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世87年,卻有半個世紀拋家離舍,同妻子住在沙荒地里培育苗圃植樹造林。風沙曾掩埋過他,斷糧幾乎使他送命;病了,他不肯離開,老了,還趴在地上拖著土袋修了50米坡路。
他千辛萬苦栽培的苗圃和防護林,歷經(jīng)劫難,幾起幾落,但他并沒有氣餒。他說:“他毀,俺栽。他再毀,俺再栽。俺是為國家,為子孫后代!”
他默默奉獻的一生,是我國一代農(nóng)民的風范,他為國家為人民綴網(wǎng)勞蛛的精神,將永遠激勵后人。
歷史將會證明,他比我們更年輕。
文 | 穆青 陸拂為
編輯| 謝芳 瞭望智庫
本文為瞭望智庫書摘,摘編自新華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的《十個共產(chǎn)黨員》,原標題為《一篇沒有寫完的報道》,原文寫于1979年4月。
1965年冬天,記者一行在豫東平原釆訪,有兩位先進人物的事跡使我們深為感動:一位是蘭考的縣委書記焦裕祿,另一位是寧陵的植樹老人潘從正,人們稱他“老堅決”。
當我們報道了焦裕祿的事跡之后,原打算向讀者介紹這位長年累月與風沙搏斗的老人,沒想到由于全國政治形勢的變化,這一計劃被中斷了。在以后那些風云變幻的歲月里,我們雖然散失了當時的全部筆記,但這個剛毅、純樸的老人的形象,卻始終在我們心頭縈繞。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對老人的強烈思念,驅(qū)使我們重訪舊地,發(fā)現(xiàn)這個已經(jīng)77歲的老人就像一顆塵封土埋的明珠,雖已湮沒無聞,但仍然閃耀著光芒!這次重逢使老人十分激動,他整夜無法入睡,向我們傾訴了自己的遭遇和感慨。這是一個發(fā)人深思的,還沒有結(jié)尾的故事,像一滴水珠,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大千世界。
1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
當時寧陵縣萬莊村剛實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合作化,散沙似的莊稼人,開始擰成一股勁,迫切要求改變風沙造成的貧困狀況。一向熱愛種樹的共產(chǎn)黨員潘從正,決心把全部精力都使在造林上。
在沙荒地帶造林哪來那么多樹種呢?他肩上搭著布袋,懷里揣著桑剪,走遍了周圍幾十里路的村莊和城鎮(zhèn)。迎面來了熟人,他看不見,但老遠有一棵樹,他就瞅著奔去了。落在樹下的楝豆、柏殼、榆莢、椿排、槐籽,這些任憑人踩馬踏誰都不要的東西,他都珍貴地揀起來裝進布袋;每逢農(nóng)村趕集,他隨著賣水果的挑子轉(zhuǎn)游,看到小孩吃水果,他就蹲在旁邊,等候揀拾扔下的果核。
有時候他還背著糞筐,沿路拾糞。誰家房前屋后栽有梨樹、櫻桃、泡桐,他就跑去央告,讓他把樹根刨開,倒上些糞,培土封好,等開春發(fā)了杈,他再來分些樹根。就這樣日積月累,老漢把許多用材樹、果木樹的子子孫孫都請到沙荒地帶來了。
為了培育這些樹籽、樹根,老漢的家里簡直成了育種場。屋里所有的壇壇罐罐、麻包、布袋,都裝滿了樹種、果核,連房前屋后巴掌大的地方,也都鋪上糞用來漚種。為這,老伴不知跟他吵過多少回。有一次,他在做飯的砂鍋里也種上花椒籽,氣得老伴直罵他:“老東西,你別吃飯啦,就吃你的樹苗吧!”老漢嘿嘿笑道:“你別惱,要吃飽飯,還得先造林!”
