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美尚君
歷史上，有兩個人，
只看名字，便令人詩情涌動，
一個叫倉央嘉措，
一個叫納蘭性德。
有人說，女不讀倉央，男不讀納蘭，
是以倉央的狂妄纏綿，
讓女人易沉迷幻想，
而納蘭的癡情重義，
讓男人易陷于情思，
深切入骨，不能自拔。
01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木蘭花》
順治十一年臘月十二的北京城，
雪虐風(fēng)饕，嚴(yán)寒刺骨，
當(dāng)時各家各戶都門窗緊閉，
只有貴族明珠的府上熱熱鬧鬧，
興奮的迎接著長子的降臨。
因?yàn)槭情L子，
父親納蘭明珠寄予他更多希望，
《易經(jīng)》有云：“君子以成德為行。”
故名為納蘭成德，乳名冬郎，
后因皇太子取名“保成”，
為了避諱，改名性德。
▲納蘭畫像
父親是滿洲正黃旗貴族，步步高升，
母親是親王之女，未嫁人時是郡主，
算起來，他還是康熙皇帝的表弟，
含著金湯匙出聲的納蘭，
并沒有沾染官宦子弟的陋習(xí)，
而是在父親的教化下，自幼苦讀。
五六歲時，學(xué)習(xí)騎射技藝，
“上馬馳獵，拓弓作霹靂聲，無不中”，
同時還請了漢族文士做家庭教師，
誦讀儒家經(jīng)典，洞悉漢族文化，
“日則校獵，夜必讀書”，哪個也不放松，
再加上他“自幼聰敏，讀書一再過即不忘”，
待到成年，已是文武雙全的青年才俊。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qié）山人
17歲入國子監(jiān)，18歲考中舉人，
19歲成為貢士，一時間風(fēng)光無限。
19歲前，有關(guān)納蘭性德的資料很少，
19歲開始，之后的11年，也是他最寶貴的時光，
30歲一過，生命戛然而止。
納蘭在這11年里，
留下了兩條明顯不同的生命劃痕，
一方面，是作為納蘭性德，
走上了家庭、社會為他圈定的仕途軌跡；
一方面，是作為納蘭容若，
情深義重，留下了詩詞百篇。
02
“我是人間惆悵客，
知君何事淚縱橫。”
——《浣溪沙》
19歲的納蘭，意氣風(fēng)發(fā)，
一心想科舉折桂，大展宏圖，
不料，一場大病來襲，錯過了殿試，
父親明珠看到兒子深受打擊，安慰道：
“你還年輕，再等等也沒關(guān)系?！?/span>
于是納蘭蟄伏三年，潛心鉆研，
三年后，終于等到第二次殿試的機(jī)會，
最終奪得第二甲第七名，賜進(jìn)士出身。
當(dāng)時時局未穩(wěn)，三藩未平，戰(zhàn)火未歇，
能文能武的納蘭，想借科舉走向仕途，
甚至想過從戎征戰(zhàn)，報效國家，
可是，在高中進(jìn)士一年多時間里，
他并沒有等到被授予任何官職，
一直等到康熙十六年（1677年），
才被任命為乾清門三等侍衛(wèi)。
“乾清門三等侍衛(wèi)”，
這個看似只有滿族皇親國戚才有的特權(quán)，
能夠伴皇帝左右的榮耀職位，
在納蘭看來，只是不能施展抱負(fù)的枷鎖罷了。
他文武雙全，滿漢兼通，
卻只能在皇帝面前鞍前馬后，伺候起居，
這不是他的志向，也不是他的意愿，
他想的是策馬奔騰，江山萬里，
而不是蠅營狗茍，官場是非。
可嘆的是，納蘭此生再未任過他職，
只是依次晉升為二等、一等侍衛(wèi)，
這樣的仕途安排，無聊且乏味，
他小心翼翼的侍奉康熙，
既無個人自由，更無法實(shí)現(xiàn)理想。
03
“平生縱有英雄血，
無由一濺荊江水?！?/span>
——《送蓀友》
在這種情況下，
普通人可能已經(jīng)放棄追求，
一生富貴無虞，有何不好？
但他是納蘭性德，他不是普通人。
由于經(jīng)常跟隨皇上出巡，
河北、山西、江南、關(guān)外……
納蘭看到山河戰(zhàn)亂留下的斷壁殘垣，
看到百姓流落的民不聊生，
他十年苦讀圣賢書，通曉歷代興亡，
但文字上的改朝換代、滄海桑田，
那能比得上親眼見到來的真實(shí)，
生靈涂炭處，千里無雞鳴，
一顆悲天憫人的種子種在了他的心里，
哀傷惆悵，延綿不絕。
《蝶戀花》
今古山河無定據(jù)。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
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fēng)吹老丹楓樹。
從前幽怨應(yīng)無數(shù)。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世人多知納蘭深情，
卻少有人知道他的多思，
他心懷天下，想揮灑一腔熱血，
他厭惡官場，想歸隱山林，
但他是納蘭性德，
他是權(quán)臣納蘭明珠的長子，
他的身上，承載著家族榮耀。
他的身份不允許他任性，
他的責(zé)任不允許他放縱。
他只能在詩詞抒發(fā)內(nèi)心的苦悶，
在矛盾與無奈中，
承擔(dān)起納蘭性德的責(zé)任，
走完屬于納蘭性德的人生旅程。
04
“不恨天涯行役苦，
只恨西風(fēng)，吹夢成古今。”
——《蝶戀花》
既然無法施展雄心壯志，
那便回歸生活，
從藝術(shù)中，尋找心靈的寧靜。
納蘭的書法極佳，喜愛收藏，精于鑒賞，
通曉滿漢文化，譯制著書，無所不能，
在眾多興趣中，他最愛文學(xué)創(chuàng)作，
詩、文、詞、賦，無一不精，
但在這么多文學(xué)形式中，
納蘭偏偏愛上并不為正統(tǒng)文學(xué)看重的填詞，
作為納蘭性德，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
那么作為納蘭容若，請讓我任性一回。
他說：“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托。
