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的故鄉(xiāng)*
燦爛的銀花
在晴朗的天空飄散;
金黃的陽光
把屋頂樹枝染遍。
馴美的白鴿兒
來自什么地方?
它們引我翹望著
一個新的故鄉(xiāng):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門第l卷第3期,題為《歸去》,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收入《馮至詩文選集》時,做了少許改動,并改題為《新的故鄉(xiāng)》。后曾編入《馮至詩選》、《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汪洋的大海,
濃綠的森林,
故鄉(xiāng)的朋友,
都在那里歌吟。
這里一切安眠
在春暖的被里,
我但愿向著
新的故鄉(xiāng)飛去!
1993
歌 女*
夢見一個歌女,
抱著琵琶歌唱;
她的哀怨之音,
睡眠在四條弦上。
烏黑的頭發(fā)
烘托出憂郁的面貌,
身著雪白衣裳,
雙頰微微若笑。
盡是些浪漫的歌詞,
她的歌聲靡靡--
"窗外雨正凄凄,
兒女對燈啼泣!"
* 原載l 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最后我忍不住了,
倒在她的懷里,
握住她的手兒,
她再也唱不下去。
她滴下一顆淚珠,
滴在我的口內(nèi),
我鄭重地把她咽了,
說不出的辛酸滋味!
小 船*
心湖的
蘆葦深處,
一個采菱的
小船停泊;
它的主人
一去無音信,
風風雨雨,
小小的船篷將折。
1923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題為《小艇》,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編入《馮至詩選》時,改題為《小船》,后曾收入《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狂 風 中*
無邊的星海,
更像狂風一般激蕩!
幾萬萬顆的星球,
一齊地沉淪到底!
剩下了牛女二星,
在淚水積成的天河,
劃起輕妙的小艇,
唱著哀婉的情歌。
愿有一位女神,
把快要毀滅的星球。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至詩文選集》、《馮至詩選》、引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一瓢瓢,用天河的水,
另洗出一種光明!
1923
殘余的酒*
"上帝給我們,
只這一杯酒?。?
這么一杯酒,
我又不知愛惜--
走過一個姑娘,
我就捧著給她喝;
她還不曾看見,
酒卻灑了許多!
我只好加水吧,
不知加了多少次了!
可憐我這一杯酒啊!
一杯酒的殘余呀!
那些處女的眉頭。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為組詩《殘余的酒》之《序詩》;初收《昨日之歌》,改題為《殘余的酒》。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是怎樣一杯濃酒的充溢!
我實在有些害羞了,
我明知我的酒沒有一些酒力了,
--我還是不能不
把這杯淡淡的水酒,
送到她們絳紅的唇邊,
請她們嘗一嘗啊!
懷--*
若是我,眼皮微微合上,
啊!你這藍帽的女郎--
你既穿著灰色衣裙,
為何又戴著那藍色的草帽?
惹得我的夢魂兒,
盡在你的身邊纏繞!
風聲中的雨聲,
這般斷斷續(xù)續(xù)--
紛紛亂亂的人間,
你今宵睡在何處?
啊,在少女幽靜甜美的睡中,
可能有路上不相識的青年入夢!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追 憶*
日光滿窗了!
你還微閉著眼,
躺在床上,
作什么追憶?
"啊,我昨夜所想的,
那甜美的境地--
在最甜美的時候,
我昏昏睡去了!"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初夏雜句*
1
"紅的,紅的,紅櫻桃,"
"青的,青的,青杏子,"一一
于今都哪里去了
那半月前的飛絮?
2
最怕聽,蒼蠅同蜜蜂,
在日光中的歌調(diào),
最怕聽的是,萬籟聲中。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題為《初夏》,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略有刪節(jié),并改題為《初夏雜句》。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隱約約,夏天到了!
3
懨懨地又度了一春,
春已盡,自家還不知覺。
夜雨瀟瀟,
唱著"所羅門"的牧歌;
--可憐的牧童啊,就是羊兒
都尋,尋也尋不著了!