由于“老堅決”堅持育苗,幾年以后,這一帶破天荒地出現(xiàn)了一片片茂密的樹林。為了表彰老漢對綠化沙荒的貢獻,1956年,人民和政府把他選為河南省的林業(yè)勞模。
沒想到從1958年秋天開始,平地刮來一股猛烈的“共產(chǎn)風”,鬧得人們殺豬砍樹,人心惶惶,剛培育起來的林木被一掃而光!甚至知了飛來,都找不到樹落。風沙又從萬碧風口無遮無攔地呼嘯而入,麥苗被連根拔走,大片大片農(nóng)田眼看著變成了沙丘起伏的荒灘。
在許多人唉聲嘆氣的時候,潘從正并沒有氣餒。他說:“毀了頭一茬,再種第二茬!”在集體和群眾的支持下,他離開村莊,跑到清水河畔找了一塊高低不平的撂荒沙地,決心創(chuàng)辦一個苗圃,扎下營盤,跟風沙持久作戰(zhàn)。他挖了一個地窨子,篷上茅草,搬來鋪蓋,就在這里安了家。一年四季除了逢年過節(jié)回家團聚團聚外,他一直堅持在這里育苗。
一天晚上,他倒下身子呼呼睡熟了,沒察覺夜里起了大風,只迷迷糊糊感到這夜似乎特別長,身上蓋的特別重。等他醒來伸手一摸,被上已蒙著四指厚的沙土。他連忙翻起身來拱門,地窨子已給沙堆封死了。老漢費了很大的勁,才從里邊扒個洞鉆了出來。
老伴前來送飯,得知老漢差點被沙丘活埋,心疼得流了淚,她決意搬來跟老漢做伴。她的閨女埋怨說:“俺爹把家丟了,你也不要家了?!蹦镎f:“傻妮子,我能忍心叫你爹讓沙老虎吃了?”
老伴隨身帶來了鍋碗瓢盆,抱來了羊羔和豬娃,還跟來了一條狗。小小苗圃從此增添了生氣。老漢起早貪黑,侍弄樹種樹苗,老伴喂豬養(yǎng)羊,幫助老漢攢糞改土。春天,播下的樹種萌發(fā)了綠芽,老兩口像照看初生的嬰兒一樣,白天蓋上瓦片擋沙遮太陽,夜晚揭開瓦片讓它接飲露水。飛沙把苗埋了他們趕快扒開,刮倒了連忙扶起,拔走了又接著重栽……
在“老堅決”的眼里,苗圃像是一座兵營,育苗就是培訓跟風沙作戰(zhàn)的士兵。
1962年,大隊組織社員把32000多株幼樹移栽到萬碧風口時,“老堅決”興奮得就像老帥帶著自己的隊伍開上了前線。幼樹橫成排、豎成行,布成了一片攔截風沙的陣地。
1965年的冬天,記者來到萬碧風口,看到這里開始形成一道綠色的屏障,高層聳立著泡桐、大官楊,中層是柏樹,底層是一叢叢白蠟條、紫穗槐等灌木。在它的保護下,原來廢棄的700多畝飛沙地又種上了莊稼,大隊小麥平均畝產(chǎn)量由1960年的80斤上升為200多斤。
老漢當年創(chuàng)業(yè)的地窨子還在,但他已搬到新蓋的三間瓦房里去了。苗圃里增加了幾個青年人,面積也擴大到了30畝。周圍的泡桐、洋槐、榆樹已經(jīng)成林,蘋果、扁桃、櫻桃、梨、棗開始掛果。當時,“老堅決”正集中精力培育一種名叫金頂謝花酥的優(yōu)質(zhì)梨苗,每天都有附近的或外縣的人前來購買。僅賣各種樹苗一項,苗圃每年就能為集體創(chuàng)造近3000元財富。
在苗圃的庫房里,我們看到許多麻袋和條筐,里面裝著各式各樣的樹種。老漢指著這些種子幽默地說:“別小看它們,將來它們就是沖天拔地的森林!”
2
記者離開這里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
林彪、“四人幫”猖狂推行極“左”路線,漫天卷起一股“否定一切”的旋風,到處是一片“打倒!”“砸爛!”的喧囂。全國基層黨組織被迫停止活動,城鄉(xiāng)鬧哄哄地進行著奪權(quán)和斗爭……
穆青與潘從正親切交談。
在這樣一場風暴的沖擊下,萬碧風口新樹起的防護林帶也未能幸免于難。潘從正在劫后來到現(xiàn)場,好像走進一片凄涼的墓地,往日郁郁森森的樹林如今只剩下了一排排殘??!他,像被人剜了心一樣,撲倒在地嗚嗚痛哭了一場。
老漢拖著緩緩的腳步,無可奈何地回到苗圃去了。他像一只蝸牛,縮回自己的殼里,不時探出頭來,警惕地注視周圍發(fā)生的一切。這時,他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保住那些仍在生長的幼苗。
但是,禍事終于來臨了。1967年的一天,幾個自稱“造反戰(zhàn)士”的人挑著旗子闖進苗圃,動手就拔樹苗。平常行動遲緩的老漢,這時突然像雄獅樣敏捷地竄出來,攔住他們怒吼:“樹苗犯啥錯誤了,你們要造反?”
