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評(píng)論門二
王右丞好取人詩，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shí)”，此《華英集》中句也?！澳镲w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此李嘉祐句。僧惠崇有詩云：“河分崗勢(shì)斷，春入燒痕青?！笔看蠓蚱嬷唤蕴迫伺f句。崇有師弟，學(xué)詩于崇，贈(zèng)崇詩曰：“河分崗勢(shì)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偷古人句，古人詩句似師兄?！贝蠖颊b古人詩多，積久或不記，則往往用為己有。如少陵詩云：“峽束滄江起，巖排石樹圓?！币娞K子美頌詩，全用“峽束滄江”“巖排石樹”作七言詩兩句。子美豈竊人詩者？《古今詩話》
元和中，長安有沙門善病人文章，尤能捉人語意相合，張籍喜之?；虻镁湓唬骸伴L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shí)。”謂“似應(yīng)不與前輩合”也。僧曰：“此有人道來?！奔唬骸昂稳耍俊鄙唬骸耙娝依顦?，憶著后園枝。”籍大笑。
舒王云：“梨花一枝春帶雨”，“桃花亂落如紅雨”，“珠簾暮卷西山雨”，皆警句也；然不若“院落深沉杏花雨”為佳。
宋莒公好玉谿詩，不愛韋蘇州。晏元獻(xiàn)取少陵多，取太白少；又取裴說“幸無偏照處，剛有不明時(shí)”為佳。
詠牡丹詩甚多。羅鄴云：“落盡春紅始見花，幄籠輕日護(hù)香霞。買栽池館恐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此詩中之虎也。俱同前
此詩《續(xù)本事詩》有全篇云：“落盡春紅始見花，花時(shí)比屋事豪奢。買栽池館恐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門倚長衢攢繡軛，幄籠輕日護(hù)香霞。歌鐘滿坐爭歡賞，豈信流年鬢有華！”《續(xù)本事詩》
李太白才逸氣豪，與陳拾遺齊名。其論詩云：“梁陳已來，艷薄殊極，沈休文又尚聲律。將復(fù)古道，非我而誰？”故陳、李二集，律詩全少。嘗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于聲調(diào)俳優(yōu)哉？”故戲杜子美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薄豆沤裨娫挕?br>
宋武帝詠謝莊《月賦》，稱嘆久之，謂顏延之曰：“希逸作此，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作者。陳思王何足尚也！”延之曰：“誠如其言，然云‘美人邁兮信音絕，隔千里兮共明月’，知之不亦晚平？”武帝以為然。及見希逸，希逸對(duì)曰：“延之詩云‘生為長相思，死為長不歸’，豈不更加于臣耶？”武帝撫掌。
謝學(xué)士吟《蝴蝶詩》三百首，人呼為謝蝴蝶，其間絕有佳句，如：“狂隨柳絮有時(shí)見，舞入梨花何處尋？”又曰：“江天春晚暖風(fēng)細(xì)，相逐賣花人過橋?！惫旁娪小澳吧闲憋w去，花間倒翅回”。又云：“身似何郎貪傅粉，心如韓壽愛偷香?！苯K不若謝句意深遠(yuǎn)。
孫少述《栽竹詩》曰：“更起粉墻高百尺，莫令墻外俗人看。”晏臨淄曰：“何用粉墻高百尺，任教墻外俗人看?！碧幨恐?jié)，宰相之量，各言其志。
李洞為吳子華所知。子華嘗出百篇示洞，洞曰：“大兄百篇中一聯(lián)最佳，《西昌新亭》曰：‘暖漾魚遺子，晴游鹿引麑。’”子華亦不怒其所鄙，而喜其所許。
蘇子美坐進(jìn)奏賽神事謫官，死于皋橋之居。江鄰幾有詩吊之曰：“郡邸獄冤誰與辯？皋橋客死世同悲。”用事精審而當(dāng)。又有云：“五十踐衰境，加我在明年?！闭撜咧^人莫不用事，使事如己出，天然渾成，乃可言詩。
江外有石，人破之，其形色皆類月。歐陽文忠有《月石詩》云：“二曜分為三”，固為佳句，尚念未快。子美見之，作詩寄之云：“我疑此山石，久為月昭著。老蚌吸月月降胎，水犀望星星入角。彤霞爍石變丹砂，白虹貫巖生美璞?！庇朗逡娭唬骸按似娌?，精通物理者也。”
說者謂王右丞《終南詩》皆譏時(shí)宰。詩云“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言勢(shì)位盤據(jù)朝野也；“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言徒有表而無內(nèi)也；“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言恩澤偏也；“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言畏禍深也。