4
那晚的一鉤新月,
一直的被我望入
西北的濃云中--
等了不知多少時,
它卻終于出不來,云幕的重重。
5
并不曾那樣像去年,
聽取燕子的呢呢,
戴勝鳥的啼聲,
也不知盡向何處去?
6
偶然隔著樓窗,
望那夕陽染遍的楊柳--
唱多少遍古代的詩詞,
無奈柳陰下沒有河流,
泛不來采蓮的小舟!
別 友*
1
好一個悲壯的悲壯的別離呀。
滿城的急風驟雨,
都聚在車站
車站的送別人
送別人的心頭了。
雄渾的風雨聲中,哪容人輕輕地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題為《別羨季》,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略有改動,并改題為《別友》;編入《馮至詩選》時,又改題為《別友》,后曾編入《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羨季、即顧隨(1897--1960),字羨季,別號苦水,河北清河縣人,現(xiàn)代作家、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家。
說些委婉的別語?
朋友,你自望東,
我自望西,
莫回顧,從此小別了。
2
贊頌狂風暴雨,
因為狂風暴雨后,
才有這般清涼的世界。
我失掉了什么?
啊,車輪軋軋的聲音
重喚起我纏綿的情緒。
夢一般寂靜地過去了,
心里沒有悲傷,
眼中沒有清淚;
朋友,你仔細地餐
餐這比什么都甜
比一切都苦的美味吧!
1923
窗 外*
老槐的
英雄姿態(tài)!
金綠的葉兒,
隨著微風搖擺,
無數(shù)黑衣的
燕子飛翔--
似誰家吹玉笛,
吹得聲音嘹亮!
青天只有白云,
白云沉思無語,
雀鳥兒不住地
在何處唧唧?
* 原載l923年12月《淺草》季刊第l卷第3期,為組詩《殘余的酒》之一首,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鄉(xiāng)歌》編入。
灰色屋頂,
也披滿夕陽,
瓦櫳上漬著的石灰,
正如耶穌的白衣跪像!
瞽者的暗示*
黃昏以后了,
我在這深深的
深深的巷子里,
尋找我的遺失。
來了一個瞽者,
彈著哀怨的三弦,
向沒有盡頭的
暗森森的巷中走去。
1923
* 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至詩選》和《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宴 席 上*
(雙十節(jié)的夜里,聽友人C君敘他今夏在西湖瑪瑙寺中的夢境,同時又談及遠方朋友的運命遭逢;成此詩,寄給上海的C君及印度洋上的L君。)
蠟燭更換了三遍了,
怎么還不天明呢?
窗紙既不發(fā)白,
雞聲也是遼遠呀。
這是我們的廚娘,
備下了這席圣宴,
有厚味的菜,
有喝不盡的美酒。
* 原載l923年10月25日《文藝旬刊》第l2期.原有副題"--呈如稷,翔鶴;并示C君"。初收《昨日之歌》,刪去副題,增一小序。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她頻頻對我們敘說,
她如何善于烹飪--
她說,甜的味兒如何淺,
辛酸的,是怎樣深沉。
我們都靜默無言,
更含了幾分醉意。
窗外不知什么聲響,
可是風吹落葉沙沙?
還沒有到了深秋,
哪會有許多落葉--
原是彈人心曲的姑娘,
輕輕地推門而入。
在這樣的席上,
她是十分可愛的--
她的雙頰蒼白,
唇上點染著一些紅色。
她抱著什么樂器,
我也無從認識。
只那團如云的烏發(fā),
卻鬣髫著幾點溫柔。
她將她的樂器,
慢慢地彈動了--
她輕緩的歌聲,
正如她衣衫的清淡。
"他愁苦了他的青春,
只想換她的換不來的心。
她最后把心捧到他的面前,
可是他說,他已經(jīng)做了僧人!"
"酒變成淚,淚又變成酒,
何處尋,那尋不到的真情!
在風雨陰霾之夜,
他孤零零地徘徊荒徑!"
"終于是兩手空空地
可憐他東西南北的狂奔
,又到了茫茫海外,可容他
"'寂對河山叩國魂'!"