一個孤老漢,怎么能是那伙人的對手呢!他們連推帶搡地把他架回村,立刻召開批斗會。據(jù)那伙人說,老兩口離開家來到沙荒地是為了搞“復(fù)辟”,把苗圃辦成一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潘家場”……這些“罪狀”老漢都聽不懂,不過,最后發(fā)布的“勒令”,他還是聽明白了:“立刻滾出苗圃,永遠不準回來!”老漢又氣又急,只覺腦中嗡地一聲,原本有病的雙眼突然發(fā)黑,什么也看不見。
會后,兒子扶著瞎了眼的爹到寧陵縣醫(yī)院診治,醫(yī)生說:“快轉(zhuǎn)地區(qū)醫(yī)院,治慢了眼會全瞎。”他們又趕到商丘市,在地區(qū)醫(yī)院搶救了20多天,慢慢地老漢能影影綽綽看見人影了,他急著要返回苗圃,兒子難過地說:“爹,你多大歲數(shù)了?落到這步田地還不回家!”這話觸動了老漢的滿腹心事,他哇地一聲哭道:“樹苗就跟俺的兒子一樣,俺扶著它們一個一個向上長,要不守著,準要給全毀了!”
老漢不顧“勒令”,堅決回苗圃,“造反戰(zhàn)士”們就用停發(fā)口糧、不給工分的辦法,想迫使他低頭。可是幾天過去了,這個倔強的老漢始終不向那伙人告饒。
老漢在舊社會種過幾十株柳樹,災(zāi)年別人逃荒要飯,他就守在家里吃樹葉。這個辛酸的經(jīng)驗,幫助他度過了那四年沒有口糧、沒有工分的艱難日子。他摘樹葉,采野菜,摻和著老伴省給他的口糧調(diào)成糊糊。
他,不言不語、半饑半飽地繼續(xù)精心培育樹苗。好心人勸他說:“算了,常言說:'五十不種樹,六十不蓋房’,你都快70啦!還守著苗圃干啥?”老漢激動地回答說:“俺哪是為自己,俺是為國家,為子孫后代!”
在這段飛沙走石的日子里,青年人一個個都被迫走散,老漢就像一棵大樹,堅強地支撐著風雨飄搖的苗圃。他看到樹苗齊齊嶄嶄地往上長,內(nèi)心就有一種強烈的沖動,重樹防風林的意志,像熾熱的熔巖在奔突……
但是,嚴酷的現(xiàn)實告訴他,他的想法在當時根本無法實現(xiàn),因此,他的脾氣就變得暴躁不安。有一天,他突然獨自收拾工具,刨出一批樹苗,要扛到萬碧風口去栽。老伴連忙攔阻道:“你瘋啦!你會栽,人家不會砍?!別把樹苗糟蹋完了?!崩蠞h暴跳如雷,推了老伴一拳大聲嚷嚷:“你懂什么?他毀,俺栽,他再毀,俺再栽,俺要做給大伙看,到底誰正確!”
舊社會里和和睦睦的貧賤夫妻,也難免有個吵架慪氣的事。可自從老漢入了黨,不要說動老伴一個手指頭,連惡聲惡語也從沒入過她的耳。如今,平白無故挨了一拳,老伴委屈得不行,抽抽泣泣哭著上閨女家去了。
相依為命的老兩口,還有什么不和不能互相諒解呢!老伴進閨女家剛坐定,氣就平了,反掛念老漢一人孤單,擔心他吃不飽。她在閨女家蒸了一屜饃,托人給老漢捎去。過了幾天,老漢自己來了。老伴生氣地說:“你能,你正確,來干啥?”老漢訥訥地說:“俺來承認錯誤,還不中!”老伴抹著眼淚說:“俺不是怪你,眼看人家把你鬧騰的那樣兒,誰心里能好受?活了一輩子,沒聽說種樹的有罪,拔樹的有理!”
從此以后,老漢再也不忍心去風口察看了,他變得特別嚴峻,更加沉默寡言……可是,盡管地凍三尺,難道能使富有生命力的種子死亡嗎?
