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雞糞

忘憂草

小時候，很少有臟的概念，玩泥巴、玩水、捉蟲子，從地上撿東西吃，搶牛糞、踩豬糞、撿雞糞，在小孩子看來，這些都是干凈的，臟是長大后才有的概念。

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土、肥、水、種、密、保、管、工”，肥放在第二位重要。那時家家戶戶養(yǎng)雞喂豬，種田用不起化肥，全靠農(nóng)戶自家豬圈漚肥。大人清洗豬圈有一個專門的用語，叫出豬圈。豬圈一頭連著深深的茅坑，出豬圈時，沖洗的水順勢流進茅坑，墊豬圈的麥草從一個小小的窗戶叉到茅坑旁邊壓緊堆起來，漚制十天半月或更長的時間，秋冬時可見白煙從肥堆上升起。

除了豬糞，生產(chǎn)隊發(fā)動農(nóng)民撿雞糞積肥，上交集體按數(shù)量抵工分，與豬糞混合后使用。

父親的戶口在鎮(zhèn)上供銷社，工資低顧自個一張嘴都難，時常要從家里背米吃。家里只有母親一個大人的工分，靠工分養(yǎng)活不了我們?nèi)齻€孩子，到年底，家里總在超支戶的名單里。為了攢點工分，減輕負擔，大人吩咐小孩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母親吩咐我撿雞糞。

撿雞糞的工具簡單，一個糞筐或撮箕，一雙用樹枝、木棍做的筷子，好一點的用竹片自制一個夾子，帶上一把鏟子。竹制的糞筐也叫糞涴子，類似撮箕的樣子，平時挑土挑糧食，破舊了用來撿糞。也可用籃子撿，但籃子太大，口太深，雞糞不方便撿進去。

相對于其他農(nóng)活來說，我喜歡撿雞糞，單打獨斗，可早可晚，可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溜達。砍柴要趁早，撿糞要碰巧。撿雞糞的時間沒有個準頭，要勤勞，多跑路，也要看運氣。村里的小孩都在撿，路上的雞屎被來來往往的人脧過幾遍，被撿的精光。我找到了一些撿糞的“竅門”，在雞群聚集的柴火堆，樹林子會有雞屎窩，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偶爾還會撿到一個雞蛋。

運氣不好的時候，佝僂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地轉(zhuǎn)悠半天也沒撿到多少，突然一只癩蛤蟆從腳后跟跳出來，又騰騰騰地跳遠了，留下我撲通撲通的心和蛤蟆跳的一樣快。癩蛤蟆也叫氣蛤蟆，不咬人，但膈應(yīng)人，小孩玩蛤蟆，拿樹枝敲蛤蟆的肚皮，大人說，蛤蟆有毒，不能玩。蛤蟆身上的水或漿汁濺到皮膚上會長癩疙瘩，不小心濺到了就拼命地洗手。村里有一個人的臉上長了一個肉瘤，聽人說，就是小時候打了蛤蟆長出來的。我不敢用手戳它，一腳踢出老遠，蛤蟆氣鼓鼓地四腳朝天亂蹬，像生氣的烏龜翻不了身，我莫名地開心，在旁邊跺一跺腳，心中狠狠地說，你跳你跳，看你還嚇唬我不。大雨過后，聽取蛙聲一片，這蛙聲，就是蛤蟆的叫聲，比青蛙低八度。

遇見相向而來的熟人，叫上一聲對方的名字嘿嘿一笑，或問一句從哪里撿過來的，擦肩而過，瞥一眼對方糞箕里的雞糞多少，來判定自己即將面對的形勢。撿雞糞要神情專注，眼睛賊溜溜盯著地面，要分清泥巴、磚塊、雞糞，像小偷，像找尋丟失的錢包。看見一坨雞屎，心里撿到錢似的喜悅，趕緊上前夾起來放進筐里。正常情況下，雞糞呈圓堆形或粗條狀，顏色灰褐色，干的用筷子撿，稀的用鏟子。為了壓稱多算斤兩，生產(chǎn)隊發(fā)現(xiàn)有人用鏟子撿的雞糞泥巴太多，過秤時，估算泥巴多少按八成或九成拔秤了計算重量。稀屎不帶泥巴怎么撿，撿糞的人不服，與過秤的會計爭吵不過，心里暗暗叫苦，下次再也不投機取巧，不摻和泥巴在雞糞里面。