她唱完了這么三個曲子,
席上的靜默更可怕了。
我滿滿斟了一杯酒,
送到她的唇邊。
她接了我的酒杯,
把樂器放在一旁;
一杯酒都被她飲盡了,
樂器的余音還在微微地響!
殘 年*
朋友啊,
酒冷,茶殘!
我們默默,
噤若寒蟬。
無可詛咒,
無可贊美:
百般的花朵,
一樣的枯萎!
我們默默,
噤若寒蟬--
朋友啊,
酒冷,茶殘!
* 原載l924年1月18日《文藝旬刊》第l 9期.題為《贈C.S.君》,為組詩《殘年》第一首。初收《昨日之歌》,改題為《殘年》。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你--*
一天我委委屈屈地
向著你的明眸泣告--
人間是怎樣的無情,
我感受的盡是苦惱。
你殷殷勤勤地勸我,
憂思,能夠令人衰老;
你更問我能不能
向著你的明眸微笑!
你的話是雨后的南風,
將我的愁云盡都吹散;
但我仔細看你的眼眶里,
也是汪汪地淚珠含滿。
1924
* 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秋千架上*
我躺在嫩綠的淺草上,
望著你蕩起秋千;
春愁隨著你蕩來蕩去,
盡化作淡淡的青煙。
我的姑娘,你看那落日,
它又在暮靄里消沉--
只剩下紅云幾抹,
冷清清,四顧無人!
* 原載l 924年4月15日《文藝周刊》第29期,初收《昨日之歌》,略做改動。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春 的 歌*
丁香花,你是什么時候開放的?
莫非是我前日為了她
為她哭泣的時候?
海棠的花蕾,你是什么時候生長的?
莫非是我為了她的憧影,
斂去了愁容的時候?
燕子,你是什么時候來到的?
莫非是我昨夜相思,
相思正濃的時候?
丁香、海棠、燕子,我還是想啊,
想為她唱些"春的歌",
無奈已是暮春的時候。
1924
* 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琴 聲*
綠樹外,小窗內(nèi),
是誰家肯把
這樣輕婉的幽思
縷縷地寫在靜夜里?
夜色隨著琴聲顫動,
顫動得山上山下的樹
都開遍了花,
微風吹著花兒細語。
最后那彈琴人
情愿把沉逸的哀音
變?yōu)轫懥痢?/p>
* 初收《昨日之歌》,題為《綠樹外》;編入《馮至選集》時,略有刪節(jié),并改顥為《琴聲》。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好惹得遠遠近近
都淚瑯瑯
滴滿了襟裳!
1924
在海水浴場*
浪來了,你跳入海中,
浪平了,又從海中跳起,
跳在平板的船兒上,
唱著你故鄉(xiāng)的歌曲。
浴衣襯著你的肌膚,
金發(fā)披在你的雙肩,
巖石為著你含了愁容,
潮水為著你充滿瘋癲。
* 原載l924年7月29日《文藝周刊》第44期,題為《海濱》,原詩只前一節(jié)。初收《昨日之歌》,為組詩《在海水浴場》第一首,改題為《浪來了》,并增后二節(jié)詩。編入《馮至詩選》時組詩取消,此詩直接改用原組詩的總題《在海水浴場》;后曾編入《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我可是在什么地方
好像是見過你的情郎?
他夜間在陰森的林里
望著樹疏處的星星嘆息!
1924
沙 中*
在這松散的沙中,
卻于一團溫馨凝聚;
唇兒吻在沙里邊,
深吻著脂汗的香氣。
我的雙臂懶懶地
向暖暖的空中前伸,
依然觸著了(那昨天的)
柔膩的玉體橫陳--
怎能從這海浪里,
涌出來魔術(shù)的少女,--
倩她攫去了我的靈魂,
只剩下唇在沙中狂吻!
* 初收《昨日之歌》.為絹詩《在海水浴場》第二首。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海 濱*
風吹著發(fā),又長了一分,
苦悶也增了一寸;
雄渾無邊的大海,
它怎管人的困頓!