杜荀鶴嘗有“舊衣灰絮絮，新酒竹篘篘”；或稱于相國韋莊。莊曰：“我道‘印將金鎖鎖，簾用玉鉤鉤?！逼浣钥梢?。俱同前
唐人賡和詩，有次韻，依其次用韻，同在一韻中耳；有用韻，用彼之韻，亦必次之。韓吏部《和皇甫湜陸渾山火》是也。今人多不曉。劉長卿《余干旅舍》云：“搖落暮天迥，丹楓霜葉稀。孤城向水閉，獨(dú)鳥背人飛。渡口月初上，鄰家漁未歸。鄉(xiāng)心正欲絕，何處搗征衣？”張籍《宿江上館》云：“楚驛南渡口，夜深來客稀。月明見潮上，江靜覺鷗飛。旅宿今已遠(yuǎn)，此行殊未歸。離家久無信，又聽搗寒衣?！眱稍娕妓拼雾崳云孀饕?。(《中山詩話》)
張迥少年苦吟，未有所得；夢(mèng)五色云自天而下，取一團(tuán)吞之，遂精雅道。有《寄遠(yuǎn)》詩曰：“錦字憑誰達(dá)，閑庭草又枯。夜長燈影滅，天遠(yuǎn)雁聲孤。蟬鬢凋?qū)⒈M，虬髯白也無？幾回愁不語，因看《朔方圖》?！睌y卷謁齊己，點(diǎn)頭吟諷無斁，為改“虬髯黑在無”，迥遂拜作一字師。《郡閣雅談》
鄭谷幼負(fù)名譽(yù)，司空?qǐng)D見而奇之。問之，答曰：“大夫《曲江晚望》斷篇云‘村南斜日閑回首，一對(duì)鴛鴦落渡頭’，意深矣?！彼究論岜吃唬骸爱?dāng)為一代《風(fēng)騷》主?！蓖?br>
蘇子容愛元、白、劉賓客輩詩，如《汝洛唱和》，皆往往成誦；苦不愛太白輩詩。曾誦《汝洛集九日送人》云：“清秋方落帽，子夏正離群?！币詾榧賹?duì)工夫無及此聯(lián)。又舉劉夢(mèng)得《送李文饒?jiān)冁?zhèn)浙西》詩，以為最著題。《詩史》
謝赫云：“衛(wèi)協(xié)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群雄，誠曠代絕筆。”歐陽文忠《盤車圖》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情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贝苏孀R(shí)畫也?！豆沤裨娫挕?br>
曹唐、羅隱同時(shí)，有詩名。羅曰：“唐有鬼詩。”或曰：“何也？”曰：“樹底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碧圃唬骸半[有牡丹詩?！被蛟唬骸昂我?？”曰：“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北R瓌《抒情》
杜子美詩：“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贝苏佄浜顝R，而托意在其間?！督鹆暾Z錄》
“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好，若下起字，便是小兒語也。“無人覺來往，疏懶興何長”，下得覺字大好。足見吟詩要一字兩字工夫。同前
國朝浮屠，以詩名于世九人，故有集號(hào)《九僧詩》，今不復(fù)傳。余聞人多稱其一曰惠崇，余八人忘其名字。余亦記其詩云：“馬放降來地，雕盤戰(zhàn)后云?！庇衷疲骸按荷饚X外，人在海門西。”其佳句類此，其集已亡，人多不知所謂九僧者矣，可嘆也。當(dāng)時(shí)有進(jìn)士許洞，俊逸士也。會(huì)諸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逼渥帜松剿L(fēng)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日禽鳥之類，諸僧閣筆。洞，咸平三年進(jìn)士及第，無名子嘲曰“張康渾裹馬，許洞鬧裝妻”是已。九僧謂希晝、寶通、守恭、行肇、簡長、尚能、智仁、休復(fù)，惟崇有集行于世?！墩勗贰芬嘤性姟！稓W公詩話》
唐之晚年，詩人無復(fù)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wù)以精意相高。如周樸者，構(gòu)思尤艱。每有所得，必極雕琢。故時(shí)人稱樸詩月鍛季煉，未及成篇，句已播人口。其名重當(dāng)時(shí)如此。今不復(fù)傳。余少時(shí)猶見其集，其句有云：“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庇衷疲骸皶詠砩进B鬧，雨過杏花稀?！闭\佳句也。(同前)
“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杜荀鶴集》有全篇。嘗有云：“杜詩三百首，妙在一聯(lián)中。風(fēng)暖鳥聲碎，日重花影重。”今文忠乃以為周樸詩，何也？(《隱居詩話》)
