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文學】
世界上的書可分兩大類,一類宜深讀,一類宜淺讀。宜淺讀的書如果深讀,那就已給他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書宜深讀,你淺讀,驕傲,自大狂;深讀,讀出一個自己來……《道德經(jīng)》若淺讀,就會講謀略,老奸巨猾;深讀,會煉成思想上的內家功夫?!峨x騷》若深讀,就愛國、殉情、殉國;淺讀,則唯美,好得很。《韓非子》,也易淺讀。
哲學有它的可悲性,一定要靠文字語言。文字、語言,能夠達意嗎?如果文字語言不能達,哲學的“意”就比文字語言更深刻嗎?我以為,有時候文字語言高于意義。
平心而論,意識流,宜寫短篇小說,更宜寫散文。
談主義,是一種現(xiàn)代病。試看古人,從雅典到文藝復興,都不標榜主義。因為主義總是一種偏見,甚至是強詞奪理,終歸是自我擴張,排斥異己。
尼采預言超人會降生——這是一場夢。還屬于進化論。我以為超人不會誕生的。個別藝術家作為超人,早就誕生了——早就死亡了。他們不會造福人類,和人類不相干的。
現(xiàn)代作家,自己應該又是伯樂,又是千里馬。伯樂是意識,潛意識是千里馬。一個偉大的小說家應是潛意識特別旺盛、豐富,而意識又特別高超、精密,他是伯樂騎在千里馬上。
“智者,是對一切都發(fā)生驚奇的人”。放縱你的好奇的行為,享受官能之樂,對一切要抱著豁達大度,對世界萬物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tài)度。都有興趣,但別迷戀。一句話:明哲而癡心。再一句話:癡心而保持明哲。
我的問題是:藝術曾經(jīng)重復過客觀現(xiàn)實么?從來沒有過。這個問題是現(xiàn)實主義的全部奧秘。我愿做現(xiàn)實主義的辯護士。
我從小也想寫,寫后燒,真是少年不知“燒”滋味。燒不得的!但境界真是高。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愛焚稿,應該把林黛玉介紹給卡夫卡。
要我說,應該研究了存在主義,知道了“他人即地獄”,然后,就像不知道存在主義之前那樣,存在下去——有人這樣嗎?有。薩特就是這樣。他不靠存在主義生活。他要去演講,讓許許多多“他人”聽,“地獄”越多越好。
我看哲學、倫理、儒家,都當它文學看——沒有人說過。
“那個才氣超過你十倍的人,你要知道,他的功力超過你一百倍?!眲偛艁碇v課路上,我想到這么一句。自己耕耘,自己收獲,自己培養(yǎng)自己,自己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
文學是腦的藝術,無聲無色,和感官沒有關系,卻感動你,魔術性最大就是文學,你感動了——就是幾個字呀!
諾貝爾獎,好像是個世界性的中狀元。
莊子是要飯的,陶淵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國人,他種葡萄,養(yǎng)寫作。這樣一來,我倒也替他放心了——陶潛要是不種菊花,種葡萄,多好!
我在一首詩中說,現(xiàn)代的智者,都是自己要假裝自殺,要世界做陪葬。這些批評家、觀者都是假裝要殉葬,作者呢,假裝要自殺——都沒有死。
世界本來是庸人制造的世界。新小說派,失落的一代,迷茫的一代,說穿了,是“智者的自憂”,夸大了世界的荒謬。世界上是健康的人多,還是病人多?在他們的作品里,全是病房、病人。
小時候關在家里,天天禱告——不知向上帝還是釋迦——放我出去吧,流浪,打工,打仗,都可以。冰心到過美國,高爾基嘛到處流浪,魯迅去過日本,可是我在家里……一路經(jīng)歷到“文革”,我對上帝說:夠了!
這是個很有深意的大命題:現(xiàn)代主義再新,再發(fā)狂,他們都有一個老單位——現(xiàn)實主義。
我很喜歡聽搖滾樂,有些寫得非常好——這種悲愴,是現(xiàn)代的悲愴,古代人不懂的。
愛情,是性為基點,化出種種非性的幻想和神話——歸結還是性。都說性征是性器,其實第一性器是臉。真不好意思,人類每天頂著性征走來走去。毛發(fā)、皮膚等等,都是性征??梢娫煳镏饔靡庵?。
魔幻現(xiàn)實主義總體上的生命力,強過象征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比它們厚重。只是我覺得不夠舒服——魔幻呢,太魔幻,現(xiàn)實呢,不夠現(xiàn)實。太自覺,太興奮。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