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span>（《填詞》）
填出好詞，不是娛樂消遣，
而是在其中賦予深情，以詞寫心，
才能力透紙背，字字動人。
以情填詞，也是納蘭的一生寫照。
納蘭一生為情所困，
不論對家人、朋友，還是愛人，
情深入骨，難以自拔，
故“愛作長短句，跌宕流連，以寫其所難言?！?/strong>
對于父親和家族，他不能辜負(fù)期望；
對于朋友，他不管出身，只重情誼。
不管是失意的文人，還是未曾蒙面的朋友，
都仗義疏財，真誠相待，
少時，他經(jīng)常召集文人雅士來府邸的淥水亭，
談詩論畫，飲酒賦詩，各自抒情，好不自在，
然彩云易逝，霽月難逢，
沒多久，風(fēng)流云散，盛世不再，
納蘭心中懷念，在后來的信中，感慨萬千：
“昔文酒為歡之事，今只堪夢想耳。”
甚至那句最有名的“人生若只如初見”，
也是贈別友人的佳作。
《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
05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浣溪沙》
對親人、朋友尚且如此，
對愛人更是深情。
納蘭一生有三個女人最為特別，
初戀表妹、嫡妻盧氏和名妓沈宛，
多情卻不濫情，風(fēng)流卻不下流，
每一個都是用情至深，
每一個也都是失落的結(jié)局。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畫堂春》
納蘭曾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
一個是年少英才，一個是曼妙少女，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兩人情竇初開，心有靈犀，甚至定下婚約，
朦朧歲月里的愛意，欲說還休，
然而世事無常，有緣無份，
兩人生生被母親拆散，將表妹被送入宮中，
隔著厚厚的宮墻，終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納蘭痛不欲生，大病一場。
《臨江仙》
點(diǎn)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dāng)初。
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
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yīng)情盡，還道有情無。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深夜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長相思》
此后不久，父母便為他安排了婚約，
對方是兩廣總督兼兵部尚書盧興祖之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納蘭反抗，
只好與這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成婚。
誰料，盧氏冰清玉潔，才情了得，
像一枝素凈的梅，也像一株優(yōu)雅的牡丹。
讓納蘭逐漸冰冷的心，活了過來。
她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還博學(xué)多識，頗有見解，
一日，盧氏問納蘭：
“最悲傷的字是哪個？”
納蘭不解，盧氏便接著說道：
“是‘若’。凡‘若’出現(xiàn)，皆是因無能為力?！?/span>
納蘭了然，后來，他做了很多詞，
也有采納這個“若”字，
最有名的某過于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西窗共剪，紅袖添香，
雖然納蘭時常伴君王左右，兩人聚少離多，
但兩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椅斜陽”，
相逢總是愉悅，生活好不自在。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納蘭和盧氏的這份甜蜜和美好，
僅僅維持了三年，盧氏便死于難產(chǎn)，
盧氏的早亡，讓納蘭的心跌入冰窟，
他再次沉浸在痛苦中難以自拔，
回憶起過往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就好像趙明誠和李清照，心心相印，
然而如今，余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人，
在西風(fēng)殘陽里想念，
只能以寫詞，來抒發(fā)心中的苦楚：
《浣溪沙》
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據(jù)統(tǒng)計，納蘭現(xiàn)存349首詞作中，
有近一半，是為亡妻盧氏所作，
有些人、有些事，失去了才發(fā)現(xiàn)，
早已情入骨髓，難以割舍：
《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fēng)前夜雨鈴。
●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笑我如今。辜負(fù)春心，獨(dú)自閑行獨(dú)自吟。——《采桑子》
盧氏死后，納蘭又娶了一妻一妾，
情誼如何，史料未有記載，詞中也難窺一二，
可能是對亡妻的思念，讓他無心眷戀，
直到6年后，他遇到了沈宛。
沈宛是有名的江南名妓，
