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先生曾為一九三二年清華中文系入學考試出了一個作文題目，名為《夢游清華園記》。并在三十三年后袒露了出題的意圖：“蓋曾游淸華園者，可以寫實。未游淸華園者，可以想像。此即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玖所謂，行卷可以觀史才詩筆議論之意。若應(yīng)試者不被錄取，則成一游園驚夢也?！币郧耙苍脒^，如若當時我是應(yīng)考學員，恐怕想象亦未敢奢望。想來清華是無數(shù)莘莘學子最夢寐以求的勝地，未親歷而想象實是有褻瀆之感。然而人生的際遇卻又充滿未知與巧合，不曾想在陳先生命題七十六年后，我居然也游了清華園，也符合了寫實的條件。既然如此，便也可以應(yīng)陳先生的考了。雖然入不了中文系，卻也算了一樁心愿。
篇名為游記，其實僅是游覽了些許景致。雖說自住進清華園起，便每天都在游園，不過那只能算散漫的游走，不能說是游覽，感慨更無從談起。聽隨班老師講，清華的古建筑都集中在一處，且距我的居所不遠。游覽的意愿加之路途的便捷，讓我犧牲了酣夢，于清晨去游覽了一直縈于“昨夜夢魂中”的勝境。
我居所的附近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河，兩面的是漢白玉的欄桿，造型十分古樸。再兩旁是與欄桿平行種著的垂柳，彎彎曲曲延出很遠，望去確是“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只是不知這庭院到底深到幾許。沿著河水向西南，不遠便是清華的圖書館，據(jù)說館中藏書甚豐，只因入校時間太短，無緣造訪拜讀。繞過圖書館，橫跨過河水，前方是一座極小的山坡，上面長滿各種草木，襯得周遭環(huán)境很是清幽。踏著石階登上坡，印入眼簾的是一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有些許垂釣者，唯恐擾了別人的閑逸，悄步來到了水塘邊。也算是幸運，一抬眼便見到了朱自清先生的石像。石象的工藝很好，與我在書中見過的照片很是相似。佩弦先生身著長袍，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撫著旁邊的石頭，悠然的坐在石凳上，觀賞著塘中的景色。離此不遠還有一座亭子，亭前有石碑，上書自清亭三個大字，并書有佩弦先生的生平，亦贊頌了先生的民族精神與風骨。見到這兩處景致，不其然便想起了荷塘，查看地圖卻知這里非是荷塘，而是傳聞中的水木清華。也不知為何要在此處紀念佩弦先生，但既知是水木清華，自然要精心觀覽，此處可說是清華園內(nèi)最富盛名也是最為古老的景致之一。沿著水塘向東，又看到了聞一多先生的雕像與同樣紀念聞一多先生的亭子－聞亭。聞一多先生的雕像是半身像，叼著煙斗，蓄著胡須，面容滄桑卻又精神矍鑠，眉宇間流露出戰(zhàn)士的怒發(fā)沖冠，與佩弦先生的閑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佩弦先生似是為儒家文化的溫雅敦厚所化了，便如他的文風，悠靜淡雅。聞先生雖也喜好古典文化，卻生性嫉惡如仇，便如他的詩歌與講演，以筆做刀槍。雖說如此，二位先生卻都有著同樣的民族精神與風骨，同樣令人敬佩、追慕。拜訪過二位先生，便來到了水木清華景區(qū)的標志地帶。這是一座中等舊式院落，朱漆的兩扇正門，上懸匾額書有“水木清華”四字。門旁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檻外山光歷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下聯(lián)“窗中云影任東西南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必翌~與對聯(lián)都是白地黑字，與朱漆門窗相稱，既不失尊貴又顯素雅。堂前有一小片空地，四周有圍欄，皆為漢白玉鋪陳與雕砌。于此可觀水木清華全景，但見碧波垂柳，閑亭雅院，的確是書門勝地，只是不見有早讀學子，許是清華學子怕擾了此間勝境，想到此遺憾中多少有些釋懷。
