荒涼遼闊的茫茫沙漠之中，一道烽煙直立而起，而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一條長河蜿蜒曲折奔騰而來，河中倒映著一個渾圓的日影。詩人只用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巧妙地勾勒出一個充滿光輝的雄渾美。從上面所舉的例子當(dāng)中，我們就可以看出，雖然這幾位詩人表現(xiàn)落日晚景的側(cè)重點有所不同，但是他們都著重刻畫了黃昏時的夕陽美景，表達出舒心愉悅的心境。而他們這種對黃昏的由衷贊嘆又是通過描寫各種自然意象表現(xiàn)出來的：林壑、云霞、芰荷、蒲稗、春風(fēng)、幽幌，清林、孤煙、落日……這一系列黃昏意象正是詩人表現(xiàn)內(nèi)心愉悅的情感寄托。這類由衷贊嘆夕陽美景的詩作還有很多：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p>
——王維《鹿柴》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p>
——白居易《暮江吟》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p>
——杜牧《山行》
2、 寂寞孤獨
詩人一方面為黃昏的夕陽美景陶醉不已， 另一方面目送夕陽， 有感于寂寞黃昏天地萬物的凄清冷淡， 詩人孤獨之感油然而生， 從而記下了古代文人亙古不變的心聲， 《離騷》 中的“時曖曖其將罷兮， 結(jié)悠蘭而延佇” ， 就寫出了詩人天門求索受阻時的孤獨感慨。一定程度上， 中國古代詩人的孤獨感與他們在政治上的不得意是分不開的。 治國平天下的思想是中國古代大多數(shù)作家的人生目標(biāo)， 儒家“兼善天下” 與“獨善其身” 互補的人生價值取向是他們的共同心態(tài)。
為了建功立業(yè)， 他們往往離鄉(xiāng)背井， 漂泊江湖， 歷經(jīng)坎坷， 雖然付出了種種努力， 但由于種種原因， 很多人都虛度光陰， 抱負成空。 于是落拓失意的游子便借由吟詩作對抒發(fā)懷才不遇的人生感傷， 而靜謐的黃昏景物就是他們寂寞孤獨的最佳寫照：
“踟躕亦何留， 相思無終極。 秋風(fēng)發(fā)微涼， 寒蟬鳴我側(cè)。 原野何蕭條， 白日忽西匿。 歸鳥赴喬木， 翩翩厲羽翼。 孤獸走索群， 銜草不遑食。 感物傷我懷， 撫心長太息。 ” ——曹植《贈白馬王彪》
悲涼的秋風(fēng)、 寒蟬的鳴叫、 蕭條的原野、 西下的夕陽……這一系列秋天日暮的自然意象使詩人不由得想起剛剛死去的兄弟， 生離死別的哀痛加深了， 再加上歸鳥、孤獸的視覺意象就將詩人自身政治迫害下交游無助孤立無援的困窘處境剖白。 東晉山水詩人謝靈運善于體現(xiàn)萬物之“生姿” ， 他的《晚出西射堂》 將暮藹籠罩下的環(huán)境景物描寫得朦朧幽雅， 在幽雅中透露出內(nèi)心的郁悶： “步出西城門， 遙望城西岑。 連障疊巘巗， 青翠杳深沉。 曉霜楓葉丹， 夕曛嵐氣陰。 節(jié)往戚不淺， 感來念已深。 羈雌戀舊侶， 迷鳥懷故林。 含情尚勞愛， 如何離賞心。 撫鏡華緇鬢， 攬帶緩促衿。 安排徒空言， 幽獨賴鳴琴。 ” 詩人出城望山， 本是想借傍晚散步以消遣內(nèi)心的郁悶， 山是望到了， 但是詩人看到的山卻是日落后余暉之中的山， 那一層暮氣， 把山點綴得朦朧而富于詩意：青翠的樹木因為霧氣更深沉了， 楓葉的顏色更鮮艷了， 夕陽余光中的霧氣更加陰冷了……在朦朧之間， 詩人看到暮鳥雙雙結(jié)伴而歸， 故巢舊林， 詩人不覺倍感自身孤凄無伴， 無一人可訴衷曲。 與謝靈運同年代的陶淵明， 同樣也有由日暮歸鳥引起內(nèi)心感傷的體驗， 在他的《飲酒》 組詩中就留下了“山氣日夕佳， 飛鳥相與還” 的佳句。 