不久,林彪反黨集團垮臺了,破壞之風稍有收斂,老漢的思想又開始活動起來了。他向公社提出再造防護林帶的建議,這回得到了支持。公社派來20多個沒爹沒娘、由集體撫養(yǎng)的孤兒來協(xié)助他。
春天,老漢拄著拐棍,領(lǐng)著一群孤兒來到風口。盡管背陰坡地上的殘雪尚未消融,早春吹來的風畢竟不像冬天那樣刺骨了。這第三次造林比前兩次要艱難得多,場地上亂七八糟突出許多樹樁,地下還有無數(shù)盤根錯節(jié)的樹疙瘩。擺在他們面前的不再是一張白紙,而是必須在已經(jīng)涂涂抹抹的歷史畫布上重新畫出新的圖畫。老漢親自教孤兒們種樹:沙地植樹要深刨、淺栽、根伸直,然后扶正踩結(jié)實。這樣才能使幼樹飛沙埋不掉,大風刮不倒。他無限感慨地說:“一棵樹成材要十幾年,說毀,一陣子就完了。種樹、為人是一個理,你們要牢記人民撫養(yǎng)的恩情,學建設(shè),不要學破壞……”
幼樹又在風口成排立了起來。老漢一天要去那里察看幾回,他給這棵扒扒沙,給那棵澆點水,速生的泡桐一年能長高一米四,老漢還嫌長得慢。他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啊……
不幸的是,老人這個良好的愿望仍然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正當它冉冉上升的時候,又被一陣風刮破了。1976年“四人幫”大反所謂“回潮”“復(fù)辟”,保護林木的規(guī)章制度被攻擊為資產(chǎn)階級的“管、卡、壓”,多災(zāi)多難的防護林帶再一次遭到了大砍大伐。
這時候老人已經(jīng)74歲了,他還能經(jīng)受多少次這樣慘重的打擊呢?
3
今年4月,記者一行再訪寧陵,由于十多年來的人事變遷,縣里很多人已不了解“老堅決”的近況。直到我們到了萬莊,才發(fā)現(xiàn)老兩口還像過去一樣住在苗圃里。大隊干部向我們介紹了這里防護林帶三起三落的經(jīng)過,再三叮囑我們:“就別提風口的事了吧,老漢心都要碎了!”
推開苗圃樹枝編成的籬笆,我們一眼就看到老人正彎著腰,在精心地整理樹苗。聽到人聲,他抓起放在身邊的拐杖,直起身來,驚訝地望著我們。他,顫顫地握著記者的手,激動地說:“十幾年了,還沒有人到這里來看過俺!”
也許是飽經(jīng)憂患的緣故,老漢變得比過去更為消瘦而蒼老了。但經(jīng)過幾次長談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77歲老人的那股堅決勁兒,仍然不減當年。他似乎感到剩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幾次表示不把萬碧風口堵住,決不罷休!
據(jù)他的老伴告訴我們:去年,兒子接他回家養(yǎng)老,老人在家里睡不安生,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又跑回苗圃,兒子怕他無人照顧,只好讓娘也跟來了。最近,老人病臥在床,兒媳懇求他說:“爹,回家吧!家里啥都有,孫男弟女們誰不盼著伺候你?”老人說:“你們伺候俺,誰伺候樹苗呢?不走!”
為了綠化沙荒,20年來老人拋家離舍,從住地窨子起,一直堅守著自己的崗位:風沙,嚇他不跑;斷糧,逼他不走;有病,他不肯離開;老了,他不享清福。任何打擊和挫折,都不能使他放棄為國家、為集體、為子孫后代造福的事業(yè)。
這,不由得使我們聯(lián)想起在風口織網(wǎng)的蜘蛛??耧L把網(wǎng)撕破了,它重新開始;接著又來一陣風,網(wǎng)又破了,它仍然繼續(xù)織下去;一次、再次、三次,生命不息,吐絲不止……這不正是“老堅決”百折不撓革命精神的寫照嗎?這不正是他一生命運的縮影嗎?
當然,任何比喻都難免有它的局限性。就萬碧風口來說,老人的樹網(wǎng)至今尚未織成。但老人一生究竟培育了多少樹苗,誰也算不清。有人說有三四十萬株,有人說有五六十萬株。今天,寧陵田野上潔白的梨花,紫色的泡桐花,以及村莊周圍的層層新綠,無不滲透著老人的心血。面對著這樣一幅滿目春光的圖畫,老人身背布袋、揀拾樹籽的形象,仿佛又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是那么清晰,那么高大!
