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評選此集,詩不求盡善,詞無論美惡。蓋予之意本不在詩詞間,在乎古人評點之三言兩語也。古人評詩論詞意有獨到,闡幽發(fā)微,有足為我輩舉一以反三者。癸巳年仲夏句容穿越梅嶺。
1)五律·金陵懷古
劉禹錫
潮滿冶城渚,日斜征虜亭?! ?/span>
蔡洲新草綠,幕府舊煙靑?! ?/span>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span>
後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
方回:每讀劉賓客詩,似乎百十選一以傳諸世者,言言精確。前四句用四地名,而以“潮”“日”“草”“煙”附之。第五句乃一篇之斷案也(梅嶺按:謂此句乃全詩之眼),然後應(yīng)之曰“山川空地形”,而末句乃寓悲滄,其妙如此。
馮舒:“新草”“舊煙”,只四字逼出“懷古”o絲屢儼然,自然無縫(梅嶺按:說詩法)
馮班:起句千鈞。
錢湘靈:起力千鈞。
何焯:此等詩何必老杜?才識俱空千古.o“潮落”“日斜”“煙青”“草綠”,畫出“廢”字。第五起後二句,第六收前四句,變化不測.o前四句借地形點化人事。
紀昀:疊用四地名,妙在安於前四句,如四峰相矗,特有奇氣。若安於中二聯(lián),即重複礙格(梅嶺按:說詩法)o五、六筋節(jié)。虛谷以為但寓悲滄,未盡其意。o起四句似乎平對,實則以三句“新草”,剔出四句“舊煙”,即從四句轉(zhuǎn)出下半首。運法最密,毫無起承轉(zhuǎn)合之痕(梅嶺按:是詩法,應(yīng)謹記)
許印芳:此評甚精,深得古人筆法之妙(梅嶺按:謂方回之評也)。如此解,乃知三、四“新”、“舊”二字是眼目。古人作詩,一字不忘下。後人作詩多閑字,且多贅句,不及古人遠矣。作五律猶忌浮乏。文章一道,總不能離起承轉(zhuǎn)合之法,用之無痕者,作用在內(nèi),暗起暗承,暗轉(zhuǎn)暗合,暗中消息相通,外面筋骨不露。盛唐詩氣格高渾,意味深厚,其妙在此。愚人但以形貌求盛唐,謂其無甚作用,謬矣。晚唐及宋人詩,作用在外,往往露骨,故少渾厚之作(梅嶺按:此說格調(diào))。六句用龍虎天塹故事,而用其意,不用其詞。此亦暗用法。愚人用典,必將詞語抄出湊句,蓋未知古人用典,如水中作鹽,不見鹽而見鹽味也(梅嶺按:教人用典))
2)送舅氏野夫之宣城二首(選一)
黃庭堅
藉甚宣城郡,風(fēng)流數(shù)貢毛。
霜林收鴨腳,春網(wǎng)薦琴高。
共理須良守,今年輟省曹。
平生割雞手,聊試發(fā)硎刀。
方回:三、四言土俗未見其奇,卻是五、六有渦旋,尾句稍健。彼學(xué)晚唐者有前聯(lián)功夫,無後四句力量。
馮舒:都不出“舅氏”,便不是。o落韓詩與胸中,擺脫不得(梅嶺按:此言山谷學(xué)韓而不化也)o五、六兩句只可作起句。o若“琴高”可作鯉魚字用,則 蘇 武可替羊,許由可替牛,孟浩然客替驢,又不止右軍、曹公之為鵝與梅子矣。山谷再生,我亦面誚(梅嶺按:此譏山谷用典誤,以琴高代魚也,其實非山谷誤,馮氏自誤也。何焯以為馮氏誤認山谷以琴高代魚,實為任淵所誤,蓋任淵作注便已經(jīng)如此說。其實宣城確有琴高魚,只是馮舒不知道罷了)o七、八兩句,割雞非大手,《論語》義不如此(梅嶺按:批山谷用典誤)。
馮班:第四句“琴高”不妥(梅嶺按:與大馮同一誤)。五、六兩句亦可作起句。第七句“割雞手”不通。
陸貽典:“割雞手”不應(yīng)如此用,豈山谷別有所據(jù)耶?
査慎行:琴高有騎魚事,然不可即以琴高名魚(梅嶺按:老査也誤)o五、六似杜。
紀昀:“割雞手”三字誤用。
3)七律·眼病兩首
白居易
一
散亂空中千片雪,蒙籠物上一重紗。
縱逢晴景如看霧,不是春天亦見花。
僧説客塵來眼界,醫(yī)言風(fēng)眩在肝家。
兩頭治療何曾瘥,藥力微茫佛力賒。
馮舒:自然園脫如面語(梅嶺按:面語者,如對面說話,明白易懂也)
紀昀:淺率之詞,加以粗俚。此種皆宜懸諸戒律,勿以香山而為之辭。(梅嶺按:紀老子論詩就論詩,不因人而廢言,衡文者當具老子一樣心,勿以作者名頭大、來頭大,便把糞土當美玉來夸,思諂媚之,不知有識者已經(jīng)笑也。今人每多有此病o說淺率、粗俚,此老不喜白傅之俗語入詩也)
二
眼藏損傷來已久,病根牢固去應(yīng)難。
醫(yī)師盡勸先停酒,道侶多教早罷官。
案上謾鋪龍樹論,盒中虛捻決明丸。
人間方藥應(yīng)無益,爭得金篦試刮看?
