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以后,琴、棋、書、畫作為四種精致雅文化,漸漸成為中國文人的基本修養(yǎng),即所謂文人四事。文人四事作為讀書人陶冶身心、抒發(fā)情感的生命活動,其境界皆以“品”論,琴有“琴品”,棋有“棋品”,書有“書品”,畫有“畫品”。后來又擴展為“琴棋書畫詩酒茶”七事,詩論“詩品”,乃至飲酒喝茶,也皆論“品”。作為文人四事或七事之首的琴,具有極為悠久的歷史和豐厚的文化內涵,其地位幾乎可以與文人最基本的生命活動讀書并列,所謂“君子之座,必左琴右書”、“君子以琴書自娛”,足見其修養(yǎng)境界,特別注重琴。
琴品是琴人操縵的品位高低,即操縵之士琴道修養(yǎng)的具體體現(xiàn),琴品中文化與德性方面的內在修養(yǎng),就內在而言,乃是琴道對操縵者文化與德性修養(yǎng)的要求;體現(xiàn)于外,則表現(xiàn)在操縵的琴況、琴容、琴風乃至操縵環(huán)境的選擇、師友傳習的交往、琴社雅集的規(guī)約等許多方面,以此等修養(yǎng)彈琴,可當“琴士”之名。古來琴道的傳承首重操縵者的德性與文化修養(yǎng),以道德為體,技藝為用。若無文化與德性的內涵,流于技藝,便殊不足貴,故而古琴有“琴不妄傳”的觀念。清人程允基《誠一堂琴談·傳琴約》云:“琴為圣樂,君子涵養(yǎng)中和之氣,藉以修身理性。當以道言,非以藝言也。習琴之友,必期博雅端方之士方可傳之,輕浮桃達者豈可語此!”所謂“博雅”者,指文化修養(yǎng);“端方”者,指德性修養(yǎng),只有這樣的人方可傳授琴道,輕俘桃達者是不可向他傳授的。
明末清初虞山派杰出琴家徐上瀛所著的《溪山琴況》云:“大音希聲,古調難復,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為是技也,期愈久而愈失其傳矣?!毙焐襄J為,琴道衰微之原在于失卻“性情”之大本而以琴為“技”,學琴的首要在“性情”,即首重文化與德性之內養(yǎng)。由查阜西、彭慶壽等人編印的《今虞琴刊·學琴三要》云:“學琴者,非首重性情,雖聲調鏗鏘,音律精審,是猶樂人之琴,而非儒者之琴也?!┚壬鷩L謂人有好性情,方可彈到琴之真性情。是可知琴學之重要所在矣?!边@里的“桐君先生”,即清代著名琴家祝鳳喈。他在《與古篇琴譜補義》中自述其年輕時每晚隨伯兄祝秋齋彈琴,勤奮時“日彈千遍、幾忘寢食”,過了十余年,指法已非常嫻熟,但終未臻神妙之境。伯兄祝秋齋對他說“此豈徒求于指下聲音之末可得哉?須由養(yǎng)心修身所致,而聲自然默合以應之。汝宜端本,毋逐末也。”祝鳳喈由是得悟“學貴修德、務其大者”的琴道根本,于是琴藝大進,境界經三番之變,終于達到“每一鼓興致神會,左右兩指不自期其輕重疾徐之所以然而然。妙非意逆,元生意外,渾然相忘其為琴聲也耶”的神化之境。由此可知,琴的根本在于操縵者內在的文化與道德修養(yǎng)。
誠于中而形于外,與文化德性的內養(yǎng)相應,琴品對琴容、琴風乃至操縵環(huán)境的選擇,均有相當?shù)囊?,總的說來以“清淡雅靜”為尚而黜除“炎鬧俗態(tài)”。琴容的高潔、琴風的靜美、環(huán)境的清幽乃至琴弦的潔靜、手勢的飄逸、氣度的從容,無不表現(xiàn)出一種清雅的況味。《溪山琴況》以“清”為“大雅之原本”、“聲音之主宰”:“地不僻則不清,琴不實則不清,弦不潔則不清,心不靜則不清,氣不肅則不清……”對操縵環(huán)境的要求,包括了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即操縵的場所、時間及所對的對象等,對環(huán)境的選擇,也在琴品范疇內,古人通常在書齋撫琴,在戶外竹林、松下、江上、山澗等均宜彈琴?!堵毅憽分杏小罢勑τ续櫲?,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也可見琴品一斑。明代屠隆的《考槃余事》中以“對月”、“對花”、“臨水”為操縵的理想環(huán)境。古琴是所謂的文人音樂,自命清高的古琴,有所謂“十四宜彈”、“十四不宜彈”之訓。明人楊表正《琴譜合璧大全》云:“琴有十四宜彈:遇知音,逢可人,對道士,處高堂,升樓閣,在宮觀,坐石上,登山埠,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氣清朗,當清風明月?!贝恕笆囊藦棥?,完全是琴人自娛、一二知音惺惺惜惺惺的趣味?!扒儆惺牟灰藦棧猴L雷陰雨,日月交蝕,在囹圄,在市塵,逢俗子,對娼妓,酒醉后,夜事后,衣冠不整,香案不潔,神思不聚,腋氣躁臭,不盥手漱口,鼓動喧嚷。”環(huán)境的清幽與琴上的淡逸本來一體,都體現(xiàn)清雅之況味。所謂“十四不宜彈”,完全是獨善其身、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自詡。《紅樓夢》第八十六回《寄閑情淑女解琴書》中黛玉的一段“琴論”,發(fā)揮了明人楊表正的“十四宜彈”之論,以見其高雅。