1982年9月,穆青和潘從正在一起。
正是這個老人,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在動蕩的年代里堅持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榜樣;樹立了一種為國家、為人民“綴網(wǎng)勞蛛”的革命精神。無論他已經(jīng)遭遇多少次失敗,無論從播種到收獲要相距多少年之久,這種始終不渝的努力絕不會枉費!他的勞績和貢獻,也絕不會被歷史磨滅。
潘從正在萬碧風口結(jié)織的林網(wǎng),可以阻攔自然界的風沙,卻擋不住一次又一次人為的破壞。這個歷史教訓,更啟示人們:要建設(shè),就要有一個持久的安定團結(jié)的政治局面;要建設(shè),必須堅決堵住那種人為造成的風口。老人無限感慨地對記者說:“俺不怕窮,只怕亂。今后可不能再折騰了!越折騰越窮,將來國家靠什么?只有大家齊心搞建設(shè),國家才能富起來?!?/strong>
這就是一位歷盡滄桑、飽經(jīng)憂患的老人在新長征路上的祝愿和希望。
現(xiàn)在,中國人民正在書寫新的歷史篇章,年近80的共產(chǎn)黨員潘從正又開始了第四次結(jié)織新的林網(wǎng)。我國有億萬像“老堅決”這樣勤勞勇敢的人民,他們在黨的領(lǐng)導下,正充滿信心向前看,向前進。人們要使森林覆蓋沙荒的壯麗理想一定會實現(xiàn)。這篇沒有寫完的報道必將有一個美好的收尾。
延伸閱讀
心上的樹
文 | 穆青
原文寫于1986年9月1日。
1
3月底,正是中原大地麥苗返青的時候,我從蘭考繞道寧陵,專程去探望人稱“老堅決”的林業(yè)勞模潘從正老人。一個月前,他的孫兒潘園林曾寫信給我,說他爺爺聽說我要去河南,希望能再到寧陵看看。老人的心意我是理解的。這位把一生的心血都澆灌在植樹造林上的老人,算來,今年已經(jīng)是84歲的高齡了。
那天,老人夫妻倆聽說我要去,一清早就從苗圃回到家里,張羅著在家里接待我。當我走進他家的院子握著他的手向他問好時,我看見老人極力想直起那早已累彎了的腰桿,仰臉望著我,那激動的情緒似乎使他不知說什么好,只一連聲地對我說,他身體好,光景好,啥都好!
1982年秋天,我曾去苗圃探望過他,比起那時來,老人并沒有多大變化,臉上的氣色反而比過去更好了。那年,他被一頭老公羊頂傷了腰腿,好幾個月行動不便,經(jīng)常跪在或趴在地里侍弄樹苗。這回我重提這件事,問他是否落下毛病?他笑著說:“沒有,沒有,早就好朗利了?!?/p>
也許因為我是一個稀客,小院里不一會兒就擠滿了人。其中有老漢的家里人,也有村里的鄰居們。老人的二兒子潘富修現(xiàn)在是村支部書記,恰巧,這次商丘地委和寧陵縣委的負責同志也同我一起來看望老人了,大家談起家常來親熱得很。老漢一再讓我們到屋里去坐,我說:“人多熱鬧,屋里坐不下,還是在院子里敞亮。”于是人們紛紛從各處搬來了椅子、長凳和小板凳,一下子擺了一大片。
話還是從生活談起,老漢告訴我:“這幾年別提有多好啦,家家一年到頭一塊面,想都想不到?!蔽艺f:“您老勞動了一輩子,給國家種了多少樹,培了多少苗,誰能數(shù)得清呀?老了,該享享福啦。”他說:“我覺摸著貢獻還不夠。這都是黨的政策好,是黨讓俺們老百姓享福哩?!蔽艺f:“光景好了,您多注意保養(yǎng)保養(yǎng),我祝您老兩口都活過100歲?!?/p>
老漢高興地笑了。他說現(xiàn)在就保養(yǎng)得不錯。接著他數(shù)著指頭告訴我他每天三頓飯都吃些啥:“一天至少吃兩三個雞蛋,還喝一大碗麥乳精哩?!眴査匀獠怀?,他說:“不愛吃,人老了,牙口不中啦?!?/p>
談起種樹的事,老人精神更旺了。平時好像老是睜不開的兩只眼睛,忽然閃出光來。他告訴我,他老兩口還住在苗圃里。苗圃,村里已經(jīng)承包了,他大兒子一家都搬進了苗圃,承包了苗圃的大部分,成了林業(yè)專業(yè)戶。他的孫子們除園林從洛陽林校畢業(yè)以后就在縣里林業(yè)局工作外,其余都跟著他爹種樹。
這時候旁邊的鄰居們也七嘴八舌地插起話來了。
有人說:現(xiàn)在潘家成了林業(yè)世家了,一家三代人侍弄樹苗,代代相傳,報上都登出來了。
也有人說,老爺爺給他五個孫子起的名字都帶一個林字,除了園林以外,還有長林、忠林、森林、國林。
園林說:俺爺一輩子愛樹,也希望我們能繼承祖志為人民種一輩子樹,為國家林業(yè)做貢獻。說到這里,園林還告訴我,這幾年他爺爺賣樹苗和更新大樹所得的收入,已拿出5000元為村里辦電,買了一臺變壓器,又拿出3000元給了小學支援教育。現(xiàn)在,村里種樹的積極性很高,他爺一直到現(xiàn)在還天天拄著拐棍到處轉(zhuǎn),摸摸這家的樹,看看那家的苗。