圣俞嘗語余曰：“詩家雖率意，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dān)石泉’，姚合云‘馬隨山鹿放，人逐野禽棲’等句，是山邑荒僻，官?zèng)r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庇嘣唬骸肮ふ呷缡牵瑺铍y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覽者會(huì)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嚴(yán)維‘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shí)態(tài)，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飛卿‘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于言外乎？”(《歐公詩話》)
楊大年與錢、劉數(shù)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時(shí)人爭效之，詩體一變。而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xué)者之弊。如子儀《新蟬》云：“風(fēng)來玉宇烏先覺，露下金莖鶴未知?！彪m用故事，何害為佳？如大年云：“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逼洳挥霉适拢M不佳乎？蓋其雄文博學(xué)，筆力有余，故無施不可。非如前世號(hào)詩人者，區(qū)區(qū)于風(fēng)雪草木之類為許洞所困也。
退之才力，無施不可，而常以詩為文章末事，其詩曰：“多情懷酒伴，余事作詩人。”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余獨(dú)愛其工于用韻，蓋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旁韻，乍合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已。得韻窄，則不復(fù)旁出而因見其巧，愈險(xiǎn)愈奇，如《病中贈(zèng)張十八》之類是也。余嘗與圣俞論此，以謂譬諸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蟻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圣俞戲曰：“前史言退之為人木強(qiáng)，若寬韻可自足，而輒旁出，窄韻難獨(dú)用，而拗反不出，豈非其拗強(qiáng)而然歟？”坐客皆為之笑。俱同前
歐陽永叔不甚愛杜詩，而謂韓吏部絕倫。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嘗屈下，獨(dú)于李杜，稱道不已。歐陽貴韓而不悅子美，所不可曉。然于李白則又甚賞愛，將由太白騰捍飛動(dòng)易為感動(dòng)也？《貢父詩話》
唐文人李習(xí)之不能為詩，《韓吏部集》有習(xí)之兩句云“前知詎灼灼，此去信悠悠”，殊無可取。鄭州嘗掘地得石刻刺史李翱《戲贈(zèng)詩》云：“縣君愛磚渠，繞水恣行游。鄙性樂山野，掘地便成溝。兩岸植芳草，中間漾清流。所向既不同，磚鑿名自修。從他后人見，景趣誰為幽?！贝藙e一李翱，非習(xí)之?！短茣妨?xí)之傳不記為鄭州。王深甫編次習(xí)之詩，乃收此詩?；矢浽娨酂o聞。退之有《讀公安詩》譏其“掎摭糞壤間”。國朝尹師魯以古文自名，而不能為詩，吾嘗見梅圣俞云然。同前
許渾詩格清麗，然不干教化，又有李遠(yuǎn)以賦名，傷于綺靡，不涉道，故當(dāng)時(shí)號(hào)渾詩遠(yuǎn)賦。雖然，詩要干教化，若似聶夷中輩，又太拙直矣?！对娛贰?br>
古人文章，自應(yīng)律度，未嘗以音韻為主。自沈約增崇韻學(xué)，其論文則曰：“欲使宮羽相變，低昂殊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篇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dá)此旨，始可言文?！弊院蟾∏芍Z，體制漸多。如旁犯、蹉對(duì)、假對(duì)、雙聲、疊韻之類，詩又有正格偏格，類例極多，故有三十四格、十九圖、四聲八病之類。今略舉數(shù)事：如徐陵云：“陪游馺娑，聘纖腰于結(jié)風(fēng)；長樂鴛鴦，奏新聲于度曲?！庇衷疲骸皡掗L樂之疏鐘，勞中宮之緩箭?！彪m兩“長樂”，義不同，不為重復(fù)，此為旁犯。如《九歌》云：“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蒸蕙肴對(duì)奠桂酒，今倒用之，謂之蹉對(duì)。如“自朱耶之狼狽，致赤子之流離，”不惟朱對(duì)赤，耶對(duì)子，兼狼狽流離，乃獸名對(duì)鳥名。又如“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以雞對(duì)楊，如此之類，皆為假對(duì)。如“幾家村草里，吹唱隔江聞”，幾家、村草，吹唱、隔江皆雙聲。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屐清”，侵簪、逼屐皆疊韻。詩第二字側(cè)入，謂之正格，如“鳳歷軒轅紀(jì)，龍飛四十春”之類。皆第二字平入，謂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之類。唐名輩詩多用正格，如杜甫詩用偏格者十無二三。(《筆談》)