聽說我放學要撿雞糞，班上的玩伴春霞告訴我說去漢江邊的堤坡上撿牛糞，堤坡上放養(yǎng)很多牛，牛糞密密麻麻多的是。我一聽動心了，大人撿大糞，小孩撿小糞。大糞指豬糞、牛糞，小糞指雞糞。小孩能撿到大糞那是走大運有福氣，我回家提了籃子叫上春霞直奔漢江大堤。

那時候的張港碼頭貨運繁忙，拖埠船突突地穿行在河面，客運船直達多寶、麻洋、岳口、黑流度等地。每一個地名都是少年向往的遠方，對河那邊的遠方充滿美好的想象。大堤前后蜿蜒看不到盡頭，堤內(nèi)外，三三兩兩的牛群悠閑地甩著尾巴或站或臥覓食青青草地。少年的快樂總是來的簡單，我們在河邊聽那長鳴的汽笛聲，看行船的尾巴泛起一浪浪的水波。從大堤上看過去，河邊的人都像螞蟻很小。

我和春霞爬坎子，沖坡子，一朵花，一個蟲子，覺得啥都好玩，一玩半天，不知不覺天快黑了，我的糞箕里撿到一泡牛屎蓋不住底，回家向母親肯定交不了差，恐怕挨揍挨罵，怎么辦？我心里發(fā)虛問春霞。

好辦，到我家雞窩撮雞糞，春霞爽快地回應(yīng)。她是我臭味相投的好友，淘氣聰明，一張古典的瓜子臉，一雙大眼脧脧聲的精靈，班上男生喊她小美女。她家住在張港街上，父親在鎮(zhèn)上上班，母親沒有種農(nóng)田，沒有交雞糞記工分的任務(wù)。她說到做到，我從堤上來到春霞的家，只見雞籠鋪滿厚厚的一層雞糞。估計兩三個月沒有鏟了吧，我問春霞，管它幾個月，夠你要的就行。春霞遞給我一把鏟子，你隨便鏟。

我二話不說，不客氣了哈，鏟夠了雞糞，臉上露出考試抄答案、魚簍子捉魚的喜悅趕回了家。一筐雞糞的友誼肥沃心田，分別多年后相遇仍然一見如故，講起往事成為我們心中彼此的糖。

雞籠里撿雞糞的待遇僅此一次，更多的是半天都撿不到。

村里熟悉的大人看見我撿雞糞，科德性（開心）逗我，噴（pāng）臭河天，嗷作（臟）死了，叫我就把筐子丟它，克玩哈多快活，一個女娃兒長的靈醒打（漂亮），撿什么雞糞。他說的是實話，村里有懶惰的、不情愿撿糞的孩子就在眼皮底下玩的正歡。但我不能中了他的圈套，我歪起頭，朝他瞪一眼，一噘嘴，切，我才不聽你的哩。

早些年聽母親講，爺爺為了爭搶一泡牛糞與人發(fā)生爭斗，差點受傷的故事。爺爺說牛糞是自己先看見的，對方狡辯說，牛糞上沒有你做的記號，來的早不如來的巧。牛糞在鋤頭的爭鋒中變了形，爺爺個頭小，只搶到牛糞的三分之一。為了多記點工分，爺爺蠻拼的。我撿來雞糞積攢成多，隔一天交一籃子雞糞給生產(chǎn)隊記兩個工分、三個工分，年底讓家里少超支，一想到這里，滿滿的成就感，我就感覺雞糞不那么臭，反而變得香。長大后讀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說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nóng)民，盡管他們的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真是倍感親切。

時代發(fā)展，后來種田逐漸用上尿素化肥，人們才沒有撿雞糞了。

今天若對孩子們講起撿雞糞的童年，他們定會不相信，猶如穿越古代。小時候，大人講古，說當年怎樣怎樣，你還是在地哈摸糖雞屎吃的年齡，不知道有多少人還聽懂這句話。

不久前，讀到一段文字，大意是，雞糞是臟臭的，如果你把它一直放在糞堆里不利用，它就一直是臭屎，當它與深厚的泥土結(jié)合，土地轉(zhuǎn)化雞糞的性質(zhì)，就成為一種有益的肥料。苦難也是這樣，如果苦難與人的精神世界結(jié)合，在苦難中升華，它就是人生寶貴的營養(yǎng)。借喻雞糞的苦難，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人體會過，也讀得懂的文字。

2023-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