我問老堅決現(xiàn)在還有人毀樹苗沒有,他說:“沒有啦!你看眼前這樹木不是齊刷刷地都起來了嗎?看著這些樹木林幛,我覺得心里舒坦?!睆倪@里,我想起那年我來釆訪他的時候,曾有這樣一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
那時候老堅決一個人在苗圃里育苗,經(jīng)常有些孩子跑到苗圃來糟踐小樹,每次都被老堅決拿著棍子攆跑。孩子們恨他,咒他,但也怕他。有一次,幾個頑皮的孩子在去苗圃的路上堆了一個墳頭,上面插一個白幡,寫著“老堅決之墓”幾個大字,企圖用這種惡作劇來報復(fù)這個視苗如命的老人。
幾十年過去了,老人的苗圃毀了種,種了毀,三起三落,但都不是毀于孩子,而是毀于那些人為的風暴;那些無法無天的歲月。每提起這些事,老人的心都碎了。他曾多次向我說過:“什么時候能看到林網(wǎng)長起來,風沙再不禍害莊稼,那該有多好。”如今,聽他說,望著齊刷刷長起來的樹木心里覺得舒坦,我是深深理解他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歡樂和慰藉的。
有人提議我們和老堅決全家合照一張相,一來慶賀老人一家四世同堂,二來也是歡迎我第四次來這里訪問。照相時人們讓我坐在老兩口的中間,讓老人的重孫們偎在我們膝前。對這一點,老太太顯得特別高興。她今年88歲了,比丈夫還大四歲,但身體好,記憶力也強。我采訪老堅決時許多難得的材料,都是她向我提供的。至今她還記得我每次來訪的情形。她對我說:“你這是第四回來俺家了。還能不能再來四回?”我說:“要是我能活到您這么大歲數(shù),我還能再來四回!”老太太張開沒牙的大嘴,笑了,連說:“那中、那中,那準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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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65年冬我第一次采訪老堅決開始,已過去了20年。這20年人世滄桑,我們都經(jīng)歷了許多磨難,但彼此心始終是相通的。1979年初,我第二次訪問他的時候,在《一篇沒有寫完的報道》中,詳述了他的事跡,也傾注了我對他的深沉的熱愛。我?guī)缀跏峭黄鹪谖恼碌哪┪?,喊出了“不能再折騰了!”這一共同的心聲。
也正是在那一年,我參觀了寧陵縣幾處沒有毀壞的梨園。當時正是梨花盛開的時候,雪白的梨花像一片云霞圍繞著村莊。這些都是寧陵著名的品種梨,名叫“金頂謝花酥”,是一種遠銷國內(nèi)外很受歡迎的優(yōu)質(zhì)水果。當?shù)厝罕娬f,他們這里的每一棵梨樹,幾乎都澆灌著老堅決的心血。為了發(fā)展這些優(yōu)良樹種,老堅決不知培育了多少樹苗,走過了多少農(nóng)家地頭,嫁接和剪修過多少棵梨樹……
記得,我1965年訪問老堅決的時候,他的苗圃里正培育著這種梨樹。當時,他曾移出兩棵送給我,要我?guī)Щ乇本┤シN,但因路遠不好帶,我讓種在鄭州新華社河南分社的院子里了。誰想到不久就遇上“文化大革命”那場浩劫,結(jié)果,那兩棵梨樹也沒有逃脫被毀掉的命運。
想起這些往事,望著那一林繁花,蜂蝶鬧嚷的景象,我心想:如果不是那些人為的風暴,如果人世間多幾個老堅決這樣的種樹人,我們的大地又將是一幅如何美麗的圖畫!
1981年夏天,我接到老堅決一封來信,從字里行間,我看出了老人想來北京看看的愿望。當時,我立即寫了一封信歡迎他來我家做客。我想,一個為人民種了一輩子樹木的老人,在垂暮之年想看看北京,這一心愿無論如何應(yīng)該得到尊重。
1986年3月,穆青看望植樹模范潘從正。就這樣,在那年的夏末秋初,老堅決穿著一身新衣服來到了北京,陪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兒子。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進京城。這件事,對于一個整年累月同泥土樹苗相伴的老農(nóng)來說,確實是件不平常的大事。過去,在他的心目中,開封和鄭州就是天下最大的地方了,如今,來到北京,親眼見到向往已久的天安門城樓,游覽了過去皇帝住過的故宮,參觀了繁華的城市、著名的古跡,還受到了林業(yè)部部長的接見和鼓勵,這一切,老人怎能不打心眼里感到興奮呢?