自水木清華向東行數(shù)十米，便可見到一片開闊的廣場，一群老人正悠閑的打著太極。站在西北角，便可觀賞廣場全貌。廣場的西邊是清華早期著名的四大建筑之一——大禮堂，大禮堂的確名不副實，規(guī)模宏大，幾乎可容納千人，想來舉辦重大典禮時必是學子云集，場面極為宏大。廣場的對角則是清華學堂，現(xiàn)在已用作研究生院。這里的建筑以大禮堂為代表，都是清華園的第二代建筑，屬于美式風格，與水木清華的傳統(tǒng)風格對比鮮明。似乎在揭示著西學東漸的時代潮流與中國知識份子中體西用的思想。廣場前有清華畢業(yè)生贈給母校的日晷，上書“行勝于言”四字。想來清華向主理工科，服膺杜威及胡博士的實證主義，若按中國儒生的思想，則是陽明的“知行合一”，似乎顛覆了儒生中體西用的準則，而去追慕“五四”的“德先生”與“賽先生”及打到孔家店德新文化風潮。只是清華不是北大，從來沒有張揚的展現(xiàn)與振臂高呼，只在默默中追尋著真理。而行為舉止又恪守著儒家的德行，敦厚以崇禮。這也暗合了清華的校訓，既《易傳》中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廣場的南端是清華的標志性建筑，書有“清華園”三字的校門。雖然此處并非現(xiàn)在清華的主校門，亦非清華的傳統(tǒng)建筑。但它對全中國的學子來說，都是人生起碼是求學人生的夢想與終極目標?，F(xiàn)今它已不僅僅是一個建筑，更是中國高等學府標志。只是面對著日益龐大的留洋大軍與海歸派，這座代表中國學術(shù)的大門是否還能夠挺立中華民族的脊梁？
“清華園”校門的旁邊是一條較寬闊的馬路，沿路西行便是清華園的又一核心景致——近春園。據(jù)校史記載，近春園原是清代的皇家園林，曾為康熙三子的居所，道光帝又賜予其五子作為莊園，后經(jīng)英法聯(lián)軍摧殘而成為廢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方得以重建。近春園的南端是西湖游泳池，這是一處露天游泳池。整個近春園其實為一座水上莊園，四周環(huán)繞著的水塘便是著名的荷塘。一九二七年七月，朱自清先生在此處觀荷賞月，寫下了著名的《荷塘月色》。當年讀這篇散文，曾被佩弦先生筆下的荷塘美景所吸引?？上缃穹鞘瞧咴拢袃H是荷花的根莖，無法體味“蓮葉何田田”的景色。加之是清晨，更無法領(lǐng)略月光下荷塘的幽靜。幸好塘邊盡是碧綠的垂柳，伴著些許的水煙，望去確有飛卿“江上柳如煙”之感。荷塘與近春園的連接是幾座橋，其中一座名為蓮橋。走過蓮橋，南面水塘邊有一處平臺，上有石桌石凳，是為觀蓮臺。想來六、七月荷花盛開之際，此處應(yīng)是觀荷絕佳之地。不知佩弦先生當年是否在此處觀荷，更不知此處的荷花勝景較之西子湖的曲苑風荷又是何等不同。觀蓮臺的對面矗立著孔夫子的塑像。近春園的環(huán)境較為清幽秀麗，不比曲阜孔廟之古肅淵穆，不知這是近春園遺跡亦或是出于對萬代師表的崇敬。雖說清華的學術(shù)氛圍更傾向于科學的實證主義，對于孔夫子的儒家學術(shù)多少有些敬而遠之，但對于師者還是保持著最崇高的尊敬，或許潛意識里還恪守著儒家的道德。孔夫子的對面是一座假山，山下原應(yīng)是蓄水池，如今卻已干涸。所謂仁者樂山，孔夫子自命仁者，自然不似智者那般樂水，有山無水也就不足為奇了。假山的西北，便是近春園的遺跡建筑，旁邊立著修繕近春園的石碑，上書近春園的歷史變遷。沒人會想到現(xiàn)今如此清幽秀麗的近春園曾經(jīng)飽受戰(zhàn)火與野蠻的摧殘。歷史的層累并沒有埋沒恥辱的過去，矗立的石碑日日夜夜的鞭策著清華學子，要為中華的崛起而讀書，要挺立中華民族的脊梁。距此不遠，是歷史學家吳晗先生的雕像。曾經(jīng)很是佩服先生的學識，只是他鐘愛的歷史卻給他留下了一段無可奈何甚至有些悲慟的歷史，想來只是徒增唏噓。園中東南的荷塘岸邊有座亭廊，名為臨漪榭，荷花盛開之際或可于此水榭聽香，只是現(xiàn)今卻尋覓不得半點芳蹤。
沿著近春園石碑旁邊的小路， 翻過土坡，便出了近春園，也結(jié)束了這次清華園的游歷。近春園的出口是一座很小的石拱橋，橫在荷塘上。其時天光已大亮，些許煙霧已然散去，回望近春園的草木及荷塘的碧波，心頭不禁多了份莫名的感慨，不其然又記起了張世積為《清明上河圖》提的跋詩。嘆于往日，感于當下，和詩一首，聊發(fā)胸臆：
畫橋虹臥近春池，兩岸風荷絕代姿。
滿目而今皆萍絮，人猶時復慨幽思。
浮華夢斷院庭空，唯有悠悠碧水東。
誰記當年觀蕖日，千枝楊柳翠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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