方回:不可以陳簡齋《目疾》詩律律之。然此亦善形容,不取其格,而取其味(梅嶺按:虛谷亦不喜白傅之淺白也,所謂不取其格,以其不厚重也)
紀昀:味亦無可取,此猶壓於盛名,曲為周旋之語(梅嶺按:言虛谷因白傅高名,遂百般為之辯護撥高爾)
4)臨洞庭湖贈張丞相孟浩然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淸。
氣蒸雲(yún)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紀昀:“疊浪”二句似海詩,不似洞庭。工部“乾坤日夜浮”亦似海詩,賴“吳楚”句清出洞庭耳,此工部律細於隨州處
馮舒:“混”字無關(guān)妙處,舉世看此詩只曉得次聯(lián)o通篇出“臨”字,無起爐造竈之煩,但見雄渾而兼灑脫。後四句似但言情,卻是實做“臨”字。此詩家之淺深虛實法(梅嶺按:讀者切記。紀昀則以馮言似是而非,首四句若不臨湖,如何看出?何待另出“臨”?)
馮班:次聯(lián)畢竟妙,與尋常作壯語者不同。
陸貽典:只“涵虛混太淸”一句,洞庭湖正面已完。三、四句不得不推借雲(yún)夢、岳陽,以“氣蒸”、“波動”四字形容之也。
查慎行:前半首有遠說道近。後半全無魄力。第六句猶不作題。
何焯:後四句洗發(fā)“臨”字。
5)登岳陽樓
杜甫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
方回:岳陽樓天下壯觀,孟、杜二詩盡之矣。中兩聯(lián),前言景,後言情,乃詩詩之一體也(梅嶺按:方回原注在“坼”“浮”二字下加圈,目為句眼)
馮班:小兒家見解(梅嶺按:說方回注也)o杜子美上承漢魏,下開唐宋,固所謂集大成者也,元、白、溫。李自能上推杜之所學(xué),故學(xué)杜而得其神似,即宋之蘇公亦然,陸放翁、范石湖又其亞也。若陳簡齋、曾茶山豈無神似之作,但專學(xué)杜詩,不欲推原見本,上下前後有所不究,粗硬之病未免,曲折之致全無,生吞活剝,見誚來者。雖有相肖,亦無叔敖之衣冠,中郎之虎賁矣(梅嶺按:說學(xué)杜者之誤)。至於方公之議論,全是執(zhí)己見以強縛古人。以古人無礙之才,圓通因便之學(xué),曲合於拘方板腐之輩,吾見其愈議論愈多其戾耳(梅嶺按:小馮此說專對虛谷崇杜而不顧一切以曲附之?。?/span>
紀昀:練字之法,古人不廢。若以所圈句眼,標為宗旨,則逐末流而失其本原,睹一斑而遺其全體矣(梅嶺按:批虛谷專標格調(diào)以崇江西)
馮舒:因登樓而望洞庭,乃云“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是倒入法。三、四“吳楚”、“乾坤”,則目之所見,心之所思,已不在岳陽矣,故直接“親朋”、“老病”云云。落句五字總收上七句,筆力千鈞。
馮班:次聯(lián)力破萬鈞。
査慎行:杜作前半首由近說道遠,闊大沉雄,千古絕唱。孟作亦在下風(fēng),無論後人矣。
何焯:破題筆力千鈞。o洞庭天下壯觀,此樓誠不可負,故有前四句。然我何緣至此哉?故後四句又不免仲宣之感也。詩至此,面面到矣。
李天生:八句似各一義,全篇仍自渾然,相貫相承,故為絕調(diào)。
俞犀月:三、四極開闊,五、六極暗淡,正於開闊處俯仰一身,淒然欲絕。
許印芳:一、二點題。三、四承“聞水”寫景,“乾坤”句已五、六伏脈。五、六承“上樓”言情,與"乾坤"句消息相通,神不外散。七句申明五、六傷感之故,亦倒點法。八句扣住登樓,總收上文。法律精細如此,學(xué)者宜細心研究,勿徒夸其氣象雄渾也。
無名氏:中四句與孟工力悉敵,而頸聯(lián)猶老,起結(jié)辣豁。而此抱家國無窮之悲,事境猶大云(梅嶺按:此謂孟作但為一己之作,老杜則心憂天下,所寄者大)。
6)山中寡婦
杜荀鶴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發(fā)焦。
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後尙征苗。
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
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yīng)無計避征徭。
方回:荀鶴詩至此俗甚,而三、四格卑語率,最是“廢來”、“荒後”。似此不一,學(xué)晚唐者以為式,予心蓋不然之。尾句語俗似諢,卻切。
紀昀:雖切而太盡,便非詩人之致(梅嶺按:當留餘地給讀者去想方妙,若自己寫盡,便索然無味矣)o五、六猶鄙甚
馮舒:直寫時世,然亦賞粗淺。
査慎行:一變樊川家法,但要說的爽快,此學(xué)香山而失之膚淺者。(梅嶺按:以上四家之品皆譏杜此律粗淺少蘊藉也。所謂變樊川家法者,人皆以為荀鶴小杜私生子也)
無名氏:前六句敘事而總括末句,不獨為一人也。詩與少陵氣脈相通,豈非小杜賢子矣(梅嶺按:此獨說好,至與少陵比,蓋取其詩中所寄也,所謂詩以意勝也)
7)儗王維觀獵
梅聖俞
白草南山獵,調(diào)弓發(fā)指鳴。
原邊黃犬去,雲(yún)外皁雕迎。
近出長陵道,還看小苑城。
聊從向來騎,回望夕陽平。
馮班:太臨摹、少精句、弱在第七句。
査慎行:名作在前,似不宜和
張載華:詩家最忌蹈襲,凡遇一題,前有名作,慎無輕率下筆。宛陵此詩先生猶有微詞(梅嶺按:先生者査也)。學(xué)者遇此等題與其效顰毋寧藏拙(梅嶺按:喜和詩步韻者當讀此戒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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