有一天晚飯后,我同他坐在我家小院里閑談,我問他在北京看得可好?他連忙說:“好,好,想不到我這老頭子,土埋半截啦,還有這么大的福氣。過去,俺莊戶人,人老幾輩誰想著能到北京呀,這回俺就來啦,真像做夢一樣……”我說:“那您就多住幾天,再好好看看?!彼f:“夠啦,夠啦,都七八天了,該回去啦?!苯又譁惤轿腋跋裾f什么悄悄話似的告訴我:“你沒看這陣子天沒雨,我心里總不踏實,光怕地里的樹苗渴著?!币痪湓捠刮曳路鹨姷剿穷w跳動著的金子般的心。
不久,我便送他們回去了。
第二年秋天,我因事再去豫東,又順路到他的苗圃看望了他。在參觀他新培育的樹苗時,老人指著幾棵櫻桃樹苗對我說,這是專門給我栽種的,并且說,他已經(jīng)培育了兩年,都長得不好,只有今年這幾棵最好。當時,我心里不覺一怔,后來才忽然想起,我1979年第二次訪問他的時候,曾同他談起過“櫻桃好吃樹難栽”的事。當時,他還說,“說難也不難,將來我給你栽兩棵試試。”這件事我早已忘了,沒想到他卻當成一件大事在那里默默地試種了好幾年。
到1983年春天,老堅決果然托人給我送來了兩棵櫻桃樹。據(jù)來人對我說,這兩棵樹苗,連帶培育它的濕土,都是老人親自包扎好,讓他一路小心著用扁擔挑過來的。老堅決并帶話給我:“選個向陽的地方,趁季節(jié)趕緊種,只要種時澆足了水,能活?!?/p>
如今,這兩棵櫻桃樹都種在新華社的大院里,雖然因為蓋大樓遷移了兩次,但始終長得很好,只是還沒有開花結(jié)果。我每次打它們面前經(jīng)過,總禁不住要停下腳步,深情地望著它們,就好像看著老漢正彎著腰、仰著臉、微笑著站在我的面前一樣。
1984年和1985年兩年間,我沒有再見到老漢,只零星地聽說,他的孫子園林進了洛陽林業(yè)學校。村里的苗圃已經(jīng)承包到戶。老兩口還住在苗圃里……去年初冬的一天,我正準備出發(fā)到南方去的時候,園林忽然從河南跑到北京來,說非要見我不成。我當時嚇了一跳,以為老漢出了什么事,便趕緊讓他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見面我就急忙問他:“你爺爺奶奶可好?”
“好,爺爺身體可扎實啦!”
我一聽,就放了心,然后問他:“那你有什么急事要跑到北京來見我?”
“是俺爺要我來的?!彼f:“我從洛陽畢業(yè)回去,俺爺就逼著我到北京來,說他好幾年沒見你了,想你啦,非要我來看看你啥樣不可?!闭f著,他從包里拿出一包新花生和一瓶香油擺在我的桌上。對我說:“花生是今年剛收下來的,俺爺讓你嘗嘗新,香油也是村里小磨磨的,爺爺說北京買不著……”
當時,我只覺得心里一股暖流涌上來,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嗓子里像堵著什么東西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像自言自語似的說:“就為看看我,值得跑一趟北京?”
“就是來看看你,真的沒有別的事?!眻@林怕我不相信又重復(fù)了一遍。并且告訴我,春上他曾因事到北京來過一次,老人要他順便來看我,不巧,那時我出國訪問去了,沒有見著。回去他爺爺就把他狠狠數(shù)落了一頓,說他沒材料。所以,這回就讓他專門再來一趟。臨來前爺爺還再三叮嚀他,要是有機會,希望我再去寧陵,看看他們的好日子。
我說:“你爺爺?shù)男囊馕仪宄?,可今年我太忙,明年再說吧!”隨后,我從抽屜里找出一張放大的彩色照片交給了園林,要他帶回去給爺爺,并且對他說:“這是我最近剛照的相片,讓你爺爺看看,我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
園林接過去照片高興得什么似的,笑著說,“這回可好了,有了這張照片,保險俺爺不會再罵我了?!笨粗翘煺媾d奮的神情,我也忍不住笑了。
3
離開潘家的大院,我攙扶著老堅決一路說笑著來到了苗圃。這是老漢夫妻兩人生活和勞動了幾十年的地方,我?guī)状卧L問老堅決,都是在這里和他交談的。我知道,這里方圓幾十畝的土地,每一寸都浸透著老人的汗水;苗圃里大大小小的樹木,每一棵都是在老人的撫育下成長起來的。幾十年間,這里一批批小樹成長為大樹,一批批大樹又換成了樹苗,綠色的生命循環(huán)不息。
我每次來到苗圃,總不免把老人的形象同滿眼郁郁蔥蔥的林木聯(lián)系在一起。正是這位佝僂的老人,從壯年到老年,年復(fù)一年地把自己的歲月刻進了樹木的年輪,用滿頭的白發(fā)換來了大地的錦繡。他,為人間增添了多少青翠,帶來了多少生機!