宋時以婉約清麗風(fēng)格著稱的秦觀也寫過一首《踏莎行》， 借由日暮黃昏時一些令人悲切的景物抒發(fā)謫居中的寂寞情感： “霧失樓臺，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 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 魚傳尺素， 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 郴江幸自繞郴山， 為誰流下瀟湘去。 ” 這些才子在經(jīng)歷了政治上的失意之后， 竟對日暮飛禽走獸如期歸巢產(chǎn)生一種親切的情感， 確切地說是一種心靈上的契合， 他們也希望可以“歸巢” ， 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有所作為， 可是現(xiàn)實卻教他們蹉跎歲月， 這種愿望與現(xiàn)實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必然促使寂寞憂傷的滋長， 而深藏在詩人內(nèi)心的孤獨寂寞情感一觸及日暮黃昏的氛圍就一發(fā)不可收拾。 夕陽晚照中的樹木、 云氣容易引起詩人的飄渺遐思， 而歸鳥這一黃昏意象就是詩人孤獨寂寞情感迸發(fā)的導(dǎo)火線， 日暮時鳥兒或單或雙地歸巢使詩人聯(lián)想到自己的處境： 有心在政治上大展拳腳， 但是黑暗的官場卻逼得他們受到排擠而孤立一方， 。 鳥兒都歸巢了， 那他們什么時候才能一展胸中抱負呢？ 這樣的情況下， 就有了情與景完美交融的契機， 歸鳥意象必然成為詩人抒發(fā)寂寞情感的最佳對象。
3、 相思怨別懷人：
產(chǎn)生于春秋時代的《詩經(jīng)· 王風(fēng)· 君子于役》是中國詩史上出現(xiàn)得最早的日暮懷人之作： “君子于役， 不知其期。 曷至哉？ 雞棲于塒， 日之夕矣， 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 如之何勿思？ ……” 生動地描繪出一幅焦慮的思婦在黃昏時分期盼親人歸家的生活圖景。 通過描寫雞棲于塒、 羊牛歸來的畫面， 點明已是黃昏， 從而刻畫出思婦盼夫夫不至的真摯感情。 表達這種懷人情感的詩作還有很多： “日黃昏而望絕兮， 悵獨 于高堂。 ” ——司馬相如《長門賦》 “閨中起長嘆……慘凄歲方晏， 日落游子顏。 ” ——顏延之《秋胡行》 之八 “薄暮有所思， 終持淚煎骨。 ” ——吳均《有所思》 “日黯黯而將暮， 風(fēng)騷騷而渡河。 妾怨回文之錦， 君思出塞之歌。 相思相望， 路遠如何？ ” ——蕭綱《蕩婦秋思賦》 “高蓋山頭日影微， 黃昏獨立宿禽稀。 林間滴酒空垂淚， 不見丁寧囑早歸” ——陳去疾《西上辭母墳》 “帝里春晚， 重門深院。 草綠階前， 暮天雁斷。 樓上遠信誰傳？ 恨綿綿。 多情自是多沾惹， 難拼舍， 又是寒食也。 秋千巷陌人靜， 皎月初斜， 浸梨花。 ” ——李清照《怨王孫》黃昏日暮始終是懷人的最好時機， 在黃昏的觸動下， 中國多少詩人都萌發(fā)出了懷人思親的種子， 有道是“朧月黃昏亭榭。 ……幽怨幾時休， 淚還流。 ” （朱敦儒《昭君怨· 悼亡妻》）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斜陽。 ” （納蘭性德《浣溪沙》） 天邊的夕陽正徐徐落下， 余光迷漫， 家禽都已散去， 正是歸家的時候， 可他（她） 又在哪里呢？ 是否一切安好？ ……詩人的相思之情溢于言表。思鄉(xiāng)： “思鄉(xiāng)” 是中國古代游子普遍存在的一種微妙心理。 漂泊江湖的游子在外面披霜戴雪， 經(jīng)歷過羈旅途中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幾番徹骨之后， 他們都或多或少地表現(xiàn)出思鄉(xiāng)的情緒， 而以夕陽為背景的黃昏景色就是他們較常寫到的。