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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雄對決——第三次十字軍東征記(9)

獅心王面臨的第一個考驗是與薩拉丁的談判。薩拉丁被迫接受了阿卡的投降,并為此不得不準備巨額贖金。當十字軍忙于修補城墻和塔樓時,薩拉丁則忙于清點手中的基督徒俘虜,征收特別的稅金。8月2日,理查的使節(jié)造訪了薩拉丁的營地,提議后者分交付付清款項和俘虜,拉丁人也相應地分批釋放戰(zhàn)俘。薩拉丁表示贊同,為體現(xiàn)善意,他還特意對使節(jié)展示了保存完好的真十字架。11日,第一批贖金和俘虜被送到了基督徒手中。意想不到的是,理查一世的部下匯報說,雖然贖金分文不差,但俘虜與名單并不完全吻合。理查一世據此拒絕兌現(xiàn)承諾。經過數(shù)輪交涉,基督徒立場強硬,雙方談判最終破裂。

理查一世急切地希望向耶路撒冷進軍,大批穆斯林戰(zhàn)俘(及其家屬)無疑是個累贅。此時,他獲得了除掉包袱的借口。8月20日,理查以薩拉丁違反協(xié)定為由,下令公開處決了約2600名穆斯林俘虜。穆斯林的妻子兒女冷血地在男人們腳邊被屠戮殆盡,隨后倒下的是丈夫和父親。只有極少數(shù)具有價值的顯貴和壯丁得以幸免。這一切是在薩拉丁軍隊的眼前進行的。薩拉丁嘗試著出兵挽救自己的同胞,但直到日落,其部下依舊無法突破理查一世的防線,只能眼睜睜看著阿卡城外淪為屠場。

獅心王理查一世下令處決穆斯林俘虜,讓·科隆布繪制

在理查一世寫給克萊爾沃的阿伯特的信中,他承認“相當體面”地處決了2600名穆斯林俘虜,僅僅留下了少數(shù)貴族,以換回真十字架和拉丁人顯貴。許多十字軍編年史家為理查一世的行為辯護,稱這不過是為阿卡的基督徒死難者討回公道。但在穆斯林的史籍中,這樣的屠殺可稱不上“體面”。巴哈?。˙aha’al-Din)如此寫道:“近3000穆斯林俘虜被五花大綁帶出城外,隨后他們被敵人冷酷地刀劈劍刺,紛紛倒在血泊中。穆斯林士兵目睹此情此景,卻手足無措,因為他們鞭長莫及?!钡拇_,薩拉丁亦曾在哈丁會戰(zhàn)后處決了雷納德與兩大騎士團的俘虜,但數(shù)量不可同日而語,大批被俘的貴族,如耶路撒冷國王居伊,都在日后獲得了自由。攻占圣城之后,他對戰(zhàn)敗的基督徒的處置尤為寬大,甚至其對手也交口稱贊。理查一世對阿卡戰(zhàn)俘的屠殺,令他在與薩拉丁的此番競爭中不免相形見絀。

雙雄對決——阿爾蘇夫會戰(zhàn)

8月22日星期四,理查帶領十字軍主力(超過2萬人)從阿卡開拔。據巴哈丁記載,有兩位貝都因人向他透露說,薩拉丁的軍隊十分虛弱,而且士氣低迷,拉丁人的南下不會遭遇多少阻礙。然而,康拉德與許多他的支持者并未隨同理查一世出征,勃艮第公爵對英王的獨斷專行心生怨懟,他和法國人十分勉強地跟在大軍末尾,成了殿后部隊。實際上,很多普通士兵也不愿離開阿卡這座溫柔鄉(xiāng)。在一個月的休整期里,與早先艱苦的圍城戰(zhàn)相較,大部分將士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慕名而來”的各地娼妓也滿足了他們久蓄的欲望(一旦行軍開始,唯一獲準進入兵營的女性則只有洗衣婦)。如果是平庸的指揮官,恐怕根本無法驅動這樣一支魚龍混雜的大軍。但理查一世以無可辯駁的威望和嫻熟的手腕馴服了他們。這注定是一場艱難的行軍。薩拉丁的部隊正駐扎在不遠處的謝法拉(Shefar'am),扼守兩條主要道路——一條通向大馬士革,另一條經拿撒勒直抵耶路撒冷。他的斥候獲得了十字軍出發(fā)的消息,蘇丹便開始籌劃在中途進行阻擊。

