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是把靈感變成常態(tài)的人。
劉亮程和他的散文
并不是所有人都讀過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至少我,與它們失之交臂很多年。
知道他的名字,還是因為李娟。有一陣很喜歡讀李娟的文字,清新空靈、生動無比,像廣袤的新疆風(fēng)土汲養(yǎng)下自然形成的玉石。去了解她的成長史,知道了一個名字,作家劉亮程。他那時做烏魯木齊一家雜志的編輯,最早發(fā)現(xiàn)了李娟的投稿,如慧眼的伯樂,在風(fēng)沙揚礫中撿拾到一塊璞玉。
我想李娟是幸運的,籍籍無名行路中,遇見像劉亮程這樣的好老師,拽著她闖入了文學(xué)界。
說來慚愧,這就是我對于劉亮程的最初認(rèn)知。直到某天,讀到一篇文,特有感覺,長在我的審美點上,就想這是哪位大神,好牛掰呀,一看,劉亮程寫的。
他說:“ 寫作獨立于閱讀之外?!?/p>
“ 寫作的最佳狀態(tài)是一句句地剝開自己的黑暗,而不是自己明明白白。你無所謂往哪里去寫,寫到哪里都是好的,因為不知道目的,所以處處是目的,沒有路,所以遍地都是路?!?/span>
“ 我寫作從來沒有先起一個名字再寫作的 ,每一篇文章都是無名的,寫完以后,順手摘文章中的一個句子放到前面,就算是名字。”
當(dāng)時就有一種像走夜路無意撞見了一個同類,竟然有某些相似的驚喜之感。迷茫中多了些安慰。
我自己寫文有個不好的習(xí)慣,憑感覺去寫,寫完了最后才設(shè)題目,以前的詩更是,想不出,干脆就是無題,于是無題越來越多……
誰的生命不迷茫,茫然、矛盾、焦慮、無措時也確實沒有明確的主題,就像作者一樣只有開頭一句,隨后就信馬由韁,跟著感覺走了。
散文,出彩的好散文未必好寫,它最能反映創(chuàng)作者的喜惡性情,如果說小說靠塑造人物形象吸引讀者,故事靠情節(jié)的發(fā)展推動看點, 散文就是真性情和獨特了,散文里淌著無需模仿的個人風(fēng)格, 讓有幸讀到的人耳目一新。
有評家說,讀了 《 一個人的村莊 》,這是繼沈從文和汪曾祺之后,又一次看到當(dāng)今中國作家如此具有靈性和才華。
這才開始細讀《一個人的村莊》,打開其中的一篇,就被撼到了,那些撲面而來的語言帶著種特有的魔力,直至到 《寒風(fēng)吹徹》《今生今世的證明》。
讀它們并不像字面上那么輕松,可以一氣呵成,他的書沒法太快地讀完,需要品, 是可以擱下,想起來讀上幾篇的存書。
好笑的是,此時,距文學(xué)界當(dāng)初刮起的劉亮程散文熱,從炙手可熱到逐漸冷卻, 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
1999年的某天,劉亮程散文專輯經(jīng)《天涯》不惜篇幅17個版面,各方知名作家發(fā)文助威。一夜之間,劉亮程享譽文壇。
他被稱為20世紀(jì)中國最后一個散文家,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二十年過去,仍會有人去研究和解讀他的書,這又一次證明,好作品歷久彌新,是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的。
江老師說,這么好的語言,劉亮程的散文,值得一讀再讀,深以為然。
這次復(fù)讀《一個人的村莊》,其中幾篇看過不下2遍,越看越耐嚼,意味深長。
他的文字,打破了我們貫常的思維,偏僻荒涼的農(nóng)村、牲畜、土地、莊稼、耕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種單調(diào)的日常,有什么寫頭?寫出來也是土得掉渣,灰灰撲撲。
但,讀了這本書,才驚覺什么是靈性和才思。村莊還是村莊,只是在他的眼里,在他的筆下,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地萬物皆有靈性的世界。一個只屬于他的村莊,詩性融入了他的日常生活。
作家李陀評他好像能把文字放到一條清亮透明的小河里淘洗一番,洗得每個字都干干凈凈的。我想這就是詩性吧。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注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guān)心,卻又好像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大部分文讀下來,分行就是不錯的詩,有詩的節(jié)奏、邏輯和思維方式。
