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00年,宋哲宗駕崩,藝術(shù)皇帝宋徽宗登上了歷史舞臺,大宋國運逐漸走入歧途。遙遠的雷州早已酷熱難耐,被貶多年的秦觀,卻突然收到了朝廷的升遷調(diào)令——官復原職,放還橫州。此時,秦觀已經(jīng)53歲,不知是喜是憂。喜的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憂的是這曙光似乎遙不可及。《宋史·秦觀傳》載:至滕州,出游華光亭,為客道夢中長短句,索水欲飲,水至,笑視之而卒。秦觀的爺爺是地方公務員,名字不可考,說明官不大;他爹也不賴,在最高學府里做過學生。因為仰慕當時的大名人王觀,他爹給他取名觀,字少游,希望秦觀也像王觀一樣牛。秦觀也沒辜負他爹的愿望,現(xiàn)在知道王觀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但幾乎每個高中生,都能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后來有個姓陸的小伙子,希望能像秦觀一樣牛,也將名字改為游,字務觀,還留下了和秦觀的一樣有名的愛情金句。然后,他去了揚州,一個山美、水美、人美、青樓佳人更美的地方。250年前,一個叫杜牧的年輕人,來到了揚州,寫下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千古名句。250年后,秦觀不但贏得了“香囊暗解,羅帶輕分”的青樓薄幸名,也同樣留下了“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的千古名句。1085年,秦觀第三次考,這次終于中了,如愿以償?shù)哪玫搅斯珓諉T編制——定海主簿,定??h的秘書長,一個地方小官。此時,他已經(jīng)37歲了,小鎮(zhèn)做題家終于熬出了名堂。在蘇軾及王安石等人舉薦下,秦觀一躍成為國史院編修,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并稱“蘇門四學士”,一時風光無限。四學士里,蘇軾最愛秦觀,贊他“有屈、宋之才”,屈是屈原,宋指宋玉。蘇軾反對王安石新法,但又不趨附舊黨,憑良心行事。結(jié)果就是,王安石的新黨上位了,要踩你;司馬光的舊黨得勢了,也要貶你。1094年,過了六七年好日子的秦觀,開始了他的坎坷被貶路。最開始,秦觀被貶到杭州。杭州還不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大城市,有山、有水、有佳人。人還在路上,就改處州。到處州了也不得安心,有人覺得秦觀不夠慘,但找不到污點,就說他抄經(jīng)書。你一個國家公務員,你不抄儒家經(jīng)典,你抄經(jīng)書,幾個意思?思想覺悟呢?組織信念呢?一道公文下來,秦觀降職降薪,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沒過多久,秦觀再次被貶,而且是極其偏遠的郴州,一個山險水惡的地方。在郴州,秦觀寫下了著名的《踏莎行·郴州旅舍》,留下了“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的千古名句。蘇軾喜歡得不行,還把這兩句詞寫到了扇子上,隨身帶著。政敵們還不滿意,這才郴州呢,不行,還沒過嶺南,再貶!從杭州到雷州,從慷慨豪雋到心如死灰,從春風得意到一枕黃粱,秦觀這一生也夠慘了。這話放在秦觀身上,最適合不過。秦觀一生坎坷,卻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精美的詩詞。首推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的《寂寞人間五百年·秦觀詞》,葉嘉瑩主編,葉嘉瑩的弟子李東賓注釋。葉嘉瑩很多人都熟悉,“白發(fā)的先生,詩詞的女兒,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傳承者”。從1966年開始,葉嘉瑩先后被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密歇根大學等校聘為客座教授及訪問教授。因為古典詩詞講得太好了,葉嘉瑩不斷受邀去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復旦大學、四川大學等數(shù)十所高校講學,足跡遍布大江南北。
我挑書比較嚴格,作者一定是在這個領(lǐng)域沉淀數(shù)十年,并且在該領(lǐng)域取得了不可磨滅的突破,這樣的書讀起來才有價值。不然,很容易被割韭菜。畢竟秦觀詞無版權(quán),一個沒有任何古典詩詞功底的人,也可以羅列一堆材料,出一本毫無見解的秦觀詞注釋。所以,看書先看作者,看他的研究領(lǐng)域和外界評價。而葉嘉瑩研究的領(lǐng)域,就是唐宋詩詞,而且是這個領(lǐng)域公認的大師。這本《寂寞人間五百年》2萬字的導讀,便是葉嘉瑩寫的。溫庭筠、李煜、歐陽修為宋詞發(fā)展的第一階段,在歌筵酒席間吟唱無個性可言的艷詞,終于有了抒情寫志的作用。柳永把俗曲長調(diào)帶入了文士手中,蘇軾則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把逸懷浩氣寫入詞中,詞的形式與風格都發(fā)生了極大改變,這是第二階段。而秦觀屬于第三階段,葉嘉瑩稱之為逆溯之回流者,兼采眾人之長,“最善于表達心靈中一種最為柔軟精微的感受”“掌握了更為醇正的詞之本質(zhì)的特色”,并且影響了后世的賀鑄與周邦彥。沒有對整個宋詞的脈絡了如指掌,是絕無可能站在如此高的境界之上,寫出如此精辟的評價來的。關(guān)于秦觀詞的特色,葉嘉瑩評價為“細致幽微”。外表看起來雖然極為平淡,而在平淡中卻帶著作者極為纖細敏銳的一種心靈上的感受。秦觀極少用重筆,但其細致幽魂之處卻別具一種感人的力量。雖非正式寫“夢”與“愁”,卻又會使讀者聯(lián)想到一個心中有“夢”、有“愁”的善感詞人。飛花、絲雨、輕、細、夢、愁,看似平淡的景物與詞,組合起來卻是細致精微的特美。比起那些只會照搬套路,說秦觀詞表達了什么樣感情,用了什么樣的手法,葉嘉瑩的解讀簡直就是降維打擊。父親戰(zhàn)亂失蹤,母親早逝,之后漂泊到了臺灣,困頓無依,丈夫慘遭政治迫害后性情大變,婚姻開始失衡。詩詞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力量與盔甲,那些充滿哲理的詩詞里,充滿了無法想象的開悟力量。當她到王安石《擬寒山拾得》:“眾生造眾業(yè),各有一機抽”時,如當頭棒喝,頓時從悲憤中醒來。
秦觀又何嘗不是借著詩詞的力量,留下了“笑視之而卒”的最后體面。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自我紓解;“倚東風、豪興徜徉”的閑適自洽;以及“最好金龜換酒,相與醉滄州”的人生豪邁。葉嘉瑩說,她平生有兩大心愿,“一是把自己對于詩歌中之生命的體會,告訴下一代的年輕人;二是把真正的詩歌吟誦傳給后世。”
如果你的人生也遇到迷惑,那詩詞絕對是一劑不錯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