理查一世的行軍體現(xiàn)了他卓越的指揮能力。他預料到薩拉丁必定會做出攔截,天氣炎熱,西歐人對地形亦不熟悉,為了避免重蹈哈丁的覆轍,他嚴格命令部隊緊貼巴勒斯坦海岸開拔,同時一支意大利艦隊如影隨形。由于十字軍掌握了制海權,此舉避免了部隊兩面受敵被分割包圍的可能,并且士兵隨時能從海上獲得補給。為了應對薩拉丁在機動性和騎射方面的優(yōu)勢,行軍過程中理查采用了西歐貴族間很少見到的陣型——通常情況下,步兵一般位于中央,而騎兵放置在兩翼;但理查的右翼緊貼海岸布陣,左翼則是大量的步兵,騎兵居中,處于雙層保護之下。步兵扮演了某種人肉盾牌的角色,騎兵能在步兵(尤其是步兵弓箭手)的掩護下發(fā)動沖鋒,一擊不中則可安全撤回本方陣營。這樣的陣型并非理查一世首創(chuàng),拜占庭人也常常用步兵掩護騎兵列陣,稍后阿拉伯和波斯的兵法家也推薦過類似的戰(zhàn)術。但不可辯駁的是,理查一世學習運用這一戰(zhàn)術的驚人能力,將原本一盤散沙的多國聯(lián)軍打造為移動堡壘也需要卓越的領導才能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執(zhí)行理查的策略需要嚴格的紀律,幸運的是,兩大騎士團作為值得信賴的精英部隊,輪番擔任部隊前鋒和后衛(wèi),維持秩序;從英格蘭追隨理查而來的親兵對他忠心耿耿,也起到了憲兵的作用。行軍路線得到精心挑選,刻意繞開了丘陵、山區(qū)等復雜地形,既可發(fā)揮歐洲重騎兵沖擊的特長,又能避免落入薩拉丁的圈套。

8月24日起,薩拉丁開始分兵幾路(總兵力約30000人)尾隨十字軍前進。蘇丹本人在駱駝山一帶扎營,他的長子阿夫達爾(al-Afdal,約1169-1225)帶領一隊騎兵負責襲擾勃艮第公爵領導的后衛(wèi)部隊。自30日開始,他利用輕騎兵發(fā)動了多次試探進攻。勃艮第公爵險些遭到分割包圍,法國人頑強地抵抗到了最后時刻,薩拉丁對阿夫達爾的戰(zhàn)果一無所知,未能加入其中,最后理查親自領兵救援,趕走了薩拉森人,挽救了法國部隊。為了吸取這一教訓,至此以后,十字軍部隊的前鋒與后衛(wèi)便分別交給了圣殿騎士團和醫(yī)院騎士團,他們是理查一世麾下最具有戰(zhàn)斗力和紀律性的騎兵。獅心王了解酷暑和饑渴對士兵的損耗,因此下令減慢速度,每天定時休息,保持各部之間的緊密距離。他們沿巴勒斯坦海岸緩緩向南行進,意大利艦隊保證了部隊的右翼不會遭到海上攻擊,因此理查將大部分精銳騎兵與輜重部署在中路,兩翼由步兵掩護。盡管連日遭到薩拉森輕騎兵箭雨的襲擾,但居中的騎兵部隊損失輕微。而當左翼充當肉盾的步兵遭到較大傷亡,疲憊不堪后,理查便安排他們與海岸一側的步兵進行輪換,從而保障了整支大軍的士氣和秩序,令薩拉丁的輕騎兵一籌莫展。饒是如此,依然有大批西歐士兵因中暑倒斃或掉隊。據說將士們在休整時常常祈禱:“圣墓,拯救我?。⊿anctum Sepulchrum adjuva)”而落單的士兵遭到阿夫達爾與薩法丁麾下騎兵的無情屠戮,只有其中的洗衣婦得以幸免。穆斯林將此舉視作對阿卡大屠殺的報復。