關(guān)于如何面對詩歌、散文、小說三種不同文體的創(chuàng)作?劉亮程解釋說:我內(nèi)心那種情懷和想象用詩歌表達就足矣。
那時候在鄉(xiāng)村青年的情懷中,詩歌是如此有高度,那些句子是一句摞一句頂在天上,一個人的形象情感被這樣呈現(xiàn)是多么高貴!后來,趕上了一個散文的年代,被迫寫散文。
《一個人的村莊 》 多半文章是詩歌改就的,仍然沒有放下一個詩人的架子,只是接受了散文的外殼,仍然保留著詩歌的內(nèi)心和想象。
村莊就是一艘漂浮在時光中的大船,你一睡著,舵便握在了別人手里,他們像運一根木頭一麻袋麥子一樣把你販運到另一個日子。
村莊就是一艘漂浮在時光中的大船
他的文字你不需要刻意從頭去讀,隨便取哪一章讀起, 都會讀得意趣盎然,進入他營適的那個世界,看著他自言自語,漫無目的,行走于他的村莊,解密自然界所有生靈的內(nèi)在命運。
這里人煙稀少,偏僻、曠大,他扛著一把銑四處閑逛,沉思,一個人孤獨地游蕩著,無所事事,遠離人群。我想這最初的文字,他只是說給自己解悶吧,有股自己說了算的氣勢。
他講各種動物,狗、驢、馬、野兔甚至是一窩螞蟻,全都跳脫出動物的本身,具有著人類的狡黠、靈性,換言之,是劉亮程式的發(fā)現(xiàn)。
這樣創(chuàng)作的松弛狀態(tài),跳脫出學(xué)院派的框架、束縛和要求,反而自成一派,渾然天成。
散文是最接作者氣質(zhì)的,當(dāng)更多的人是在對主題表達上費心思,僅用純粹的感受和比喻越來越少。
劉亮成說:“ 在我二三十歲最寂寞的時光里,我糊里糊涂寫出了一部好書,那時我能聽懂風(fēng)聲,可以對花微笑,我信仰萬物皆有靈,我讓自己單獨地處在一個村莊的地老天荒中,靜悄悄聽萬物的靈說話,后來我說話時,感覺萬物在聽。 ”
用心悟到的自然真知已經(jīng)使他超然于平瘠渺小的生活。
在日益忙碌浮躁的時下,眾生喧囂,我們的六覺(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知覺)都變得遲鈍,很多時候耳朵聾了,聽不到自然的聲音。
古代的鄉(xiāng)村是一個大的自然人文懷抱。誕生了《詩經(jīng)》、《老子》,老子能聽到這個世界的“大音”,莊子作為老子的繼承者,讓自己的身心放逐于山水,寫出許多跟聲音相關(guān)的文字。莊子是有名的傾聽者,能聽到自然中大至風(fēng)聲、小至螻蟻的聲音。
別人沒法去學(xué),因為沒有他的六覺和思想,沒有那個沙漠邊封閉的村莊 一一黃沙粱,那里是很多人都想逃離的小地方,所以,他筆下的村莊,注定是一個人的村莊。
他不愧是駕馭文字的高手,把對事物獨特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游刃地講述,比如:把蟲聲用手掌繭的厚度來比喻,把院子里的衣服用倒掛的影子來形容。
《一個人的村莊》
他的語言,一方面很質(zhì)樸的寫實,萬物生靈,真實簡單,沒有復(fù)雜生僻的詞匯;另一方面,遣詞造句又韻味十足,鄉(xiāng)村生活水土陽光甚至空氣變的新意,輕巧展現(xiàn)文學(xué)與哲學(xué)的交融。
書里面每一章,都有無窮的哲思和無處不在的隱喻。耕種之余的劉亮程更像個思想家。
這些隨處可見的哲思讓他的散文有了后勁和余味, 有了深邃的靈魂。
這個村莊隱沒在國家的版圖中,沒有名字,沒有經(jīng)緯度。歷代統(tǒng)治者都不知道他的疆土上有黃沙梁這個村子。這是一村被遺漏的人。他們與外面世界彼此無知,這不怪他們。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jīng)]讀過的書沒機會認(rèn)識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這是不足以遺憾的。我有一村莊,已經(jīng)足夠了。當(dāng)這個村莊局限我的一生時,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著整個人類。
宇宙時間觀,人類存在的命題出來了。
《一個人的村莊》是一個草木和生靈聚集的村莊,也可以說是一個萬物同在的鄉(xiāng)村家園,作者說萬物包括眾生、草木和塵土,皆有精神和靈性。