老人把我?guī)нM苗圃的新居,只見寬敞的堂屋里灑滿了陽光,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凈,桌上擺著茶水和花生,墻壁上掛著政府授予他的許多獎狀。在一個裝滿照片的鏡框里,我發(fā)現(xiàn)讓園林帶回來的我那張彩色照片也端端正正地放在里面。據(jù)園林說這幾年來這里參觀訪問的人多了,他們都照了不少的照片,有的人畫了畫,有的人還寫了詩哩!
我說,“現(xiàn)在這里熱鬧起來了,老人再不覺得孤單了吧!”老人笑著點點頭,然后說,“現(xiàn)在可不比往年啦,那時候除了媳婦、兒,誰也不來踢俺的門限。”我說,“我和陸拂為不是來過嗎?”老人說:“那,除了你倆。”
一句話把全屋的人都說笑了。
記得,1965年我第一次來時,這里還沒有房子,老人獨自住在一個窩棚里,老伴整天從家里往這給他送飯,抱怨說,不知哪一天他還得被風沙埋起來。第二次我來看,房子倒蓋起了幾間,但黑咕隆咚,非常簡陋。冬天屋里生著煤火也擋不住四面透進來的寒氣。老人住的那兩間,里間,除了一張床,一張小桌,一個煤火和兩條長板凳之外,幾乎沒有別的東西。外間卻養(yǎng)著幾只羊,實際上是個羊圈。
一進門就是一股子羊糞和羊騷氣。那時候,老漢身體不好還躺在床上養(yǎng)病,他的老伴為他煎藥熬湯,一直在身邊照顧他。就是那一年,他對我說,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人來看過他了,因此,我才在文章中把他形容為一顆塵封土埋的明珠。
如今,這里又蓋了一排新房,他的大兒子也來安家落戶了。苗圃里一片興旺,早已今非昔比了。今年他們?nèi)乙逊N了1000多棵樹,老人說不論大人小孩,指標是每人120棵。談話中有人說現(xiàn)在苗圃有兒孫們接班了,老兩口應(yīng)該搬回家里享享福啦。
他的二兒子連忙阻止大家,可別再提這件事。他說:“今年春節(jié)時,全家又勸俺爹搬回家去住。可他就是不答應(yīng)。結(jié)果,還惹他生了一場氣把全家數(shù)落了一頓……”說到這里,老人在一旁忍不住插起話來。他指著兒孫們對我說:“他們知道孝順,可就是不知老人的心,我這么大年紀了還想望啥?我早就對他們說,這輩子我哪也不去,決心死在苗圃,埋在苗圃。死了,在墳里也要守著樹苗!”
老人越說越激動,屋子里活躍的氣氛,仿佛一下子凝結(jié)起來。我心想:一個多么可敬的老人??!他的心簡直像一潭純凈的泉水,容不得半點塵埃。在他的身上,我看到我國勞動人民許多純樸和高尚的美德。對生活他無所奢求,對社會他只知奉獻,他一心所想的無非是盡自己的一切,多做些于鄉(xiāng)親、于人民、于國家有益的事情,為子孫后代留下一雙勤勞的手,一顆潔凈的心。
這時候,園林走進來,要求我和他爺爺在這里合種一棵樹,留個紀念。我說這是好主意,就立即答應(yīng)了。樹是棵泡桐樹,就栽在老人房前路邊的高坡上,人們說等這棵樹長起來,這里就是個綠蔭的庭院。到那時再有人來參觀,就更有意思了。人們已經(jīng)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園林為我們扶著樹苗,我和老人一齊往樹坑里填土,并圍著樹苗用腳把浮土踩實,然后又澆滿了水。
有人為我們拍了一張照片,孩子們也高興得拍起了巴掌。許多人都圍著這棵樹議論,說這是棵友誼樹,體現(xiàn)了一個老記者和一個老勞模多年深厚的友誼;也有人說,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篇有意義的文章,是《一篇沒有寫完的報道》的繼續(xù)……
潘從正與穆青同栽友誼樹。
聽著這些熱情的話語,我的心情也很激動。心想,20多年來,我和老人的友誼都是通過這些綠色的樹木溝通的,不論是那被毀的梨樹,將要開花結(jié)果的櫻桃樹;還是這次新栽的泡桐樹,都是我心中永生的樹。因此,我對園林說:“這是一棵友誼樹,也是一棵扎根在你爺爺和我心上的樹。今后,這棵樹就交給你了,希望你愛護它,澆灌它,使它枝繁葉茂,永遠常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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