樂天看牡丹于錢塘開元寺，同徐凝醉歸；張祜榜舟而至，各希首薦。樂天曰：“二公論文，在于一戰(zhàn)?！彼煸嚒堕L劍倚天外賦余霞散成綺詩》，以凝為首，祜次之。曰：“‘地勢(shì)遙高岳，河流側(cè)讓關(guān)’，多士謂陳叔寶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徒有前名；又祜《題金山寺》云‘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雖綦母潛云‘塔影掛清漢，鐘聲和白云’，此句未為佳?！膘铩队^獵》四韻及《宮詞》，樂天曰：“張三作獵詩，比王右丞，予則未敢優(yōu)劣。”王摩詰詩曰：“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城戍，還歸細(xì)柳營?；乜绰溲闾?，千里暮云平。”祜詩曰：“曉出禁城東，分圍淺草中。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迎風(fēng)。背手抽金鏃，翻身控角弓。萬人齊指處，一雁落寒空?！卑坠疲骸叭酥^《宮詞》之中皆數(shù)對(duì)，何足奇也！然無徐生‘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膘锼煨懈瓒~，凝亦鼓枻而去。二生終身偃蹇，不隨鄉(xiāng)試。前此，李林宗補(bǔ)闕、杜牧之舍人與樂天輦下較文，具言元、白詩體舛雜，而為清苦者見嗤，因茲恨之。樂天為河南尹，李為河南令，相遇于道。尹乘馬，令肩輿，乖趨走之禮。亦曾謂樂天為“囁嚅公”，聞?wù)呓孕Γ瑯诽烀麥p矣。尹曰：“李直木林宗字也，吾視之，猘子也，其鋒不可當(dāng)。”后牧之守秋浦，與祜為詩酒之交，酷吟祜《宮詞》，亦知錢塘之試，自有是非之論，懷不平之色。為詩二章以高之曰：“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又云：“如何‘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祜詩曰：“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贝嗽妼m娥諷念思鄉(xiāng)，起長門之悲。祜復(fù)游甘露寺，觀盧肇題詩，曰：“不謂三吳經(jīng)此詩人也！”祜曰：“日月光先到，山河勢(shì)盡來?！北R曰：“地從京口斷，山到海門回?！币蚨龇?，愿交于此士矣?！对葡炎h》
圣俞、子美齊名于一時(shí)，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俊，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yuǎn)閑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yōu)劣。余嘗于《水谷夜行詩》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氣方雄，萬竅號(hào)一噫。有時(shí)肆顛狂，醉墨灑滂霈。譬如千里馬，已發(fā)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梅公事清淺，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后輩。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有如妖嬈女，老自有余態(tài)。近詩尤苦硬，咀嚼苦難嘬。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梅窮獨(dú)我知，古器今難賣。”語雖非工，謂粗得仿佛，然不能優(yōu)劣之。《歐公詩話》
昔蘇子美言樂天《琵琶行》中云：“夜深忽夢(mèng)少年事，覺來粉淚紅闌干?！贝寺?lián)真佳句。余謂夢(mèng)得《武昌老人吹笛歌》云：“如今老去語猶遲，音韻高低耳不知。氣力已無聲尚在，時(shí)時(shí)一曲夢(mèng)中吹?！辈粶p樂天?！对娛贰?br>