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
是在和友人顧貞觀的聊天中，
對方說，有一江南名妓對納蘭十分仰慕，
喜將納蘭詞譜成曲傳唱，
納蘭聽聞十分驚訝，雖知他的詞常被傳唱，
但在青樓畫舫間，還是頭回聽說，
沈宛的名字不輕不重的印在了他的心上，
直到29歲那年，他隨康熙帝巡行江南，
在江南畫舫、綠紗床下，二人終于邂逅。
剪水雙眸，凝脂肌膚，沈宛手撫琴弦，
朱唇輕啟，幽幽唱著那段：
“添段新愁和感舊，拼卻紅顏瘦”，
納蘭一時間竟醉了，他提筆一揮，
為她書一闕《浣溪沙》。
《浣溪沙》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
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
相看好處卻無言。
沒多久，納蘭便要隨康熙回京，
兩人想看淚眼，訴說著定要再聚的諾言，
一年后，還是那位顧貞觀，
不忍看納蘭的相思之苦，幫助沈宛來到京城，
但父親明珠不愿她這樣身份的人進(jìn)府，
納蘭就把她安排在德勝門的一座別院，
兩人填詞唱曲，吟詩作對，
過著詩意散淡的生活，恩愛而自在。
沒多久，年僅31歲的納蘭病了，
在和朋友聚會吟詩的第二天，
毫無征兆的病了，又病的很重，
京城所有的大夫，都無計可施，
僅七日（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便撒手人寰，
這一日，恰好是亡妻盧氏的忌日，
距兩人分離，已經(jīng)整整八年。
或許這一刻，納蘭是幸福的，
在另一個世界，與愛人再次相見，細(xì)數(shù)美好，
而留給沈宛的，恐怕只有辜負(fù)和愧疚：
《采桑子》
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笑我如今。
辜負(fù)春心，獨(dú)自閑行獨(dú)自吟。
近來怕說當(dāng)時事，結(jié)遍蘭襟。
月淺燈深，夢里云歸何處尋。
幾分自責(zé)，幾分哀傷，
都隨著他的離去，隱藏在歷史的塵埃中。
06
“我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
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strong>
——《擬古》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這句話，用來形容納蘭最恰當(dāng)不過，
他一生停止在31歲這年，
短暫而豐盈，猶如劃過天際的流星，
既璀璨奪目又令人傷懷。
他生前才華橫溢，名滿京師，
“為哀挽之詞者數(shù)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面者?！?/span>
納蘭說自己“不是人間富貴花”，
而是天上“癡情種”，
人們常說他此生卻為多情誤，
把他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相比，
認(rèn)為他是賈寶玉的原型，
所謂“大觀園之事，即是納蘭相府之事”。
但納蘭并不是只在閨閣中混跡的“怡紅公子”，
他也曾有自己的血性和抱負(fù)，
作為納蘭性德的尊嚴(yán)和桀驁；
可惜命運(yùn)弄人，求而不得，
他只能徜徉在納蘭容若的散淡人生中，
遠(yuǎn)去了熱鬧繁華、富貴樊籠，
無拘無束，真切自然。
正如王國維所說：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07
家家爭唱飲水詞，
納蘭心事幾人知。
人們說，十七世紀(jì)的中國文壇，
是一個萬馬齊喑究可哀的時代，
然而，自宋以來，八百年后，
橫空出了一個納蘭。
他是翩翩佳公子，
鐘鳴鼎食之家，極盡榮華；
他是人間惆悵客，
一生為情所苦，是千古斷腸人；
他是滿清第一才子，
通經(jīng)文，工書法，擅丹青，精騎射，
是萬千淑女的夢中情郎；
他是天下第一狂生，
鄙夷權(quán)術(shù)，不屑權(quán)貴，
只求隨心而為，不求聞達(dá)諸侯。
他是納蘭性德，
他的心曾驕傲而雄壯；
他也是納蘭容若，
到頭來，只留下孤獨(dú)和憂傷。
看不到未來的苦悶、失去摯愛的痛苦，
和不被理解的悲傷。
作為納蘭性德，他是悲哀的，
征戰(zhàn)沙場、建功立業(yè)只是夢中景象，
縱然皇恩浩蕩、風(fēng)光無限，
但那條一眼就望到盡頭的仕途，
充滿了權(quán)謀和利益。
他不能反抗，也無法拒絕，
只能默默的承受。
作為納蘭容若，他是幸運(yùn)的，
他可以鉆研他喜歡的填詞，
與友人縱情山水、與愛人紅袖添香，
為亡妻落淚，為初戀悲傷，
也為朋友的不幸感泣，
既是為他人，也是為自己。
魯迅曾說，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
當(dāng)我們一遍遍的讀他的作品，
那刻骨銘心的愛，那暢快淋漓的情，
這樣的性情中人，
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真丈夫！
“人人爭唱飲水詞，
納蘭心事幾人知？”
納蘭一生，
半世性德，半世容若，
歸于一處，終成《飲水詞》。
他冰心一片，人間走上一遭，
留下300余首詞作，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只留給我們，
無限的遐想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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