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馬致遠的《天凈沙》 ：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fēng)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 這首小令是黃昏意象堆積的特例， 全詩只有二十八個字， 卻寫出了多種意象：枯藤、 老樹、 昏鴉、 小橋、 流水、 人家、 古道、 西風(fēng)、 瘦馬、 夕陽、 斷腸人、 天涯， 這一系列帶有悲冷色彩的黃昏意象把孤寂凄苦的羈旅愁思渲染得幽眇無邊， 扣人心弦，引人遐想， 讓人回腸蕩氣， 具有無盡的感人魅力。晚唐詩人馬戴也寫過一首《落日悵望》 ： “孤云與歸鳥， 千里片時間。 念我一何滯， 辭家歸未還。 微陽下喬木， 遠色隱秋山。 臨水不感照， 恐驚平昔顏。 ” 詩人眺望落日秋山， 用夸張手法寫到孤云和歸鳥片刻之間就能飛馳千里回到自己的棲息地， 進而聯(lián)想到自身， 一人離家在外， 久滯不歸， 試問此時此刻的詩人又怎能不觸景生情？ 這里的孤云、 歸鳥、 斜陽、 喬木、 秋山、 清水在詩人眼中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哀愁， 是詩人思鄉(xiāng)愁緒的情感寄托。 又如： “……日夕涼風(fēng)起， 翩翩漂吾舟。 寒蟬在樹鳴， 鸛鵠摩天游。 客子多悲傷， 淚下不可收。 ” ——王粲《從軍行》 其五 “春日在天涯， 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 為濕最高花。 ” ——李商隱《天涯》 “年年春日異鄉(xiāng)悲， 杜曲黃鶯可得知？ 更被夕陽江岸上， 斷腸楊柳一絲絲。 ” ——韋莊《江外思鄉(xiāng)》可見， 黃昏時一切帶有悲傷色彩的景物， 特別是倦鳥、 寒蟬等動物意象極易挑起游子無限的思鄉(xiāng)情緒。在古代， 由于戰(zhàn)爭的頻繁， 守衛(wèi)邊塞的將士經(jīng)年累月戍守在外， 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思鄉(xiāng)人群的代表。 王昌齡的《從軍行七首》 向來被推為邊塞名作。 其一首“烽火城西百尺樓， 黃昏獨坐海風(fēng)秋。 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 ， 無那金閨萬里愁。 ” 就以黃昏中烽火樓、 海風(fēng)、 獨坐的士兵一組靜景， 漸漸烘托出《關(guān)山月》思鄉(xiāng)曲，融景入情。 將士的思歸情感還鮮明地表現(xiàn)在宋朝范仲淹的名篇《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 中：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 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 千幛里， 長煙落日孤城閉。 ” 詩人形象地描繪了一幅邊塞凄涼的秋日黃昏圖， 表現(xiàn)了邊防將士戍守之苦， 將思鄉(xiāng)、 憂國的深情， 寫得既雄渾又悲壯。 戍守邊防的將士終日面對的環(huán)境就是茫茫大地， 而夕陽的沉沒常使大地呈現(xiàn)出一種悲涼凄迷之感， 這時候一些鳥鳴聲響都很容易引起他們的無限聯(lián)想， 而各種情感的生發(fā)終將歸結(jié)為“思鄉(xiāng)” ， 長嘆“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 。 