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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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殺豬
在我的小說《空白年代》里有一個關(guān)于殺豬的故事。講的是在大集體的時候,生產(chǎn)隊為了吃上一頓豬肉,把豬掀進了糞坑,然后隊員們聲勢浩大地圍著糞坑用石頭砸,用扁擔劈,用鋤頭敲,最后在隊長有預(yù)謀地把公社領(lǐng)導叫來確定“豬確實是掉進糞坑淹死的”之前終于把豬弄死了。
小說里面的人物都是捏造的,但這個故事是真實的。這不是萬有講給有福的故事,而是我的父親講給我的故事,但我父親沒有像故事里的萬有那樣英勇地參加到殺豬的恢宏陣勢中去。這是關(guān)于殺豬,我最先能想到的畫面,它是熱鬧的,喧囂的,沸騰的,充滿著欲望。
至于父親是什么時候開始操刀替人殺豬,這個閑時的營生究竟干了多久,我也是記不得了。問父親本人,他也說得似是而非。在我的記憶里應(yīng)該一九九四年前后,他會在臘月里干這營生,因為那年家里蓋房,我印象很深刻。
那時候,像我們那樣的窮山溝,家家都還在溫飽線上掙扎,勉強也就能填飽肚子。那時候也興殺“年豬”,不過不像現(xiàn)在要殺就一戶人家殺上一頭,曬臘肉,做醬肉,裝香腸,吃到翻年天氣熱了,還能塞上一大冰箱。那時候哪家若要殺“年豬”,都會在動刀之前村前村后的先過問一圈,統(tǒng)計出哪些人家要買“年肉”。如果統(tǒng)計出的總重量和豬的大體重量差不多,主家才會將豬殺掉,將肉賣給前村后村的人家。一般 “年豬”賣出的價格都會比集市上便宜一些,因為主家不圖賺錢,只為把賣肥豬的錢頂夠,自家還能賺下豬下水。
父親就是在那幾年“兼職”了屠夫這個行當,為此還特意買了一套工具——有殺豬用的柳葉狀尖刀,有砍骨頭用的砍刀,有刮豬毛用的刮毛刀,有掛豬用的1鐵連環(huán)……如果有人請父親去殺豬,父親就把這所有的工具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個竹制的提兜兒。殺“年豬”的時節(jié)恰逢學校里放寒假,母親就會支使我和我的父親一起去殺年豬的主家。當然,小小年紀的我也并不是去幫忙,而是為了中午和晚上能吃上兩頓“好吃的”。父親倒也樂意帶上我,只是往往到了主家的時候就要客套上一句:“小崽子攆路,硬要跟我跑來耍?!泵棵窟@時都會讓年幼的我顯得有些難為情。其實真正的原因誰都懂得,誰也能接受,只是無法啟齒罷了。
我是親眼見過父親殺豬的,那場面血腥而熱鬧。那時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男人女人都無事可做,加之年關(guān)將近,大家都已經(jīng)沉浸在過年的氣氛里,所以哪里有什么熱鬧事,周圍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就湊在一堆看熱鬧。殺豬在那個年月也算是一件熱鬧事。
當主家把豬趕出豬圈,父親便像一個老道的屠夫一樣走上前去,一副和它表示友好的樣子,摸摸它的頭,輕拍它的身體。剛出圈的豬都很膽小,鼻子里哼哼著,任憑父親“示好”。待到父親覺得時機成熟,就擒著豬的耳朵輕拍著豬的屁股,把豬牽引著去事先選好的2殺豬臺。到了殺豬臺,父親便露出了殘忍的屠夫本性,兩手使勁拽著豬的耳朵,將豬掀倒在地。人群里有主家請來臨時幫忙的人,會及時過來摁住豬的身體和后腿,以免豬掙脫。這時候,起初畏畏縮縮的豬已經(jīng)意識到了父親的不懷好意,拼命地掙扎,嗷嗷地叫喚,這尖銳凄絕的嗷嗷聲在那時候就像一首幸福的歌,環(huán)繞著整個山溝。圍著父親的人群被此時的人豬“較量”吊起了胃口,嘈嘈雜雜,騷動起來。父親麻利的把豬的腦袋往殺豬臺外面拉一些,主家的人會在父親的吩咐中,將一個盆子放在殺豬臺下面,以便接住即將流出的豬血。