阿爾蘇夫城堡遺址

9月1日,十字軍行進至距凱撒里亞(Caesarca)僅數(shù)公里之遙的扎爾卡河附近,雙方都在密切關注對方的動向。小規(guī)模的試探性戰(zhàn)斗一直在持續(xù)。薩拉丁的優(yōu)勢在于高度的機動性與卓越的騎射技能,他的部隊來去如風,灑下一陣箭雨后便立即與基督徒軍隊脫離接觸,令后者鞭長莫及——十字軍中的游吟詩人形象地將穆斯林部隊比作“會咬人的蒼蠅”。但理查的部下也有著自己的優(yōu)勢——歐洲的重騎兵與重步兵往往全身披甲,在防護力上遠勝過他們的穆斯林對手。薩拉丁的秘書伊馬德丁·伊斯法哈尼曾記載道:“十字軍步兵列陣于騎兵前方,好似銅墻鐵壁,人人都披掛鎖子甲和軟甲,以至于我們的弓箭經常失去效果——我曾親眼目睹有士兵身中10箭卻依舊若無其事地行軍?!?/p>

9月2日,雙方的接戰(zhàn)驟然升溫。巴哈丁寫道:十字軍的左翼步兵,在多次攻擊后已精疲力竭,但他們很快與右翼沿海的步兵進行了輪換;其中軍的巨型旗幟迎風飄揚,看上去就像一座座燈塔。穆斯林持續(xù)傾斜著箭雨,希望能撕破十字軍的防線。然而法蘭克人默默忍受著傷亡,井井有條地維持著陣型,依舊穩(wěn)步沿著行軍路線邁進,他們的艦隊也在海上與之遙相呼應。為了照顧步兵,每一段行軍的距離都不長,十字軍不時停下扎營修整。在此期間,由于缺乏駝獸,一些士兵就忙著搬運輜重。

當天的戰(zhàn)斗除了慣常的遠程射擊,薩拉丁第一次嘗試著進行大規(guī)模近戰(zhàn),雙方都蒙受了不小的傷亡,勝負并未見分曉。穆斯林陣中有一位名叫塔維勒的名將也在此役戰(zhàn)死了,他被蘇丹厚葬在其營地附近。9月3日,兩軍依舊處于對峙之中,薩拉丁開始挑選適合于理查一世決戰(zhàn)的戰(zhàn)場。他最終選中了位于凱撒里亞一男34公里的阿爾蘇夫(Arsuf)。這里擁有一片巴勒斯坦罕見的茂密樹林,非常適合伏擊十字軍。當天黃昏,薩拉丁的部隊陸續(xù)進入阿爾蘇夫林地扎營,但來自周邊地區(qū)的援軍還在不斷開來,為了集結和整頓軍隊,籌備迫在眉睫的決戰(zhàn),薩拉丁需要轉圜的時間。9月5日,獅心王理查突然派遣使節(jié)要求談判,這令薩拉丁大喜過望。他委托自己的兄弟薩法丁與理查會晤,并特意叮囑他盡量拖延時間,因為還有一批突厥援軍正在路途中。血氣方剛的薩法丁聽聞理查的條件后(要求穆斯林歸還整個巴勒斯坦),卻怒發(fā)沖冠地立刻終止了談判,從而打亂了兄長的整個計劃。同一天,理查也下令處決了此前為他帶來“好消息”的兩名貝都因人,他們謊稱薩拉丁的軍隊已不足為慮,但多日的行軍證明后者是值得尊敬的對手。9月6日,薩拉丁的斥候回報說基督徒準備第二天清晨開拔,他終于下定決心在此刻發(fā)動總攻。被永遠載入史冊的阿爾蘇夫會戰(zhàn)即將打響了。

