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根遠(yuǎn)
作者簡介：陳根遠(yuǎn)，1965年出生于咸陽。著名文物專家，主要從事碑版、璽印、瓦當(dāng)、銅鏡等文物藝術(shù)研究與鑒定。著有《中國碑帖真僞鑒別》《西安碑林博物館珍品講讀》等著作及百余篇專業(yè)文章?，F(xiàn)任終南印社副社長、西泠印社社員、陜西省收藏家協(xié)會古籍碑帖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陜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學(xué)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等。
《嶧山碑》，國家一級文物，亦稱《嶧山刻石》，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東巡時刻于山東鄒縣（今鄒城市），為秦刻石中最早的一塊，內(nèi)容是歌頌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廢分封、立郡縣的功績。由秦相李斯撰文并書。后被焚毀。長安本《嶧山碑》所據(jù)底本為五代宋初徐鉉（917年-992年）所授鄭文寶之“摸本”。北宋時刻立于西安碑林。
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橫掃六國，一匡天下，號稱始皇帝。雄心勃勃、日理萬機(jī)的他馬上就決定要知行合一，走遍祖國大江南北。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起，他連續(xù)到東方沿海、江淮流域以及北部邊疆等地巡游，所到之處，無不刻石頌其功德。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不知疲倦的他第五次東巡，終因過度勞累，逝世于沙丘宮（今河北廣宗）?！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jì)》記載：“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臺?！?/p>
秦始皇為國操勞按下不表，下面說說他對中國文字書法的貢獻(xiàn)。
他在統(tǒng)一全國后開始實(shí)行“書同文”的政策，命丞相李斯等人整理文字，改定字體，廢除各國文字。李斯等人根據(jù)籀文改定秦篆。李斯、趙高、胡毋敬分別用秦篆編寫了《倉頡篇》《爰?xì)v篇》《博學(xué)篇》三書，作為推廣秦篆的課本。這樣，既適應(yīng)了學(xué)童學(xué)習(xí)的需要，也作為小篆字體的范本，向全國推廣。秦小篆是從大篆演化而來的，形體比大篆更加整齊和定型化，這是一次劃時代的文字改革。
注：《嶧山刻石》是秦始皇于公元前219年東巡途中登嶧山時立的第一塊刻石。原石在北魏以后毀壞，現(xiàn)所藏碑石是北宋淳化四年鄭文寶用徐鉉摸本重刻。
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五次出巡各地，都留下歌頌其功德、昭示萬代的“秦刻石”。秦刻石共有七處，分別是《嶧山刻石》（前219年）、《泰山刻石》（前219年）、《瑯琊刻石》（前219年）、《之罘刻石）（前218年）、《東觀刻石》（前218年）、《碣石刻石》（前215年）和《會稽刻石》（前210年）。可惜秦始皇“傳之萬世”的美好愿景在他辭世四年后便灰飛煙滅，而留下的七處刻石也大多早已毀于天災(zāi)人禍。
原刻如今僅存《泰山刻石》和《瑯琊刻石》殘石。其中《泰山刻石》僅存“臣去疾臣請矣臣”七字完整，“斯昩死”三字殘泐，故又稱“泰山十字”，現(xiàn)存于泰山腳下的岱廟內(nèi)?！冬樼鹂淌芬惨汛蟛糠謩兟洌瑑H存12行半，84字，但已異常模糊，現(xiàn)存于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相比而言，《嶧山刻石》似乎還比較幸運(yùn)。