那邊是悲切的軍笳,
樹林里蟬聲像火焰;
波浪把一座太陽
閃化作星光萬點。
* 初收《昨日之歌》,為組詩《在海水浴場》第三首,題為《風吹著發(fā)......》;編入《馮至詩文選集》時,改題為《海濱》。后曾編入《馮至詩選》、《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遠遠的歸帆
告我新聞一件:
"有只船兒葬在海心,
在一個凄清的夜半!"
1924
墓 旁*
我乘著斜風細雨,
來到了一家墳墓;
墓旁一棵木槿花,
便惹得風狂雨妒。
一座女孩的雕像
頭兒輕輕地低著--
風在她的睫上邊
吹上了一顆雨珠。
我摘下一朵花兒,
悄悄放在衣袋里;
同時那顆雨珠兒
也隨著落了下去!。
*原載1924年8月5日《文藝周刊》第45期,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雨 夜*
樹林里聚集著
無數(shù)的幽靈,
它們又歌又舞,
踏著風聲雨聲。
蟋蟀在草里嗚叫,
它們永不停息;
可有個行路的人
在林里迷失?
閃電閃在林里,
照給他一條小道--
蟬在樹上驟然鳴,
鳥在谷中應聲叫。
*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至詩文選集》、《馮至詩集》、《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雷聲擊在林里,
幽靈們四方散去,
散到隱秘的地方,
唱著凄涼的歌曲:
"憔悴的馬櫻花須,
愁遍山崖的薜荔,
隨著冷雨凄風
吹入人間的美夢里。"
1924
孤 云*
我對望亭亭的孤云,
凄惶欲泣。
它來自北方的
那座灰色的城里。
在那座城里
事事都成陳跡。
我怎能把它
也撕成千絲萬縷?
1924
* 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至詩集》、《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我是一條小河*
我是一條小河
我無心從你身邊流過,
你無心把你彩霞般的影兒
投入了河水的柔波。
我流過一座森林,
柔波便蕩蕩地
把那些碧綠的葉影兒
裁剪成你的衣裳。
我流過一片花叢,
柔波便粼粼地
把那些彩色的花影兒
編織成你的花冠。
*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至詩文選集》、《馮至詩集》、《馮至選集》。
最后我終于
流入無情的大海,
海上的風又厲,浪又狂,
吹折了花冠,擊碎了衣裳!
我也隨著海潮漂漾,
漂漾到無邊的地方;
你那彩霞般的影兒
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樣!
1925
夜 步*
一支燭光蒼蒼地
在那寂寞的窗內(nèi)--
既不照盛筵綺席,
更不照戀人幽會。
幾粒星光茫茫地
映在這死靜的河內(nèi)--
既無人當做珍珠串起
更無人當做滴滴清淚。
燭光啊,你永久蒼蒼,
星光啊,你永久茫茫;
我永久從這夜色中
拾來些空虛的惆悵!
* 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如果你......*
(三春將盡,K①從海濱寄贈櫻花殘瓣,作此答之。)
如果你在黃昏的深巷
看見了一個人兒如影,
當他走入暮色時,
請你多多地把些花兒
向他拋去!
"他"是我舊日的夢痕,
又是我燈下的深愁淺悶:
當你把花兒向他拋散時,
便代替了我日夜乞求的
淚落如雨--
*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①K即顧隨。
懷友人Y.H.*
1
當燕子歸來的黃昏,
我一人靜靜悄悄
在你舊居的窗前,
夢游一般地走到。
寂寂靜靜,
我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兒
,窗內(nèi)仿佛有人答應。
我傍著窗兒癡等。
* 初收《昨日之歌》,題為《懷Y.兄》;編入《馮至選集》時,略做改動,并改題為《懷友人Y.H.》。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Y.H.即楊晦(1898-1983),字慧修,遼寧遼陽縣人,現(xiàn)代作家、文藝評論家。
但是窗兒呀總是不開,
一直等到了冷月凄清,
朋友啊,你那時在哪里徘徊?