9月7日晨,理查一世也敏銳地判斷出薩拉丁即將發(fā)起大規(guī)模攻擊,他爭分奪秒地進行了相應部署。理查背靠巴勒斯坦海岸布陣,部隊被大體分配為五個部分,前鋒、中軍、后衛(wèi),以及兩翼外側的步兵。圣殿騎士團作為前鋒被安排在沿海的右路,稍后是來自布列塔尼和安茹的部隊,由耶路撒冷國王居伊指揮。中軍由理查親自坐鎮(zhèn),主要是英格蘭部隊和諾曼人,他們身后是阿韋訥的雅姆(James of Avesnes,1152-1191,法國阿韋訥、孔代等地領主)指揮的佛蘭德人、本地貴族軍隊以及勃艮第公爵休領導的法軍。醫(yī)院騎士團處于左翼末尾,扮演殿后的角色,而香檳伯爵亨利帶領部分步兵負責守護輜重車隊。在他們的前后方,大量的步兵建立了一道“矛墻”,弓弩手也嚴陣以待。布陣結束后,理查一世和勃艮第公爵休三世騎馬巡視全軍,不斷鼓勵他們。

上午時分,薩拉森人利用機動上的優(yōu)勢,以輕騎兵接近十字軍軍陣,發(fā)射一波弓箭,旋即離開,然后再次接近,周而復始,箭雨蔽日。普通部隊很難長時間抵御如此密集持續(xù)的射擊,但理查麾下的將士卻巋然不動。左翼步兵方陣的前列是裝備長矛和盾牌的重步兵,身后則是弓弩手。步兵弓弩射程超過穆斯林的騎兵弓,從而令地方不能過于逼近,而當他們裝填時,前方的步兵即以碩大的盾牌提供掩護。穆斯林的襲擾戰(zhàn)術無法收到滿意的成效。

阿爾蘇夫附近濃密的樹林阻擋了十字軍的視線,令他們無法窺見薩拉丁排兵布陣的全貌。根據留存下來的零星史料,蘇丹本人選擇了一個在主陣后方的指揮位置,身邊僅有少量禁衛(wèi)軍(禁衛(wèi)軍首領為一名叫薩利姆的馬穆魯克)。在他的前方,是王子阿夫達爾名義上指揮的中軍(主要是敘利亞人)。右翼由薩拉丁的弟弟薩法丁負責(主要來自埃及),左翼則是由摩蘇爾的伊茲丁率領(主要來自伊拉克北部)。薩拉丁同樣安排步兵位于陣線前列,精銳騎兵隱藏在其身后,以交替掩護。此外,在阿爾蘇夫城堡中,可能還駐守著一支預備隊。薩拉丁是一位謹慎的軍事家,目睹理查一世的軍陣,他明白難以一擊得手,便決定暫時等待,希望在十字軍移動時覓得機會。

9月7日黃昏時分,經歷了一整個白天的互相試探后,理查一世大膽地命令部隊離開駐地,緩慢有序地沿著海濱和農田向南行軍。他們的開拔持續(xù)了數(shù)小時,由于隊伍規(guī)模龐大,步騎混雜,前鋒與后衛(wèi)之間難免拉開了距離。至9月8日上午9時許,十字軍左翼前鋒接近了阿爾蘇夫附近的果園。此時,薩拉丁的主力部隊已經在阿爾蘇夫的樹林后整裝完畢。

薩拉丁決定抓住這個千載難分的機會,命令全軍出擊。

穆斯林方面,巴哈丁記述道:蘇丹從各部中抽調出一批精銳的散兵,當十字軍進入阿爾蘇夫附近果園后,這些散兵開始放箭,之后主力部隊開始試圖分割包圍敵人。蘇丹將部隊投入短兵相接之中,同時還保留了一批后備力量。十字軍遭受了不小的傷亡,但他們并未潰散而是加速行軍期望找到一個適合扎營的地點。基督徒情況危急,陷阱正在合攏。蘇丹不停地在左翼和右翼間穿梭,鼓動將士們投入“吉哈德”(圣戰(zhàn))。我多次在戰(zhàn)場上與他相遇,他僅僅帶了兩名騎士,我也在類似情形下見過他的兄弟(指薩法?。妇驮谒麄兩磉咃w過……伊本·阿西爾(Ibn al-Athir)則說:饑渴的十字軍前鋒正紛紛涌向阿爾蘇夫附近的水源,卻遭受蘇丹的當頭一擊,其中有些人慌不擇路,竟被迫跳海自保。