莊子曾說過:“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天地萬物的深情獨處,人在獨處時才能在精神上保持獨立,看清生命的真相。這與書中所寫的,兩者在思想意識上相似相通。
萬物通聯(lián)的體系恰好是作品的價值所在。書中的那些植物動物能感覺到萬物,作者用文字很準(zhǔn)確通神地把它們呈現(xiàn)出來。而有些人只是認(rèn)為,這是文字修辭上的優(yōu)秀。
真正使一個作者熠熠生輝的,是他們的思想而非那些華而不實的辭藻。
一年一年地活著,葉落歸根,一層又一層,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葉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關(guān)于個體的孤獨,時間、生命、生與死, 這樣的哲思比比皆是。
“20世紀(jì)中國最后一位散文家”和“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 ”
在書中,幾乎很少有不談“命”的,不但談人的命,還有馬的命、狗的命、牛的命、驢的命、小蟲子的命、歪脖樹的命……和“命”的這種糾纏使劉亮程的散文觸角伸向了時間、空間、死亡、苦難、孤獨、荒涼、安靜等命題。
這使他的散文不止是好看,更走向了一種新境界,讓他能在文章中去除常見的功名利祿、虛妄浮躁等各種熾情,走入一種純情的、本真的澄明狀態(tài)。
這樣的狀態(tài),很讓人羨慕和欽佩。
合上這本書,想了很久,覺得這句是恰當(dāng)?shù)摹?span>現(xiàn)實的非現(xiàn)實感。我想這就是清醒和做夢吧,清醒的是現(xiàn)實, 做夢是每個人尤其創(chuàng)作者的能力。
夢想雖然常常變不了現(xiàn)實,但每個人心中都會有自己的“家鄉(xiāng)”,像“塔西提島”、像“世外桃源”,隱隱綽綽,不息不滅。
朗讀者的一期,董卿采訪劉亮程,談到他作品中的家鄉(xiāng),說讀了心里還是有一些難過,因為文學(xué)雖然洗滌和升華,但生活經(jīng)歷實在太苦。
所有的苦難充斥著他的童年。劉亮程,生長于北疆古尓班通古特沙漠邊上的一個小村莊,叫黃沙梁。
60年代,父母逃荒,從甘肅一路向西,來到了北疆,當(dāng)時,沒有住所,父親在路邊挖一個深坑,沒有窗戶,劉亮程的童年在那個洞里度過。
八歲時父親去世,母親改嫁,缺愛,吃不飽肚子,沒有取暖的柴禾,要在半夜出發(fā),走上一天,去很遠的地方砍柴拉回來,那時,他只有十四歲。
喪父的悲哀、絕望籠罩著他,他曾在一篇文中寫:你去世后我所有的童年之夢全破滅了。剩下的只是生存。
那些絕望、寒冷、孤獨是真實的……
很多年后,30歲的劉亮程進了城,開始在城市生活,但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夜夜進入他的夢,于是,他著手寫 《一個人的村莊 》。
他說,童年的苦難被消化了,如今回頭,重新在回憶中看那個八歲的自己,除了悲哀和絕望,還有那么明亮、充滿向往和憧憬的眼光。
所以,再貧瘠、艱難的時候,因為有夢想照著前方,才會有活著的動力。
在這里,我看到了文學(xué)最動人的部分,可以有另一個夢想的世界,伸展心靈。
這樣看,《一個人的村莊》已不是一般意義上寫實的故鄉(xiāng),它既是生存之地,又是精神居所。它是作者夢中的故鄉(xiāng)。
劉亮程曾說,所有的現(xiàn)實故事,都不見得會成為文學(xué)。文學(xué)必定是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朝上仰望,是我們清醒生活中的夢幻表達。文學(xué)不是現(xiàn)實,是我們想象中應(yīng)該有的生活,是夢見的生活,是沉淀或遺忘于心,被我們想出來,撿拾回來,重新塑造的生活。
文學(xué)是我們做給這個真實世界的夢。
每個人都有夢,不同的夢,在清醒的現(xiàn)實中,在夾縫里倔強生長,用文字去抵達,夢想的世界。
夢把天空頂高,讓土地更遼闊。
文學(xué)是我們做給這個真實世界的夢
作者簡介:
夢里風(fēng)鈴 , 以文字織夢,目前專注閱讀,希望通過讀書提醒自己,永遠對這個世界保持好奇, 保持謙卑。
簡書優(yōu)秀創(chuàng)作者 / 【 腦動讀書】發(fā)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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