2
那夜風雨后,
正像是我們?nèi)ツ甑囊惶欤?/p>
滿院嗅著柳芽香,
滿地踏著殘花瓣。
寂寂靜靜,
我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兒,
云內(nèi)仿佛有人答應。
我靠著樹干癡等,
但是陰云呀總不散開,
一直等到了夜闌更深,
朋友啊,你那時在哪里徘徊?
3
我像是古代的牧童,
失掉了他的綿羊;
我像是中古的詩人,
失掉了他的幻想。
寂寂靜靜,
我輕輕地叫著你的名兒,
遠方總仿佛有人答應。
我望著凄艷的夕陽,
我望著幽沉的星海,
望得我心滯神傷,
朋友啊,你那時在哪里徘徊?
1925
遙 遙*
你那兒的蘆花也白了,
我這兒的蘆花也白了。
我凝神將蘆花細數(shù),
像是一里一程地走近了你;
我數(shù)盡了無數(shù)棵,
卻終于是悵悵地--
千里外,真是遙遙啊!
你那兒的夕陽也要落了,
我這兒的夕陽也要落了。
黃金色的在云里,
恰似我那昨宵的夢。
一帶模糊的青山,
輕輕描上了我的心頭--
* 原載l925年10月31日《沉鐘》周刊第4期,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千里外真是遙遙啊!
你那兒的果子也熟了,
我這兒的果子也熟了。
綠色的失去了希望,
紅色的盡都凋落了:
相思到了這般境地,
也只有聽那流水的殷殷--
千里外真是遙遙啊!
在 郊 原*
續(xù)了又斷的
是我的琴弦,
我放下又拾起
是你的眉盼。
我一人游蕩在郊原,
把戀情比作了夕陽奄奄。
它是那紅色的夕陽,
運命啊淡似青山,
青山被夕陽烘化了
在茫茫的暮色里邊。
我愿彷徨在空虛內(nèi),
化作了風絲和雨絲:
*原載l925年12月12日《沉鐘》周刊第9期,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軍詵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雨絲綴在花之間,
風絲掛在樹之巔,
你應該是個采擷人,
花葉都編成你的花籃。
花籃里裝載著
風雨的深情--
更絲絲縷縷的
是可憐的生命。
我一人游蕩在郊原,
把運命比作了青山淡淡。
續(xù)了又斷的
是我的琴弦,
我放下又拾起
是你的眉盼。
1925
"晚 報"*
--贈賣報童子
夜半的北京的長街,
狂風伴著你盡力地呼叫:
"晚報!晚報!晚報!"
但是沒有一家把門開--
同時我的心里也叫出來,
"愛!愛!愛!"
我們是同樣地悲哀,
我們在同樣荒涼的軌道。
"晚報!晚報!晚報!"
但是沒有一家把門開--
人影兒閃閃地落在塵埃。
*原載l926年10月10日《沉鐘》半月刊第5期,署名誹誹。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至詩文選集》、《馮至詩選》、《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愛!愛!愛!"
一卷卷地在你的懷,
風越冷,越要緊緊地抱。
"晚報!晚報!晚報!"
但是沒有一家把門開--
一團團地在我的懷,
"愛!愛!愛!"
1926
在陰影中*
我在陰影中摸索著死,
她在那邊緊握著光明。
神呀,我愿一人走入地獄里,
森森地走入了最深層;
在地獄的中途嘗遍了
冰雹同烈火,暴雨和狂風。
烈火與冰雹,
為了她同我的深情;
狂雨與暴風,
為了她同我的生命;
神呀,我今夜向你呼號,
是最后的三聲兩聲!
*原載l926年10月25日《沉鐘》半月刊第6期,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從此我轉(zhuǎn)頭不顧,
莫盡在淡淡的影里求生!
我一人棱棱地昂首,
在那地獄的深層--
望著她將光明緊握,
永久地,永久地向上升騰!
工 作*
聰明的姑娘啊,告訴我說,
我是一個可憐的人,
我應該怎樣的工作?