《嶧山刻石》是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東巡時刻于山東鄒縣，是秦刻石中最早的一塊，內(nèi)容是歌頌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廢分封、立郡縣的功績。《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記載：“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贝思础稁F山碑》之由來。嶧山又名東山，與泰山南北對峙，孟子所稱“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東山即指嶧山。
《嶧山刻石》為秦相李斯撰文并書。李斯（？—前208年），秦朝著名的政治家、文學(xué)家和書法家。他協(xié)助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又參與制定了秦朝的法律并完善了秦朝的各項(xiàng)制度，力排眾議主張實(shí)行郡縣制、廢除分封制，提出并且主持了文字、車軌、貨幣、度量衡的統(tǒng)一。因其政治主張的實(shí)施奠定了中國兩千多年政治制度的基本格局，是“千古一帝”的最重要助手，人稱“千古一相”。
唐張懷瓘在《書斷》中將李斯的小篆定為“神品”，贊曰“畫如鐵石，字若飛動”，稱其用筆“骨氣豐勻，方圓絕妙”。故書界有“學(xué)篆必先宗'二李’（秦李斯、唐李陽冰）”之說。據(jù)唐封演《封氏聞見記》記載，北魏時，太武帝拓跋燾（408年-452年）登嶧山，將《嶧山碑》推倒。但因李斯小篆聞名遐邇，碑雖倒，慕名前來摹拓的文人墨客、達(dá)官顯貴仍絡(luò)繹不絕。當(dāng)?shù)毓倜褚虺ＦＳ谟瓉硭屯?，遂聚薪碑下，將其焚毀，從此不可摹拓。到了唐代，有人嘆息秦碑被毀，便將流傳于世的拓片摹刻于棗木板上。因此，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有“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之句。
明代都穆《金薤琳瑯》記載《嶧山刻石》有7種重刻本（今稱有9種之多），即長安本、紹興本、浦江本、應(yīng)天府學(xué)本、青社本、蜀中本、鄒縣本等。其中長安本即今西安碑林之《嶧山碑》，是現(xiàn)存最早、最好、影響最大的版本，而其他諸本多翻刻自長安本。
長安本《嶧山碑》圓首方座，通高188厘米，寬83厘米，兩面刻字，一為正面9行，背面6行，行15字。其中秦始皇刻辭四字一句，三句一韻，凡144字。背面第一行“皇帝曰”起，為秦二世詔文等，凡79字。最后是鄭文寶題記，凡5行40字。
《嶧山碑》正文第一部分曰：
皇帝立國，維初在昔，嗣世稱王。
討伐亂逆，威動四極，武義直方。
戎臣奉詔，經(jīng)時不久，滅六暴強(qiáng)。
廿有六年，上薦高號，孝道顯明。
既獻(xiàn)泰成，乃降?；?，親巡遠(yuǎn)方。
登于嶧山，群臣從者，咸思攸長。
追念亂世，分土建邦，以開爭理。
功戰(zhàn)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
世無萬數(shù)，陀及五帝，莫能禁止。
乃今皇帝，壹家天下，兵不復(fù)起。
災(zāi)害滅除，黔首康定，利澤長久。
群臣誦略，刻此樂石，以著經(jīng)紀(jì)。
第一部分，稱頌秦始皇“討伐亂逆”，橫掃六國（“滅六暴強(qiáng)”），“廿有六年”（前221年）建立了統(tǒng)一的秦朝，然后不辭勞苦，“親巡遠(yuǎn)方，登于嶧山”。因?yàn)樘煜乱唤y(tǒng)，沒有了戰(zhàn)爭，百姓安居樂業(yè)，這是不世之功，所以刻石為記。
《嶧山碑》第二部分原文是：
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為也。今襲號，而金石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yuǎn)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丞相臣斯、臣去疾，御史大夫臣德昩死言：臣請具刻詔書，金石刻因明白矣。臣昩死請，制曰：可。
《嶧山刻石》前144字的內(nèi)容為歌頌秦始皇廢除分封立郡縣的豐功偉績。