基督徒方面,會戰(zhàn)親歷者法國吟游詩人、歷史作家安布魯瓦茲(Ambroise)寫道:在行軍的第三個小時,突然有上萬突厥人向我們猛撲過來!伴隨著難以言狀的呼嚎,他們投射出一陣陣箭矢和標槍。在他們之后,是一群皮膚黝黑、窮兇極惡的士兵(努比亞人);此外還有慣于在沙漠中活動的薩拉森人,即貝都因人,他們帶著弓箭、箭袋和圓盾,精力旺盛而又狡猾機敏,是最可怕的步兵。敵人死戰(zhàn)不退,對我軍造成了很大威脅。在這批前鋒之后,還有密集的突厥人列隊通過曠野向我們開來。他們旌旗飄揚,隊列有序,有不下20000之眾。在薩拉丁的軍樂隊奏鳴之前,他們中的一些人便已經出發(fā)了。穆斯林中有人用小號、長笛、喇叭、鐃鈸、戰(zhàn)鼓等各種樂器發(fā)出巨響,以打擊我軍士氣……

阿爾蘇夫戰(zhàn)役中的獅心王,古斯塔夫·多雷繪制

最初的交鋒以遠程射擊為主,十字軍左翼已經停止南行,轉向東側正面對敵。輜重部隊甚至在戰(zhàn)場上支起了帳篷,并用馬車作為掩體和工事(貼近海岸一側的十字軍步兵繼續(xù)緩緩向南移動,以保護本方側翼,在整個會戰(zhàn)期間,他們移動了大約3公里)。突然,穆斯林步兵和輕騎兵閃出一條通道,突厥重騎兵開始發(fā)動第一次沖鋒,他們的馬刀和戰(zhàn)斧在陽光下閃爍著恐怖的光芒。他們主攻的方向是醫(yī)院騎士團、佛蘭德人與本地貴族所在的十字軍左翼。醫(yī)院騎士團勉強守住了陣地,因為鎧甲的保護,他們的騎士傷亡并不嚴重,但很多戰(zhàn)馬卻倒下了,而十字軍左翼被完全壓制,幾乎動彈不得。大團長加尼爾·德·納布盧斯認為無法被動地與薩拉丁主力消耗,他數(shù)次要求位于中軍的理查一世準許他率部發(fā)動反攻。但理查卻予以拒絕,他認為必須等待全軍做好準備并且薩拉丁的預備隊也投入戰(zhàn)場后,才能進行反擊。最終納布盧斯決定親自來到中軍游說統(tǒng)帥,但理查依舊告誡他必須耐心等待。

此時,薩拉丁發(fā)覺十字軍左翼陷入困境,便命令薩利姆率領精銳的馬穆魯克衛(wèi)隊投入了戰(zhàn)場,留在蘇丹身邊的,只剩下軍樂隊、信使與少許侍衛(wèi)。阿爾蘇夫戰(zhàn)役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根據基督徒方面的史料,當加尼爾·德·納布盧斯覲見理查一世之時,醫(yī)院騎士團元帥(Marshal)與另一位名叫鮑德溫·卡魯(Baldwin Carew)的騎士終于對被動挨打的局面忍無可忍,在未獲批準的情況下擅自發(fā)起了沖鋒。這究竟是元帥的僭越之舉還是出于誤會(例如在喧囂的戰(zhàn)場上,他可能誤以為理查下令沖鋒的號角已經響起)我們已經不得而知。 當沖鋒的結果是激動人心的。安布魯瓦茲豪情滿懷地寫道:

“兩位騎士——醫(yī)院騎士團元帥與鮑德溫·卡魯(他是理查一世的追隨者)以上帝的名義吶喊著發(fā)動了進攻!圣喬治指引他們的戰(zhàn)馬向敵方沖去……”