圍著父親觀賞整個殺豬過程的人群會在這一刻陸陸續(xù)續(xù)湊上來,像是爭相看一場劇目的最終結(jié)局一樣,然后意猶未盡地漸漸散去了。接下來父親會去附近的竹林找一截中通的小指粗的竹枝回來,用刀在豬的后腿上割開一條口子,把竹子插進去,再用繩子扎起來,拿來氣槍連接在竹管上往豬的身體里打氣,直到豬的肚子圓鼓鼓的,取出竹管,用繩子把割開的口子扎上,以免氣跑出來。這樣做的原因是便于接下來去毛。
做到這里,也就在半晌午了,主家的人會為父親和我一人煮一碗臊子面。主家人并不吃,如果主家有小孩兒,頂多給小孩吃一點,但分量也絕對不夠我和父親的碗里足。那年月有點什么好吃好喝的一定是請人待客或者逢年過節(jié),平常日子都是節(jié)儉了再節(jié)儉,家中一切開銷都是從牙縫里摳出來的。
房前或者屋后,反正是適于挖一孔灶眼搭建一個臨時灶臺的地方搭起臨時灶臺,放一口大鐵鍋。鍋臺后方用土壘成斜坡,然后墊上谷草,鋪上一層厚厚的不過水的膠布。把殺死豬扔到膠布上,等到鍋里的水燒開了后,一邊用水瓢往豬的身上淋水,一邊用鐵刮子刮毛。淋到豬身上的水順著傾斜的膠布又流到大鐵鍋里,如此反反復復,直到把豬毛去凈。
最后用鐵連環(huán)抓住豬的兩條后腿,把豬吊起來,開始用刀劃開豬的肚子,取出豬下水。再用砍刀把豬砍成兩半,接下來用冷水潑洗,把血污洗盡。取下被劈成兩半的豬,放到臨時搭起的案上。
現(xiàn)在就該吃中午飯了,主家自然是好酒好菜招待。那時的農(nóng)村雖窮,但是在待客應(yīng)酬的時候,絕不含糊,寧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給人落下一句閑話。主家如果實在家里困難的,酒菜不足,便只有當家的男人陪父親和我。而其他老老小小要么推諉還有事情沒做完,要么借口待會兒再吃,始終是不上桌子的,這種情況下自己更覺羞澀和難堪,也漸漸開始明白生活的艱辛和不易。這樣的事情經(jīng)歷幾次幾后,也就不再愿意和去替人殺豬的父親去主家了,寧愿和母親在家里粗糧咸菜囫圇囫圇填滿一肚子,倒也是自在。
吃罷午飯,村前村后定了年肉的人家陸陸續(xù)續(xù)就來了。父親開始剔骨,那時候骨頭不值錢,也沒人愿意花錢買骨頭回去,所以骨頭一般是主家自己留著了。然后開始一刀一刀的割肉,來買肉的人看上哪塊主家就稱哪塊,價格根據(jù)所選豬肉的優(yōu)劣來定。豬肉賣得差不多了,豬頭豬腿、豬骨頭、豬下水基本也就是主家賺下的。那時候這些東西基本屬于豬身上的下腳料——不值錢,現(xiàn)在倒是又成了搶手貨。歷史時期決定了豬身上所有部位的貴賤,而從某種意義上,豬肉的沉沉浮浮也承載了徐徐緩緩的歷史,見證了歷史的推演和變遷。
案上的一切收拾停當之后,父親就開始清洗大腸、小腸;點燃廢棄的塑料袋,把流淌的沸騰焦黑色溶液滴在豬頭上以便去除死角的毛;最后清洗自己的工具……等等瑣碎的事情。一切完工后,也就差不多五六個鐘了,這時候主家的灶房里又傳來香噴噴的味道。主家招呼父親休息一會兒,遞煙倒水。晚上吃飯的時候,主家的人都會上桌子,剛剛殺了豬,自然一家老小要豐盛地吃一頓。晚上這頓飯便成了我和父親去殺豬的日子里吃得最愜意、舒坦、滿足和自在的了。
和主家告別的時候,已是晚上九、十點鐘,主家會提一塊肉給父親,算是今天的酬勞,父親也不怎么推辭便收下了。那時候替人殺豬,不收工錢,主家酬謝一塊2到3斤的上好肉成了一種規(guī)矩。
父親讓我提著肉走在前面,他提著裝工具的沉沉提兜兒走后面。有時我們走山路,有時我們走地楞田埂。寒冬天,山溝里的人都已入睡,月白夜,我們的影子就在寂靜的山溝里彎彎曲曲地爬行著,惹得一路上的狗狂躁地叫了起來。
附注:1:殺豬時用到了一種鐵質(zhì)工具,中間是二到三個鐵環(huán),兩頭是鐵鉤。在給豬去毛以后,會在豬的兩條后腿上分別用兩個鐵連環(huán)一頭的鐵鉤抓進去,另一頭鐵鉤掛在零時搭建的橫木上,使得豬頭朝下、豬尾朝上,以便把豬劈成兩半,取出豬下水。
2:文中所說的這種臨時殺豬,沒有專門的殺豬臺,基本都是在主家房前屋后尋一個合適的臨時殺豬臺?!皻⒇i臺”的位置需要一個落差合適的坎,成上下階梯狀,便于屠夫操作。
(圖片來自于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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