梅圣俞于范希文席上賦《河豚魚詩》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于此時(shí)，貴不數(shù)魚蝦?！焙与喑龃耗?，游水上，食柳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而食之。故知者謂只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圣俞平生苦于吟詠，以閑為意，故其詩思極艱。此詩于尊俎笑談間頃刻而成，遂為絕唱?！稏|齋錄》
司馬相如《上林賦》敘上林諸水曰：丹水紫淵，灞浐涇渭，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灝溔潢漾，東注太湖?！独钌谱ⅰ罚禾^震澤。按：八水皆入大河。大河去太湖數(shù)千里，中間隔泰山及淮濟(jì)，大河焉得東注震澤？又曰：樂天《長恨歌》云：“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峨嵋在嘉州，與幸蜀路全無交涉。杜甫《武侯廟柏詩》云：“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彼氖畤藦狡叱?，無乃太細(xì)長也！防風(fēng)氏身廣九畝長三丈，姬室畝廣六丈，九畝乃五十四丈，如此，防風(fēng)之身乃一餅餤耳。此文章之病也?！豆P談》
晏元獻(xiàn)公喜為詩，多稱引后進(jìn)，一時(shí)名士往往出其門。圣俞作詩多矣，公獨(dú)愛其二聯(lián)云：“寒魚猶著底，白鷺已飛前?！庇郑骸靶跖J魚繁，波添莼菜紫?！庇鄧L見圣俞家公自書手簡，再三稱賞此二聯(lián)。余問之，圣俞曰：“此非我之極致，豈公偶自得意于其間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獨(dú)知己難得，而知人亦難也?！稓W公詩話》
淇州楊軒《詠牡丹》曰：“楊妃歌舞態(tài)，西子巧讒魂。利劍砍不斷，余妖鐘此根。光華日已盛，欄檻豈長存？寄語尋芳者，須知松柏尊?！绷_隱曰：“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dòng)人。”二人用意不同如此。軒詩雖捻風(fēng)花，而有警戒。《云齋廣錄》
世傳盧絳夢(mèng)女子唱《菩薩蠻》云：“眉黛遠(yuǎn)山攢，芭蕉生暮寒?！贝嗽~人能道之。楊大年云：“獨(dú)自憑闌干，衣襟生暮寒?！蔽粗胧??！豆沤裨娫挕?br>
劉長卿嘗謂：“前有沈宋王杜，后有錢郎劉李。李嘉祐、郎士元，焉得與余齊稱。”每題詩不言姓，但曰長卿，以海內(nèi)合知之耳。士林譏之。宋雍初無令名，及瞽，詩名乃彰。盧綸員外作《擬僧詩》，清江作《七夕詩》，劉隨州有眼作無眼句，宋雍無眼作有眼句，流傳以為四背，或云四倒。盧綸詩曰：“愿得遠(yuǎn)公知姓字，焚香洗缽過余生?！鼻褰先嗽娫唬骸拔┏罡┐伲x別在明朝?！眲㈦S州詩曰：“細(xì)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著地聽無聲?！彼斡涸娫唬骸包S鳥不堪愁里聽，綠楊宜向水中看?！薄对葡炎h》
“心事數(shù)莖白發(fā)，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古路無人自還。”李王好書神仙隱遁之術(shù)，非遭罹多故，欲脫世網(wǎng)而不得者耶？《百斛明珠》
舊說陶淵明不知音，畜無弦琴以寄意，曰：“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東坡嘗言：劉伯伶以鍤自隨曰“死便埋我”。予以謂伯伶非達(dá)者，棺槨衣衾不害為達(dá)；茍為不然，死則已矣，何必更埋？至于淵明，亦非忘琴者也。五音六律不害為忘琴；茍為不然，無琴可也，何獨(dú)弦乎？以是知舊說之妄也。淵明自云“和以七弦”，豈得為不知音？當(dāng)是有琴而弦弊壞，不復(fù)更張，但撫弄以寄意。如此為得其真?！蹲约牢摹烦雒钫Z于纊息之余，豈死生之流哉！但恨其猶以生為寓以死為真耳。嗟夫，先生豈非真死，得非寓乎？同前
孟郊、賈島皆以詩窮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孟有《移居》詩云：“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蹦耸嵌紵o一物耳。又《謝人惠炭》云：“暖得曲身成直身?！比酥^非其身備嘗之，不能道此句。賈云：“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就令堪織，得能幾何？《朝饑》又云：“坐聞東床琴，凍折兩三絲?！比酥^其不止忍饑而已，其寒亦何可忍也！《歐公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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