這場突如其來的沖鋒一度給左翼的步兵制造了混亂,因為他們來不及為騎兵讓出位置,弓箭手也正在行軍途中,無法給予充分支援。理查一世在事后寫給阿伯特的信件中對這一事件有些輕描淡寫:“我們的前鋒繼續(xù)開拔并在阿爾蘇夫設下了營帳,這時薩拉丁和他的部下對我軍后衛(wèi)發(fā)動了猛攻,承蒙上帝眷顧,他們被與之對壘的四隊騎兵擊退了?!贝颂幍摹八年狉T兵”顯然指的是醫(yī)院騎士團與相鄰的法國騎士,綜合各方記載,理查一世恐怕過于自謙了。當他得知左翼突發(fā)的戰(zhàn)況后,當機立斷,下令中軍和右翼也立即發(fā)動沖鋒。與此同時,國王和自己的騎士也趕去支援醫(yī)院騎士團。但負責守護王旗的衛(wèi)隊并沒有輕率地投入進攻,他們緩緩地跟隨著主力部隊,其醒目的旗幟成為十字軍騎兵每次沖鋒過后的集結點。老謀深算的理查一世還命令萊斯特伯爵率領一隊騎兵朝著大海的方向沖鋒(與大部隊的方向相反),以避免側翼與后方遭到薩拉丁的切割包圍。

對這場聲勢浩大的反擊,巴哈丁如此記述道:敵人的形勢越發(fā)不利,穆斯林認為自己已經占據上風……突然他們的騎兵重振旗鼓共同發(fā)起了沖鋒,因為他們擔心戰(zhàn)敗寄希望一次于絕地反擊。我目睹他們在步兵中集結,步兵們高舉長矛,齊聲發(fā)出戰(zhàn)吼,旋即為騎兵讓出通路,他們便沿著整條戰(zhàn)線向我們撲來。”薩拉丁的部分軍隊已經與十字軍左翼糾纏在一起了,不少穆斯林騎兵為了提高命中率甚至下馬射擊。潮水般突然襲來的重騎兵沖鋒令薩拉丁的部下猝不及防,他們的步兵無法逃開,騎兵無力反擊。這造成了慘重的傷亡,并導致薩拉丁的大軍無序地后撤。

理查一世并未料到本方倉促的突擊竟能取得如此戰(zhàn)果,實際上,但穆斯林紛紛逃向身后的丘陵時,他們正處于潰敗的邊緣。敘利亞編年史家阿布·沙馬(Abu Shama)對基督徒的勝利毫不避諱:“大批法蘭克人猛烈地沖鋒,壓倒了面前的敵人并令他們四散奔逃。”巴哈丁的記載則提供了更多細節(jié):“一對敵兵沖擊我們的右翼,另一隊沖擊左翼,第三隊直撲中軍。我們的將士開始潰散。事發(fā)時我正處于中軍,它已經分崩離析了。我的本意是投奔左翼,因為它距離我更近,但當我抵達時左翼也被擊破了,于是我思忖著加入右翼,卻發(fā)現(xiàn)它是全軍中受創(chuàng)最深的。我只能前往蘇丹所在的中軍,按慣例這里應該留有一支預備隊。當我來到蘇丹身旁,發(fā)現(xiàn)他只留有17名衛(wèi)士,其余親兵都被送上了戰(zhàn)線。然而蘇丹的王旗依舊屹立不倒,戰(zhàn)鼓還在照常奏鳴。當士兵紛紛逃往的時候,蘇丹仍與衛(wèi)士站在一起,誓死不退,他還要求鼓手們繼續(xù)擂鼓,片刻不停。他命令我盡力召集逃兵向他靠攏,然而平心而論,穆斯林已經潰不成軍了。”