我的春夏是有限的幾天,
我的嚴冬啊,卻是,
卻是那樣的久遠!
我是不是應當,
為了那后日的荒涼--
從你的面龐摘下來
那永不凋殘的花朵,
在我的心中注滿了
你漾漾地眼角的柔波?
我是不是應當。
* 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為了那后日的荒涼--
先聽你干聲萬聲的呼喚,
在空中化作了旗幡一扇,
它引導著我,(萬事蒼蒼,)
走入將來的人海茫茫!
永 久*
我若是個印度人,
便邁入了濃密的森林;
我若是個俄國人,
便踏上了冰天雪地:
因為它們都是永久的,
在南天,在北極。
我呀,我生在溫帶的國里,
沒有雪地沒有森林--
我追尋我的永久的,
我的永久的可是你?
但是我怎樣的走進呀,
永久里,永久里?
*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你倚著樓窗......*
你倚著樓窗向下望,
會望見長街彌漫的塵沙;
但是你望不見沙中埋沒的
路上的我,路畔的槐花。
風會把花香吹揚給你,
我,我可像真珠永沉大海--
沒有你的目光到我的身邊,
我怎樣才能有光彩!
同乞丐是一樣的運命,
在神的那兒永無名姓:
一旦我踉蹌地死在路旁,
將怎樣的刻呀,我的墓銘?
*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默*
風也沉默,
水也沉默--
沒有沉默的
是那萬尺的晴絲,
同我們?nèi)淼拿}絡(luò)。
晴絲蕩蕩地沾惹著湖面,
脈絡(luò)輕輕地叩我們心房--
在這萬里無聲的里邊,
我悄悄地叫你一聲!
這時水也起了皺紋,
風在樹間舞蹈--
*原載l926年9月25日《沉鐘》半月刊第4期,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我們暈暈地,朦朦地,
像一對河里的小魚,
滾入了海水的浪濤。
我愿意聽......*
春夜呀,
拂著春風--
我愿意聽,
你的唇邊說,0ui!①
秋夜呀,
冷露零零--
我愿意聽,
你的眼角說,Non!②
春夜從你的唇邊
吻來的,
秋夜好從我的眼角
--流去!
*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①②法語:前一句是"是!",后一句是"不!"。
蛇*
我的寂寞是一條蛇,
靜靜地沒有言語。
你萬一夢到它時,
千萬啊,不要悚懼!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里害著熱烈的鄉(xiāng)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
它月影一般輕輕地
從你那兒輕輕走過;
它把你的夢境銜了來
像一只緋紅的花朵。
1926
*初收《昨日之歌》。編入《馮至詩文選集》時略做改動,后曾編入《馮至詩選集》編入。
秋 戰(zhàn)*
都說我是還年青,還勇敢--
但是一個天大的疲倦呀,
憑空地落到我的身邊;
興奮地歌唱啊,
"為了死亡,為了秋天!"
我的眼是這樣的昏迷,
我的心是這樣的荒亂,
像是黃昏鋪蓋了家家的墳墓,
黑夜呀,來自風濤的彼岸!
沓沓地走過了秋的隊伍,
那是風和雨,落葉與沙塵,
悲笳,馬蹄,還有遠遠地
遠遠地戰(zhàn)場上的哀音。
*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戰(zhàn)場在我的心田上,--
神啊,你可曾聽見了這里的殺聲?
疲倦長久地落在我的身邊,
興奮地歌唱啊,
"為了死亡,為了秋天!"
我又辛苦,又空虛,
仿佛一個沙漠的國王--
他只有頭上的烏褐的云彩,
我呀,黑色的旗子在面前飄蕩!
那是母親遺留的贈品,
當她在戰(zhàn)場上敗退的一瞬,
她撕下一半永留在我的面前,
其余的,引導著她的靈魂長殞!
如今只有它在戰(zhàn)場上耀耀飛揚,
不知是欣歡,還是凄慘?
疲倦長久地落在我的身邊,
興奮地歌唱啊,
"為了死亡,為了秋天!"
