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處與君說
——夜讀《子豪詩詞選》隨筆兼序
作者:高源
簡 介:
彭定軍,字子豪, 深圳市長青詩社常務副社長,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深圳市企業(yè)家書畫學會秘書長,湖南省詩詞協(xié)會嶺南儒商詩會副會長兼秘書長,企業(yè)家攝影(深圳)學會會員。
詩詞作品鏈接:
“妙處與君說”是子豪的一句詩,他從南宋詞家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化用而來,極富把玩之趣,就權(quán)當這篇小文的題目。
大巧若拙,大美若樸,這是上等詩外功夫才能達到的境界,讀《子豪詩詞選》就有這種感受,如果僅從章法技巧的審美維度去解讀子豪的詩詞,就舍本逐末了。
四十多年前,我的老師羊春秋、劉慶云等幾位教授選編了一本《歷代論詩絕句選》,我第一次在書中讀到了陸游的《夜吟》:
六十余年妄學詩,功夫深處獨心知。
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
當時我二十出頭,并無切身感受。直到最近讀了《子豪詩詞選》,才真正理解了這首絕句中隱藏著的三分道教涵義。我覺得子豪的作品似乎就達到了這種“學詩如學仙”的境地,其中的千般韻味都可以在書中的“三分秋色,一壺老酒,半盞新茶”中尋覓到。
早負平生志 無心作楚狂
我與子豪同庚,都是新三屆出身,在上個世紀風云激蕩的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經(jīng)歷過文化啟蒙和思想解放運動的洗禮,養(yǎng)成了屬于我們這代人獨具的人文情懷和思想氣質(zhì),這些歷史烙印在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都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近幾年,我們因詩結(jié)緣,工作交集頻繁,交流自然也就多了。子豪是深圳市長青詩社常務副社長,這幾年他為長青詩社的發(fā)展壯大做出了兩大貢獻,可圈可點。 一是推動建立了長青詩社評審委員會,讓長青的社課管理從此走上了正規(guī)化、制度化的運作軌道,并帶出了一支20多人的評審隊伍,涌現(xiàn)出一批詩詞創(chuàng)作出色、在詩詞評論與研究方面亦有一定積累的復合型人才,整體提升了長青詩社的創(chuàng)作實力和詩詞評論水準。
二是主導成立了長青書畫攝影專業(yè)委員會,搭建起了一個詩書畫和攝影作品交相輝映的立體藝術平臺,匯集一批優(yōu)秀的詩人兼書法家、畫家和攝影家,并在詩社搬遷新址后,他親力親為、傾盡全力布置了一個極具文化品位的新家,讓長青詩友們倍感溫馨與自豪。 難能可貴的是,子豪對于長青詩社的諸多貢獻都是他利用業(yè)余時間做出的,因為目前他還是一家國際貿(mào)易公司的總經(jīng)理,是一位國際貿(mào)易領域的資深行家,每周都要正常上五天班,有時還要到內(nèi)陸和國外出差。
子豪的確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詩人,這在圈內(nèi)并不多見。他是一位具有深厚童子功基礎的知名書法家;一位善于捕捉自然界唯美鏡頭的攝影家;他的歌唱水平也非同一般,是位受歡迎的業(yè)余歌手;目前又開啟了國畫新愛好,假以時日,定有所成。
總之,從軍隊到地方,從軍營到學校,從國企到民企,從內(nèi)陸到沿海,大跨度的豐富經(jīng)歷與非凡閱歷,不一般的學歷和獨特的知識結(jié)構(gòu),為他的生命底色增添了深度、厚度和亮度,雖然角色與舞臺在不斷變換,但是萬變不離其宗,那就是子豪詩詞中的人文底蘊和儒雅情懷。
而作為詩人,只是他眾多頭銜中的一個身份識別符號而已,換句話說,他寫詩僅僅是許多愛好中的一種,是在工作之余,且行且吟,隨心所欲,順手為自己豐富、繁忙、充實的生活留下的一道詩意風景。
聞道秋將至 一望海天長
