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耕野
言為心聲。家書是除日記而外最私密的文字。近日,重讀先父晚年的一些來信,在他一段段的內心獨白中,我清晰地感受到一個舊知識分子力求緊跟時代步伐的苦心與努力。
父親名叫吳范山,生于民國十三年(1914年),老家在臺城絲線廠。1950年春天,因城里的家產賣光吃盡,長時間失業(yè)的他不得已帶著妻兒老小一家六口遷居農村。他憑借自己有相當?shù)恼Z文功底,又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打得一手好算盤,不久當上村里的民辦教師。
作為一個從舊社會過來之人,父親身上不免沾上那個時代的痕跡。父親深深認識到這一點,加入教師隊伍后,他積極參加政治學習,投身各項政治運動,自覺地改造自己,有些努力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然而,父親的種種努力并未能逃脫“文革”的厄運,仍被造反派取消了他教書的資格,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那年才恢復工作。1984年全鹽城市民辦教師隊伍整頓時,父親被批準享受公助金“退養(yǎng)”。
父親退養(yǎng)之后,我希望他回到城里與我們一起生活。但此時農村剛推行“大包干”不久,已經與農村融為一體的父親正好為二弟料理家務,燒煮茶飯,讓二弟一家一門心思撲到承包地里。這十多年中,他偶爾進城看望我們,每次只不過三兩天。無論我夫婦怎么挽留,他縱使口頭上答應,也往往趁我們上班后留個字條招呼一下就悄悄走了。那時電話還沒普及,因此,我們父子間的溝通只能依靠書來信往。
父親在家書中,不光是談論家長里短,介紹自己的身體狀況與村里的發(fā)展變化,更不忘對我的教誨。1994年,我因宿舍朝南兩個房間的鋼窗無法關,既漏風雨,又不安全,我便自費將其換成鋁合金的??蛷d鋪上數(shù)寸見方的瓷磚,同時把斑駁的內墻重新粉刷了一下。另一個朝南房間的鋼窗與所有朝北的木窗一概未動,總共大約花了近兩千元。父親見了當面沒說什么,回去后來了一信,末尾另起一行沒頭沒腦贅了一句:“現(xiàn)在黨中央反腐倡廉”。我仔細揣摩后理解了意思,開始還覺得父親有點少見多怪,后來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隨即復信說明了情況。
我覺得最能體現(xiàn)父親覺悟的,是他于1995年4月19日給我和妻子的來信所附的一份遺囑。他在遺囑中懇切地表示,“我要創(chuàng)建革命化的喪禮。古人早就說過:‘喪,與其奢也寧戚。’這句話對于現(xiàn)在來說,仍然有著重要的意義?!彼淮骸安灰撞??;鸹?,把骨灰葬于江中,省去復三、掃墓、完墳等迷信活動?!?“不要做老衣(壽衣),(就穿)隨身的衣服。” “我瞑目以后,(除)對直系親屬的下人去報喪以外,其他親友概不驚動。”“不找和尚道士?!薄安灰獰龎奂垺!薄皥詻Q不燒紙錁?!?/p>
父親逝世于2001年7月31日,幾分鐘前還與我和兩個弟弟說著話的他突發(fā)心力衰竭,安詳?shù)刈吡?,終年88歲。父親的喪事,我們弟兄基本上是按照他的遺囑操辦的,某些執(zhí)行有困難的,也適當做了點調整。我們的做法,在村莊不免引來一些微詞,但因是遵照父親的遺囑,聽我們弟兄解釋后,許多人都嗟嘆不已。
讀信之際,突然想起一件深感對不起父親的事。1992年,鹽城市教育局下發(fā)通知,對在“文革”中因受沖擊被停發(fā)工資的民辦教師補發(fā)全部公助金。父親得到這個消息后非常高興。他自己算了一下大約有一千大幾,來信問我補發(fā)的錢何時可以到手。但父親并不知道,鹽城還規(guī)定處分與復職都必須有文件。父親復職是東臺縣文教局發(fā)的文,但取消他授課權利的是造反派的口頭決定,而后來停發(fā)他每月14元的公助金則是借的公辦小學下放到大隊辦的由頭,也無書面依據(jù)。鹽城其他各縣都沒搞過“公辦小學下放”這個名堂,因此他們的民辦老師不可能有我父親類似的遭遇。我負責信訪,如果換作別人向我投訴我定會仗義執(zhí)言。作為私事,我找教育局領導也應當可以解決。但就因他是自己的父親,我沒開口。我特地回家向父親解釋勸說,同時我也承諾,一定在經濟上物質上盡量滿足他的需求,讓他有個幸福的晚年。父親雖頗感失望,但依然表示理解。那時我沒想到,在父親心里,兒子孝敬與由公家落實政策補發(fā)雖是同樣的人民幣,意義卻大不相同,后一種錢他拿在手上更能感受到黨和政府的溫暖,用起來也更加舒心。不過,我相信,以父親的覺悟,他在九泉之下如果有知,也決不會責怪我對他的事沒有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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