阿爾蘇夫戰(zhàn)役中十字軍騎兵的沖鋒,插畫家茹斯托·希梅諾繪制

另外兩位阿拉伯編年史家——伊本·阿西爾和阿布·菲達則記錄了薩拉丁陣中非戰(zhàn)斗人員的命運。按照傳統(tǒng),伊斯蘭軍隊中往往跟隨著一批商販,他們一方面負責向軍人出售裝備補給,一方面也收購各種戰(zhàn)利品。當薩拉丁的主力部隊紛紛后撤之時,軍隊市場里的商人與顧客卻來不及逃脫,他們幾乎被十字軍騎士屠戮殆盡。

大廈將傾之際,薩拉丁挑選的戰(zhàn)場地形拯救了他們。穆斯林最初在阿爾蘇夫樹林背后集結列陣,因此他們也自然地遁入密林中。十字軍騎兵唯恐林中藏有埋伏,便暫停追擊重整隊形。他們身后的步兵也趕到了戰(zhàn)場,開始收集俘虜和戰(zhàn)利品。此外在中東干燥炎熱的氣候下,雙方大隊人馬激起的煙塵幾乎遮天蔽日,令人不辨東西,十字軍也不得不暫時停下腳步。這給了薩拉丁喘息的機會。雖然很多士兵喪失了斗志,但大多數(shù)軍官(尤其是薩法丁及衛(wèi)隊長薩利姆)依舊鎮(zhèn)定自若,他們利用戰(zhàn)斗間隙竭力重整部隊并取得了成效。當十字軍騎士后退時,薩利姆領導穆斯林發(fā)動了一次聲勢浩大的反沖鋒。安布魯瓦茲聲稱有超過20000敵兵揮動著釘頭錘向他們撲來,這顯然有些夸大其詞。

如果是普通的對手,恐怕早已驚慌失措。但理查治下的十字軍將步騎協(xié)同戰(zhàn)術運用得爐火純青,大量裝備十字弓、長矛和盾牌的步兵在騎士身前組成了一道防線,為騎兵的再次部署提供了時間。理查一世也親自上陣,領導第二次沖鋒,他的愛將威廉·德·巴勒斯領導精銳騎兵對陣馬穆魯克。雙方都有些孤注一擲,戰(zhàn)況十分慘烈。阿韋訥的雅姆在混戰(zhàn)中被拋下了戰(zhàn)馬,他選擇作為步兵繼續(xù)戰(zhàn)斗,英勇地殺死15名敵軍后,他終于倒在了血泊里,這是十字軍的一大損失。穆斯林的傷亡更為巨大,他們選擇且戰(zhàn)且退,再度遁入阿爾蘇夫的樹林。通過第二次出擊,理查一世原本有希望徹底擊潰薩拉丁。然而當潰兵們進入樹林后,羞愧地發(fā)現(xiàn)蘇丹本人和他的軍樂隊依舊堅守著陣地,于是又紛紛在薩拉丁身邊集結起來。最終,整支部隊竟奇跡般地恢復了秩序。

由于樹林背后敵情不明,理查一世明智地要求部隊徐徐后撤,返回阿爾蘇夫南部的水源地扎營。或許是為了阻止十字軍駐扎,或許是為了避免被困于阿爾蘇夫城堡,薩拉丁指揮部隊發(fā)動了第三次攻擊。理查一世立即針鋒相對地領導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沖鋒。這番進攻徹底挫傷了穆斯林的銳氣,他們再度狼狽地奔逃,直至返回阿爾蘇夫城堡內。理查一世對目前取得的戰(zhàn)果感到心滿意足,對繼續(xù)追擊并無把握,也就選擇鳴金收兵。