都說我是還年青,還勇敢--
哪里有力量啊,把這個隊伍趕散?
春日的和平,是那樣的遼遠,
油油的綠草,盡被戰(zhàn)馬摧殘!
風吹著旗子,旗子掃著風,
滿地是戰(zhàn)士的骸骨--
殷勤的圣者會給他們最后的慰安,
十字架豎在高高的墳墓!
神啊,我卻永遠望不見
望不見十字架上的光燦--
疲倦侵蝕了我的衷心,
興奮地歌唱啊,
"為了死亡,為了秋天!"
風 夜*
"也是這樣的風夜,
也是這樣的秋天,
我把生命釀成美酒,
頻頻地送到你的唇邊,
一盞,兩盞,三盞......"
我屈指殷殷地暗算,
恰恰地滿了一年,
我沉埋在這座昏黃的城里,
像海上被了難飄散的船板,
一片,兩片,三片......
*原載1926年11月10日《沉鐘》半月刊第7期,署名馮君培。初收《昨日之歌》,后曾編入《馮至詩選》、《馮至選集》。此據(jù)《馮至選集》編入。
我今宵靜息在秋星下,
如船板飄聚到海灣,
它們再也擋不起海上的洶濤,
我也怕望那風中的星焰,
一閃,兩閃,三閃......
1926
"最后之歌" *
記起母親臨終的禱告,
是一曲最后的"生命之歌",
那正是暮春的一晚,
另樣的光輝漾著她的病臉;
蠟燭在臺上花花地爆,
仿佛是宇宙啊,沒有明朝--
她把那時的情調(diào)深深地交給我,
還有我衣上的她的手澤!
箱子里貯藏著兒時的衣裳,
心內(nèi)隱埋著她最后的面龐;
偶然把灰塵里的箱子打開,
那當時的情味也涌上心來。
蠟燭在臺上花花地爆。
*原載l926年8月25日《沉鐘》半月刊第2期,初收《昨日之歌》。此據(jù)《昨日之歌》編入.
仿佛是宇宙啊,沒有明朝--
可是中間又度了許多的年月,
此刻啊,一個清新的秋夜!
這時我充滿了"最后"的情懷,
秋天的雨冷,冬夜的風悲!
鏡中的我的面龐,
卻沒有另樣的光輝;
蠟燭在臺上花花地爆,
仿佛是宇宙啊,沒有明朝--
這時我像是上帝的罪人
臨刑時也聽不見圣靈的呼叫!
記起母親臨終的禱告,
是一曲最后的"生命之歌"。
我卻凄凄地無依無靠,
只瞥見天邊的一縷"柔波"--
母親把她的歌聲,
真切地留在兒子的心中;
柔波卻是空幻地,蕩漾地,
"來也無影,去也無蹤!"
許多的現(xiàn)象不可捉摸,
卻引起許多的靈魂追逐!
沙漠的幻影累死了駱駝,
些微的火焰燒死了燈蛾:
神呀,我可曾向你真摯,
像母親一般地信仰你?
神呀,我今宵向你禱告,
只請你給我一些,一些面上的光耀!
靜默中神也沒有答語,
我怔怔地是一人踽踽;
母親望著她的幼兒,
我望著那柔波一縷。
蠟燭在臺上花花地爆,
仿佛是宇宙啊,沒有明朝--
我把那無可奈何的希望,
盡放在那縷柔波上!
它卻像林中的鹿麇,
水底的游魚,
霎時間奔入蒼茫的云海,
像一顆流星的永劫!
蠟燭在臺上花花地爆,
仿佛是宇宙啊,沒有明朝--
陰暗渲染了我的面貌,
望著永逝的柔波向神禱告!
在母親祈禱的床邊,
牧師曾朗誦著古哲的詩篇。
他說母親是一朵潔白的
潔白的花朵,開在上帝的花園。
在我寂寞的桌旁,
現(xiàn)出來一個聰慧的姑娘--
"起來吧!騎著駱駝,趕著燈蛾,
去追逐殘余的那縷柔波!"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