作為琴人自娛的工具,古琴的演奏場合,首先是琴人獨處的琴室與知音雅集的琴社。除了琴人獨處的琴室、知音雅集的琴社之外,無人之境的山水自然,成為古琴演奏的重要場合。楊表正在《彈琴雜說》中對此有進一步的說明,他說:“凡鼓琴必擇凈室高堂,或升層樓之上,或于林石之間,或登山巔,或游水湄,或觀宇中,值二氣高明之時,清風明月之夜,焚香,靜室,坐定,心不外馳,氣血和平,心與神合,靈與道合。如不遇知音,寧對清風明月、蒼松怪石、巔猿老鶴而鼓耳,是為自得其樂也?!毙焐襄凇断角贈r》中有一段描述:“每山居深靜,林木扶蘇,清風入弦,絕去炎囂,虛徐其韻,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不禁怡然吟賞,喟然云:吾有此情,不俅不競;吾愛此味,如雪如冰;吾愛此響,松之風而竹之雨,澗之滴而波之濤也……”深山幽谷、水邊林下、清風明月、老木寒泉、壁澗松濤、林木扶蘇,自然環(huán)境的幽雅,與琴上的清雅,渾然不可分也。彈琴至妙處,雖處一室之中,也宛在深山幽谷,如對老木寒泉,有枕流漱石之美。山水清音,渾然一體,不離于操縵者的一心。
琴品尚雅而黜俗,于是,明辨雅俗、黜俗歸雅,對于操縵而言不是纖微小事,實為琴品高下的根本?!断角贈r》云:“然琴中雅俗之辯爭在纖微?喜工柔媚則俗,落指重濁則俗,性好炎鬧則俗,下指局促則俗,取音粗厲則俗,入弦倉卒則俗,指法不式則俗,氣質浮躁則俗,種種俗態(tài)未易枚舉,但能體會靜、遠、淡、逸四字,有正始風,斯俗情悉去,臻于大雅矣?!鼻倨分?,氣質浮躁、性好炎鬧、喜工柔媚,皆因于內養(yǎng)者也;落指重濁、取言粗厲、入弦倉促、指法不式等,則外現(xiàn)于琴容、琴風者也。琴容和琴風,最能體現(xiàn)操縵者之琴品。好的琴容,操縵中始終講究端正莊重,氣度嫻穆,不卑不亢,揮手自如,絕無現(xiàn)今彈琴人常見的搖首傴身、局促躁動甚或有陶醉作態(tài)之狀。元人吳澄《琴言十則》謂:“琴品欲高,撫琴時,色變、視流,甚至傴身疊足,搖首舞唇,氣度殊不雅,即知而禁之,則又神情不暢……”因此,彈琴有“坐必正,視必端,聽必專,意必敬,氣必肅”的要求,甚至還要求端正衣冠、沐手焚香、如對長者等,表現(xiàn)一種莊敬整肅的氣象,而非隨意娛樂、信手撥弄。《琴言十則》又云:“鼓琴時無問有人無人,常如長者在前,身須端直,且神解,意閑,視專,思靜?!泵鞔短胚z音》云:“置琴于前,身須卓然,先定神氣兩手,視之若無琴然,取予作用,須作用精神,必志絕慮,情意專法……”可見琴容絕不只是一個外在形式而已,而是有相當?shù)男摒B(yǎng)內容。“無問有人無人,常如長者在前”,正乃儒家之慎獨工夫。“心志絕慮”、“視之若無琴”與佛、道兩家“無相”、“無我”、“忘情”、“絕慮”之精神修養(yǎng)亦可相通?!扒俚綗o人聽時工”,乃境界之高者,琴容的嫻雅,則為操縵的基本。那種搖首傴身、色變視流的琴容,正是由于缺乏精神內養(yǎng)。琴風上的躁動局促、輕重失度、緩急無序、音聲乖張亦然。故而《太古遺音》認為彈琴之前,首先須“平定其心志,端莊其容貌。《溪山琴況》謂:“未按弦時,當先肅其氣,澄其心,緩其度,遠其神。”清人曹尚炯《春草堂琴譜》也認為“彈琴要調氣,氣者,與聲合并而出者也。每見彈琴者,當其慢彈則氣郁而不舒,快彈則氣促而不適,鼻鳴面赤,皆氣不調之故也……氣調則神暇,一切拘束之態(tài)自無矣?!眱?yōu)雅的琴容,與幽靜的環(huán)境、優(yōu)美的琴曲共為一個和諧整體,體現(xiàn)撫琴活動靜美清雅之特色,迥異一般音樂表演的夸張渲染。
琴品也體現(xiàn)在琴社雅集、師友傳習等活動之中。琴社由個人琴室發(fā)展而來,本為知音、同道的勝會,以琴會友,切磋道藝,互通款曲,共賞妙品,絕名逐利,故稱雅集。若摻功利于其中,則變雅集而為俗聚矣。師友的傳習亦然,本是“獨樂樂而共樂樂”之義,為大雅之事,如清人程允基《誠一堂琴譜·傳琴約》所云:“琴為古人養(yǎng)性之具,非以資糊口計也。每見時師傳授,輒講酬儀,鄙穢難聞,風雅掃地矣。凡我同志,各宜戒之!”
無論好的琴容、琴風,還是琴社雅集、師友傳習等,皆以內養(yǎng)為本,如祝鳳喈所述:“須由養(yǎng)心修身所致?!毙烨嗌街^:“當先養(yǎng)其琴度,而次養(yǎng)其手指,則形神并潔,逸氣漸來,臨緩則舒緩而多韻,處急則猶運而不乖,有一種安閑自如之景象,盡是瀟灑不群之天趣。”又謂:“第其人必具超逸之品,故自發(fā)超逸之音。本從性天流,而亦陶冶可到。”琴品的大本,由此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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