雙方對阿爾蘇夫會戰(zhàn)結果的記錄并不盡相同。以阿布·沙馬、伊本、阿西爾為代表的穆斯林史家往往強調雙方均遭受了巨大損失,尤其提到名將阿韋訥的雅姆的陣亡。而巴哈丁作為親歷者提供了更加客觀細膩的記載::蘇丹返回林地,但并未扎營。我當時正侍奉在他左右,安慰他,但他仍難以接受現(xiàn)實。我們用方頭巾為他遮陽,給他帶來一些清淡的食物,但他只吃了少許?!瓊弑粠У剿媲埃铝钕ば恼疹櫵麄?。當天傷者眾多,步兵中有很多人陣亡。薩法丁和薩利姆還保持著鎮(zhèn)定,來自摩蘇爾的阿拉丁也堅守了下來,蘇丹之子阿夫達爾臉上的一個癤子破開了,血流滿面,但他對未來尚心存樂觀。蘇丹向他們表示感激。我們互相打探消息,得知很多知名人士都殉難了。其中最尊貴的當屬穆薩克(Musak,獵營指揮官)?!迸c之鮮明對比的是,理查一世在致阿伯特的信件中流露出的樂觀情緒:“承蒙上帝的眷顧,我們那天并沒有損失太多人員,除了優(yōu)秀的雅姆,他的美德對整支隊伍都顯得彌足珍貴?!保▽嶋H上理查并非表示十字軍方面?zhèn)鲚p微,而是強調在貴族中幾乎無人陣亡)

夜晚,十字軍的清道夫返回戰(zhàn)場清點本方將士遺體,意外邂逅了他們的穆斯林同行,但雙方相安無事,并未爆發(fā)沖突。據十字軍方面的記載,他們共在戰(zhàn)場上發(fā)現(xiàn)了超過7000具穆斯林的尸體,包括32位埃米爾(可能有所夸大,但無疑薩拉丁的損失更多)。第二天白天,薩拉丁重新列隊在十字軍眼前集結,沒有發(fā)動任何攻勢,理查也未作出強力回應。薩拉丁此舉的目的很可能是展示實力,表明自己尚可一戰(zhàn),不容小覷。但穆斯林已經無力繼續(xù)對峙,稍后,蘇丹率部南下邁季代勒,與自己的輜重部隊順利會和。

富有傳奇色彩的阿爾蘇夫會戰(zhàn)就此告一段落。雙方具體的傷亡情況,迄今已難以考證。現(xiàn)代考古學家并未發(fā)現(xiàn)阿爾蘇夫會戰(zhàn)的大規(guī)模墓穴,但在上個世紀90年代曾在瓦杜姆附近發(fā)掘出部分薩拉丁軍隊此役的遺骸。挖掘結果顯示,因刀劍劈砍造成的斷肢現(xiàn)象遠遠多于同期歐洲戰(zhàn)場,這似乎證明了穆斯林在裝甲方面的明顯劣勢,此外,前臂的劍傷深度往往異乎尋常,大概也反映出穆斯林劍術與武器同歐洲同行的差別。

阿爾蘇夫會戰(zhàn)很快成為了歐洲吟游詩人的絕佳素材,在他們的作品中,獅心王理查智勇雙全,所向披靡,儼然是騎士們的楷模。然而,正如斯蒂文·朗西曼爵士評價的那樣,阿爾蘇夫會戰(zhàn)“并無決定意義,,但的確令基督徒踔厲風發(fā)?!弊詾碾y性的哈丁會戰(zhàn)以來,這是第一次基督徒軍隊與薩拉丁在曠野對壘。結果證明薩拉丁本人并非不可戰(zhàn)勝,這令很多本地十字軍貴族一雪前恥。平心而論,穆斯林軍實力尚在,阿爾蘇夫的勝利沒有打開通往耶路撒冷的捷徑?;酵皆谌藛T方面固然損失輕微,可戰(zhàn)馬損失巨大,一時間亦難于補充(十字軍諸國的戰(zhàn)馬多依賴從歐洲進口)。相較于阿爾蘇夫樹林外的受挫,阿卡的淪陷從戰(zhàn)略意義上看更具價值。薩拉丁為之虛耗兩年光陰,最終損失了大量精英部隊,尤其是海軍,幾乎毀于一旦。這導致他無法阻止從海上源源不斷進入圣地的十字軍,被迫采取守勢,阿爾蘇夫的戰(zhàn)敗也極大地削弱了蘇丹在伊斯蘭世界積累的威望。盡管如此,薩拉丁絕不會將早前取得的戰(zhàn)果拱手相讓,等待理查一世的,依然是連綿不絕的戰(zhàn)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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