其實,在古代進士出身的士大夫階層中才華橫溢的人很多,例如十五世紀明代的文淵閣大學士丘濬,就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集政治家、理學家、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辭賦作家、戲曲作家和詩人于一身,寫詩只是他的一種業(yè)余興趣,居然也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而且對明清兩代詩壇影響很大。
有一次,我與子豪在商討詩詞評審尺度時,不約而同談到丘濬的一首絕句《戲答友人論詩》:
吐語操詞不用奇,風行水上繭抽絲。
眼前景物口頭語,便是詩家絕妙詞。
這說明子豪服膺這一詩詞理論。實際上,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實踐確實與這位先賢的詩觀不謀而合。
我們不妨比較一下兩人各自的一篇思鄉(xiāng)七律,其逸趣情懷如出一轍,不過他們一位是古代的海南人,一位是當代的湖南人,相同的是,他們一生大部分時間漂泊異鄉(xiāng),或宦海沉浮,或商海打拼,都飽經(jīng)滄桑,透悟人生真諦。
丘濬《歲暮偶書》:
屈指明年六十三,人情世態(tài)飽經(jīng)諳。
同多黑發(fā)不曾白,無數(shù)青衿出自藍。
大半交游登鬼錄,一生功業(yè)付空談。
不堪老去思歸切,清夢時時到海南。
子豪《家》:
當年逐夢到天涯,未料天涯即是家。
社燕應期歸海角,秋鴻有信到長沙。
蒼顏無奈隨風老,新月依然共柳斜。
今作征塵還嶺北,瀟湘風雪看梅花。
子豪神交古人的確到達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們寫作時的年齡差不多,因此作品的審美濃度、厚度和深度幾乎可以無縫隙疊加。為什么有些人寫詩耐讀耐品,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在學習梳理傳統(tǒng)文化的脈絡時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文化傳承基因,這實際上也是陸游所說的“詩外功夫”。
子豪還有一首《漂泊》也可以作為這一觀點的美學注腳。
此生漂泊習為常,難辨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每入家門情繾綣,適逢人事意彷徨。
常因朝露歌三曲,更為落英頌九章。
夢與浮云還粵海,心隨煙雨到瀟湘。
春風花信同溫暖,秋色波瀾獨自涼。
未有禪心歸代北,愣頭小子已蒼蒼。
過去士大夫?qū)懺娍倳讶松臍v練、坎坷和感悟融入其中,這種文化傳統(tǒng)被當代一些有人文情懷的詩人繼承了下來。我們再分別欣賞兩首自況胸襟的五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丘濬《海儀》:
遠觀滄海闊,萬波總朝宗;
溪壑流難滿,乾坤量有容。
潛藏多貝寶,變化起魚龍;
自覺胸襟大,汪汪無乃同。
子豪《立秋感賦》:
聞道秋將至,一望海天長。
煙雨沒山色,雷聲催葉黃。
知君多意氣,笑我滿頭霜。
早負平生志,無心作楚狂。
字里行間的自信與曠達、樂觀與超逸,感悟與體驗、哲理與睿智,盡在其中,可體味、能玩味,更有回味,意趣無窮。
紅葉涼初透 白沙酒尚溫
子豪早年在西安讀軍事院校,那里曾是中國古代頂尖詩人的大本營和傳世詩歌的集散地,也是通往西域邊塞的橋頭堡和漢唐兩代的政治文化中心,子豪前后從軍十五年,這段經(jīng)歷在他的人生履歷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因此也成為他詩詞創(chuàng)作的的一個重要主題,在《子豪詩詞選》中這類題材的作品大約占了四分之一篇幅,這些篇什明顯受到唐代邊塞詩的深刻影響,但又有他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和創(chuàng)作特色。
這一點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在蒼涼的畫布上偶爾會添加幾筆婉約的顏色,畫面會隨之生動起來,關于這一點,可用一首五律《星城之冬夜》加以說明:
千山生霧氣,萬落蕩寒云。
紅葉涼初透,白沙酒尚溫。
聽聞塞北雪,不渡洞庭春。
浩浩湘江水,奔來枕上聞。
二是他善于用詞表現(xiàn)厚重的題材,從而更靈活、更生動、更自如地拼接時空,駕馭境界,營造出更有縱橫感的意象,有詞為證,且看他的一闋《唐多令》:
落日滿樓頭,春江流到秋。草青青、岸芷汀洲。數(shù)十年間些許夢,時悵望、幾回眸。
天地一沙鷗,故人去不留。問清波,誰著扁舟?渺渺瀟湘流不盡,水如練,月如鉤。
其實關于這一點,明代著名軍事家兼詩人王越也有過類似的嘗試,他是河南人,與前面提到的丘濬是同時代人,有過從軍經(jīng)歷的子豪在這里又與明代將領王越有了隔代交集,也算是無獨有偶。
進士出身的王越是當時駐守在西北地區(qū)的最高軍事統(tǒng)帥,身經(jīng)百戰(zhàn),曾揮師十萬,三次出塞遠征,兩次襲擊蒙古韃靼部落游牧武裝,收取了河套地區(qū),捍衛(wèi)了明代西域疆土的完整,七十三歲卒于甘州(今張掖)任上。
就是這樣一位戰(zhàn)功卓著的將領,倥傯戎馬之余,也經(jīng)常寫詩,而且取得了不亞于丘濬的成就,對明代前后七子,特別是對公安詩派、竟陵詩派有重要影響。錢謙益評價王越的詩 “ 酒酣命筆,一掃千言,使人有橫槊磨盾,悲歌出塞之思?!?nbsp;夏承燾則評價王越是明代的岳飛。有趣的是,王越也填詞,且妙筆生花,可品可回味。 子豪在西北軍營呆了多年,對于這段歷史并不陌生,機緣巧合的是,他們的填詞風格還極為相似,仿佛心有靈犀隔代通。下面來對比他們的作品。
王越《浪淘沙》:
遠水對天浮,渺渺扁舟。去時花雨送春秋。今日歸來黃葉鬧,有時深秋。
聚散兩悠悠,白了人頭。片帆飛影下中流。載得古今多少恨,都付沙鷗。
子豪《相見歡·與戰(zhàn)友久別重逢》:
長安又見春風、笑從容。三十余年別后,酒仍濃。
長沙雪,瀟湘月,已無蹤。惟有情懷不老、夢相同。
讀完這兩首詞,是不是感覺出自一人之手?產(chǎn)生這種感覺就表明讀懂了子豪,讀懂了王越,自然也就從一個側(cè)面讀懂了六百年來的詩詞流變史。
當然,王越的成就主要還是在律詩創(chuàng)作方面,這里不妨再比較一下二者的同類作品,因為自古以來能寫出卓越的律詩一直是士大夫的基本標配,而且律詩并不被視為雕蟲小技。
先看王越的《端午》:
角黍堆盤酒滿壺,喜逢佳節(jié)泛菖蒲。
門高不礙齊公子,江闊難尋楚大夫。
昔荷圣恩頒彩扇,今隨鄉(xiāng)俗佩靈符。
豪華爭剪寒皋舌,誰向丹山問鳳雛。
再讀子豪的《端午感懷》:
漂零瀚海幾春秋,端午臨江獨上樓。
或有長煙歸故里,不期瀟雨洗心頭。
輕舟可載千秋意,湘水能銷萬古愁。
屈子忠魂成大義,無名小子也風流。
這是王越筆下的長安《長安懷古》:
渭水橋邊獨倚欄,望中原是古長安。
斬蛇赤帝留神劍,墮淚銅仙泣露盤。
宮錦為帆天外落,霓裳成隊月中看。
不堪回首風塵后,北斗城荒雁塔寒。
再看子豪描繪的長安《春日憶西安母校》:
又憶河邊芳草深,灞橋柳色總迷人。
一簾幽夢云中落,萬樹梧桐窗外青。
論酒長安心未老,品茶粵海尚天真。
浮云一去八千里,留我清歌夜夜吟。
讀罷,一脈相承的認知判斷會在瞬間形成,所以我們讀一個閱歷豐富,飽經(jīng)滄桑的詩人作品,一定要有一個縱深的歷史視角,叫長鏡頭也好,叫廣角鏡也罷,都必須看得深、看得遠,如果就詩解詩,就詩評詩,就很難品出其中的醇厚韻味。
三分秋色 一壺老酒 半盞新茶
最后,我想展示一下子豪這本自選集中人文內(nèi)涵最為厚重,最能體現(xiàn)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思想個性,也寄托了我們這代人的大歷史情懷的作品《水調(diào)歌頭·岳陽樓》,我兩年前就讀過,其廣闊的時空背景,遼闊的縱深畫面,仍歷歷在目:
千古洞庭水,不朽岳陽樓。斯言仍在,后樂天下我先憂。只嘆廟堂高遠,又恐江湖深處,爭霸幾時休?浩浩煙波里,誰可共行舟?
沉夕暉,浮皓月,邈沙鷗。長天滄浪,曾渡子美作蜉游。蕩漾一城春色,搖落九天星月,淼淼匯成漚。妙處與君說,湘楚最風流。
夜讀《子豪詩詞選》到此,從個人審美角度而言,我覺得對其中的歷史內(nèi)涵、人文哲理、生命感悟,以及詩中基本的文學史線索都已梳理出來,希望能夠為讀者打開《子豪詩詞選》這扇獨特的星級風景區(qū)大門提供一把審美的鑰匙,或許你真能發(fā)現(xiàn)書中的三分秋色,一壺老酒和半盞新茶。
2021年6月29日于深圳大梅沙
高源,深圳市長青詩社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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