而最能表達將士思鄉(xiāng)情感的黃昏意象就是那些帶有荒冷色彩的景物， 就像： 秋來、 雁去、 邊聲、 長煙、 落日、 孤城…… 離愁： 杜牧《邊上聞胡笳三首》 ： “白沙日暮愁云起， 獨感離愁萬里天。 ” 就是詩人對離別的真情告白。 在作者看來， 離別是長期的而且是萬分痛苦的。 柳永的《雨霖鈴》 是寫江湖流落的代表作， 寫離愁別緒達到了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 “寒蟬凄切， 對長亭晚， 驟雨初歇……念去去千里煙波， 暮藹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 冷落清秋節(jié)！ ……” 寒蟬凄切， 驟雨初歇， 煙波千里， 暮藹楚天——是詩人別后茫然若失心境的物化再現(xiàn)。主人公暗淡的心情給天空水色染上灰色的色彩， 寫出了自己的真實感情， 為離別詞的千古絕唱。 再有秦觀的《滿庭芳》 詞： “山抹微云， 天拈衰草， 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掉， 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 空回首、 煙藹紛紛。 斜陽外， 寒鴉數(shù)點， 流水繞孤村。 銷魂， 當(dāng)此際， 香囊暗解， 羅帶輕分。 謾贏得， 青樓薄悻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 襟袖上， 空惹啼痕。 傷情處， 高城望斷， 燈火已黃昏。 ” 這首詞寫于元豐二年冬天， 秦觀在會稽淹留數(shù)月， 與一位多情歌女有過親密交往， 在離開之際， 秦觀回想“蓬萊舊事” ， 借景抒懷： 淡淡的云彩、 衰落的草木、 隱約的煙霧、 寥落的寒鴉、 黃昏的燈火、 孤村、 流水……所有凄迷暗淡的黃昏意象， 隱隱透露出詞人迷茫的目光和惆悵的心情。
4、 思隱之情
中國古代的詩人們往往借助自己鐘愛的自然物的自然屬性來比喻自身的高尚品格和遠大志向。 如翠竹虛心而有節(jié)，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這些自然物千百年來一直充當(dāng)人類高尚精神的替代物。 而“黃昏” 中的寧靜祥和正是詩人心之所向的隱居生活。 夕陽晚照下的黃昏意象群是隱士詩人筆下經(jīng)常寫到的， 王績的《野望》就是一例： “東皋薄暮望， 徒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 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 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 長歌懷采薇。 ” 詩人眼中的秋天的山野都充滿了“歸” 意： 牧人、 小牛、 獵馬、 家禽……所有日暮歸返的事物都是為了反襯詩人“相顧無相識， 長歌懷采薇” 式的歸隱情懷。 最能表達這種情懷的詩作還有王維的《渭川田家》 ： “斜陽照墟落， 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 倚仗候荊扉。 雉 麥苗秀， 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歸， 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 悵然吟《式微》 。 ” 《渭川田家》 很具體地描寫了薄暮之中， 夕陽斜照下， 深深的小巷牛群徐徐歸來，房舍的柴門邊倚著鄉(xiāng)村老人在等待牧歸的孩童， 農(nóng)夫扛著農(nóng)具三兩個親切絮語歸來， 遠處麥地里， 野雞也在呼喚配偶的歸去， 詩人眼中的一切事物都適時而歸， 大自然的一切顯得恬然自得， 詩人羨慕之情油然而生， 有感而發(fā)地吟詠《詩經(jīng)》 邶風(fēng)中的《式微》 ， 這正是全詩的靈魂所在。隱士詩人正是這樣通過描寫黃昏時萬物歸來的景象來抒寫自己的“歸隱” 理想的。 趕著小牛的牧人、 拖著獵物的獵馬、 扛著鋤頭的農(nóng)夫、 出現(xiàn)在巷口的牛羊， 他們都在傍晚時分歸家， 這種“適時而歸” 跟詩人的歸隱情感不謀而合， 在這一點上， 它們就構(gòu)成了表達詩人歸隱情感的黃昏意象群。