第二部分內(nèi)容是秦二世為了確認(rèn)秦刻石是記載秦始皇帝而不是他以后的某位子孫的豐功偉績而刻。原來二世皇帝（胡亥）擔(dān)心：“金石碑刻全是始皇帝建造的?，F(xiàn)在我承襲了皇帝名號，可是原來金石碑刻上不稱始皇帝，以后年代久遠(yuǎn)了，就好像是后代子孫建造的，以致不能稱揚(yáng)始皇帝的功業(yè)和盛德。”所以丞相李斯等馬上體會圣意，請將二世的詔書也刻上，因?yàn)榍厥蓟实慕揭獋髦f世，如此，萬世以后大秦子孫就不會混淆，這些文字記載的可是始皇帝的豐功偉績。可惜，三年以后（前207年），大秦帝國就土崩瓦解了?？磥砉糯y(tǒng)治者往往對自己的統(tǒng)治自信心爆棚，秦二世實(shí)在是想多了。
長安本《嶧山碑》所據(jù)底本為五代宋初徐鉉所授鄭文寶之“摸本”。
徐鉉（917年-992年），曾仕南唐三主，歷官知制誥、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吏部尚書。因博學(xué)多才，與因五代顧閎中繪的《韓熙載夜宴圖》而名垂青史的韓熙載一起并稱“韓徐”。宋開寶七年（974年），趙匡胤令大將曹彬伐南唐。徐鉉曾兩度奉南唐后主李煜之命出使大宋，謀求和平。
第一次入宋，他對宋太祖趙匡胤講：“李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宋太祖說：“汝以為父子分兩家，可乎？”徐鉉不能對。十一月，徐鉉、周惟簡再次北上覲見趙匡胤，徐鉉求情說：“李煜因病未能前來拜謁您，并非敢于拒詔，希望您能緩兵以全一邦之命。”徐鉉言極懇切，與太祖辯，反復(fù)再三，聲音越來越大。武將出身的趙匡胤辯不過文豪徐鉉，拔劍而起，怒斥徐鉉：“不須多言！你問我江南國主李煜有什么罪，其實(shí)也沒什么，就是國家要統(tǒng)一?！弊詈筅w匡胤擲地有聲地反問徐鉉：“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耶？”（宋·岳珂《桯史·徐鉉入聘》）徐鉉不敢再言。
“流水落花春去也”，開寶八年（975年）十二月，宋軍攻克金陵，李煜奉表投降，南唐滅亡。開寶九年（976年）正月，李煜被俘送到京師，宋太祖封其為違命侯。按現(xiàn)在的話說，這是一種“軟暴力”。同年，宋太宗即位，改封李煜為隴西公。太平興國三年（978年）七夕，李煜死于北宋京師，時年42歲（李煜亦生于七夕）。宋廷贈李煜為太師，追封吳王，葬洛陽北邙山。忠心耿耿的徐鉉為舊主撰《吳王隴西公墓志銘》，對李煜報以極大的理解與同情。他說：“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厭戰(zhàn)之心，雖孔明在世，也難保社稷；既已躬行仁義，雖亡國又有何愧！”
隨后主李煜降宋后，徐鉉為率更令，累官至散騎常侍。入則規(guī)諫過失，備皇帝顧問；出則騎馬散從，待遇不低。如此看來，宋太祖、宋太宗都是寬宏仁慈的君王。
徐鉉以文翰馳名于時，尤工小篆、八分。鄭文寶在重刻《嶧山碑》題記中稱老師徐鉉“酷耽玉箸垂五十年，時無其比，晚節(jié)獲《嶧山碑》摸本”。長安本《嶧山碑》，書法橫平豎直，布白勻整，筆畫挺勻剛健。結(jié)字上緊下松，垂腳拉長，有舒意婉通之妙。楊守敬跋《長安本》稱贊：“筆畫圓勁，古意畢臻?！迸_灣謝日新兄參照西安相家巷出土之秦封泥文字以及文獻(xiàn)，認(rèn)為徐鉉所授鄭文寶之“摸本”極有可能就是秦代李斯所書《嶧山碑》的原石拓本。
重刻《嶧山碑》的鄭文寶（953年-1013年），曾為南唐校書郎。主司掌校讎典籍，訂正訛誤。入宋，于太平興國八年（983年）中進(jìn)士。992年，76歲的徐鉉卒于靖難行軍司馬任上，正在京兆（今陜西西安）任職的鄭文寶將老師遺體護(hù)送到東京汴梁。次年，鄭文寶將老師“所授摸本，刊石于長安故都國子學(xué)”（鄭文寶題記）?！端问贰む嵨膶殏鳌酚涊d，政事之余，鄭文寶“能為詩，善篆書，工鼓琴”。
《嶧山刻石》后79字為秦二世的詔文，為了確認(rèn)秦刻石是記載秦始皇帝而不是他以后的某位子孫的豐功偉績而刻。
一方石頭，它銘刻著封建帝王的萬世夢想、千古一相的蓋世才華、失敗政客的耿耿忠心以及不惑弟子對老師的深切懷念。
這就是《嶧山碑》的千古傳奇。
【文章摘自：《美文（上半月）》2022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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