5、 懷古傷今
黃昏時夕陽衰落之景常常引起詩人“人生在世終將死去” 的感嘆。 這種悲觀的人生態(tài)度又使他們不由自主地想起逝去的古人： 江山依舊， 可惜人事已非……劉禹錫的《烏衣巷》、 劉長卿的《長沙過賈誼宅》、 楊慎的《臨江仙》、 吳綺《浣溪 沙· 有感》等都是抒發(fā)這種情感的作品。 此外還有很多詩作， 例如韋莊的詠史詩《上元縣》： “南朝三十六英雄， 角逐興亡盡此中。 有國有家皆是夢， 為龍為虎亦成空。 殘花舊宅悲江令， 落日青山吊謝公。 止竟霸圖何物在， 石麟無主臥秋風(fēng)。 ” 面對“殘花舊宅， 落日青山” 的夕陽世界， 詩人的“夕陽情緒” ⑤日益高漲，表現(xiàn)出無限感嘆： 六朝英雄， 也是如龍如虎之人，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 終將煙消云散。 從南朝想到自己生活的年代， 昔日六朝的輝煌跟作者身處的晚唐的衰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懷古傷今的憂愁一覽無遺。 中唐之后日漸衰敗的時代氛圍，籠罩著詩人們的心靈， 這時候， 以夕陽為背景的詩作可謂是屢見不鮮。 又如李商隱的《吳宮》 ： “龍檻沉沉水殿清， 禁門深鎖人聲。 吳王宴罷滿宮醉， 日暮水飄花出城。 ” 詩人不正面描寫吳王宴樂狂歡的場面， 而只著意渲染滿宮醉后的沉寂以及御狗日暮飄出的殘花。 這一歷史細節(jié)的描寫， 表面上是寫吳王醉生夢死的生活導(dǎo)致了吳國不可避免的滅亡命運， 而更深層的用意則是對唐王室衰敗的擔(dān)憂。 詩人們正是這樣， 或睹殘垣青山而思越千古； 或臨殘景舊宅而嘆王朝興亡， 而他們又無一例外地鐘愛夕陽這一黃昏意象， 不斷吟詠“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
6、 人生短暫
“時光易逝， 人生短暫” 一直是人們千百年來永誦不歇的主題之一。 這一人生主題也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常客。 早在偉大詩人屈原的著作《離騷》中， 就通過黃昏意象發(fā)出了日暮途遠的慨嘆： “朝發(fā)軔于蒼梧兮， 夕余至乎縣圃。 欲少留此靈瑣兮， 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 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 詩人以象征性的手法營造出一個日暮而途尚遠的境界， 在塵世難容身的情況下，詩人有感于黃昏的到來， 一天的時間就這樣流逝， 而自己的理想之路還有很長的距離， 不由得悲從心來。 魏代的曹植延續(xù)了這種日落西山時光不再的生命意識： “驚風(fēng)飄白日， 光景馳西流。 ” ——《箜篌引》 “驚風(fēng)飄白日， 忽然歸西山。 ” ——《贈徐干》 其一 “白日西南遲， 光景不可攀。 ” ——《名都篇》由于貴族公子的身份和放蕩不羈的豪邁性格， 詩人終日放縱自己沉迷于宴游畋獵之中， 不經(jīng)意看到日落西山， 從時間的流逝聯(lián)想到年華的流逝， 于是產(chǎn)生了時光不再， 無可作為的哀痛。 再看： “江頭沉醉泥斜暉， 卻向花前慟哭歸。 惆悵一年春又去， 碧云芳草兩依依。 ” ——韋莊《殘花》 “無計可留春住， 只有斷腸詩句。 萬種消魂， 多寄與， 斜陽天外樹。 ” ——施紹莘《謁金門》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臺， 夕陽西下幾時會？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 ——晏殊《浣溪沙》詩人的惆悵因“一年春又去” 引起， 而他們對春光流逝的嘆息也是源于斜暉普照。 從上面這兩首詩來看， 詩人有時也將夕陽跟春天結(jié)合起來用以表達人生短暫的感慨。 春天是一個百花盛開、 鶯歌燕舞的美麗季節(jié)， 然而花開總會花謝， 花落春歸往往用來象征美好事物的毀滅或是青春年華的流逝， 春天跟夕陽一樣都是無計可留的， 詩人的這種刻意傷春正是慨嘆人生短暫、 世事無常的情感反映。 面對春光的流逝， 面對夕陽世界， 詩人有感自身懷才不遇， 空度光陰的痛苦。 這種漫漫人生路上的緊迫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詩人惜時進取的可貴精神。 試想如果不是對功名的追求， 對施展抱負的渴望， 又怎會對自己的虛度光陰感到悲痛呢！而這一切歸根到底就是詩人對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渴望。 在人生的追求歷程中， 黃昏夕陽代表的時間意識與詩人的生命意識始終交織在一起。 夕陽的隕落讓多愁善感的詩人聯(lián)想到個體生命的非永恒性： “懸車在西南， 羲和將欲傾。 流光耀四海， 忽忽至夕冥。 朝為咸池暉， 蒙汜受其榮。 豈知窮達士， 一死不再生……” ——阮籍《詠懷》 “短生旅長世， 恒覺白日欹。 覽鏡睨頹容， 華顏豈久期？ 茍無回戈術(shù)， 坐觀落崦嵫” ——謝靈運《豫章行》這種感于黃昏日暮美景不長， 人生短暫的憂患意識長久地滯留在詩人的心中，成為中國古代詩人生命悲劇意識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 而這種憂患意識就集中體現(xiàn)為對夕陽這一黃昏意象的描寫。朱光潛先生說過： “情緒的性質(zhì)一部分由人的素質(zhì)決定， 另一部分由產(chǎn)生這種情緒的環(huán)境決定。 ” ⑥詩人心中情思起伏， 波瀾變化， 儀態(tài)萬千， 不是單憑一個固定的物象輪廓就足以表達， 只有大自然全幅生動的山川草木、 云蒸霞蔚，才足以表象詩人胸襟里無盡的情感。 綜觀中國古典詩詞， 黃昏意象擁有它與生俱來的獨特意象群。 這種獨特的意象群大多是野草、 斜陽、 秋風(fēng)、 清水、 殘宅、 霜寒、 歸鳥、 笛聲、 悲鳴等帶有荒冷灰暗色彩的事物。 那斜斜的落日、 投林的倦鳥、 凄厲的雁叫、 動情的笛聲、 迷蒙的煙雨……無一不浸染著詩人的某種特定情感。 但是這些意象個體又不是各自孤立地存在的， 而是根據(jù)詩人傳達感情暗示理想的需要， 按照某種向心力而相互呼應(yīng)粘合形成的意象群體， 它們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和深化了黃昏原型的審美內(nèi)涵。
參考資料：
① 轉(zhuǎn)引自韓楚森的《李清照詞之獨特意象》 （《北方論叢》 1 991 年5 月）
② 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編著的《漢語大字典》 ， 四川辭書出版社、 湖北辭書出版社出版， 1 993 年于成都。
③④轉(zhuǎn)引自王立的《暮藹沉沉詩境闊》 （《學(xué)習(xí)與探索》 1 991 年第5 期）
⑤⑥轉(zhuǎn)引自任海天的《論韋莊詩中的“夕陽情緒” 》 （《北方論叢》 1 996 年2 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