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增山
作詩應(yīng)避免重字，特別是律詩和絕句。此提法，從語言要簡練的角度看無疑是正確的，而從詩意表達(dá)需要的角度看則不能偏執(zhí)固守。
顧炎武說：“辭乎主達(dá)，不主乎簡?！彼谄饰觥睹献印返摹皬?fù)疊”句時斷言：“此必重疊而情事乃盡?！鼻宕弘H瑞也說：“文章繁簡非因字句多寡篇幅短長。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謂之長，切到精詳，連篇亦謂之簡?！痹姂?yīng)精煉，但為了達(dá)意而允許重字，才符合作詩的規(guī)律。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煉字》所云：“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
周嘯天在《佳句法如何》中說：“關(guān)鍵字要像一錘打下去的釘子，動搖不得。”并舉例：“拙作絕句云：'流水高山自古彈，鼓琴不易聽琴難?！晃徊┭诺呐笥岩娏?，建議改一字曰'鼓琴不易聽尤難’。這個'尤’字雖然稱得上煉字，但不符合我的本意（對鼓琴與聽琴不加軒輊），就不能改?！彼傅氖窃娭械膬蓚€“琴”字，不能為了避免重字而隨便改掉一個。
絕句和律詩允許重字，這在古今名家屢見不鮮。如當(dāng)代詩翁劉征的《看山》：“鐘離山下小流連，人競登山我看山。不與登山爭好漢，悠然自得看山閑?！边B出五個“山”字。崔顥《黃鶴樓》中連出三次“黃鶴”，沈德潛《說詩晬語》評曰：“意得象前，縱筆所到，遂擅古今之奇；所謂章法之妙，不見句法，句法之妙，不見字法者也?！?/p>
重字的出現(xiàn)大致分四種情況：一種是為了不因詞害意而不得已為之；一種是自然流露而無意為之；一種是游戲性的有意為之；一種是為了寫好詩而有意為之。
這最后一種，乃是高超、巧妙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段，不僅不顯累贅，不相互干擾和抵消功能，而且能起到增強(qiáng)語氣、加深情感、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趣味等作用，從而成為一首好詩。重字妙用有多種方法，試舉幾例：
疊字法：“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楊萬里評：“全以'蕭蕭’'滾滾’喚起精神，見得連綿，不是裝湊贅語?！薄靶┬┫贪槲⑽⒗?，點(diǎn)點(diǎn)紅添淡淡黃”（高昌《豆豉憶》），風(fēng)趣濃濃，豈嫌重復(fù)。疊字的運(yùn)用，無疑能增添詩歌的婉轉(zhuǎn)鏗鏘和誦讀時的聲調(diào)美。
復(fù)辭法：李商隱《夜雨寄北》中“巴山夜雨”的復(fù)疊運(yùn)用，使得這首詩獲得了章法上曲折多姿回環(huán)往復(fù)的藝術(shù)效果，被前人曾美其名曰“水精如意連環(huán)”。這是隔開來用的，也有連用的，如黃遵憲《臺灣行》中的“蒼天蒼天淚如雨”。
同根法：詞根一樣的詞的復(fù)疊運(yùn)用。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中的“舉頭”與“低頭”；“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中的“巴峽”與“巫峽”、“襄陽”與“洛陽”。
對仗法：白居易的《寄韜光禪師》“重字對”七律，帶有賣弄才華的成分，暫且不說，在一二句中用重字對仗的也不少。如：羅隱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聶紺弩的“問新詩好舊詩好，笑此一時彼一時”。
互文法：“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意思是“秦漢時的月和關(guān)”，將一個“時”字拆為兩個；“煙籠寒水月籠沙”，意思是“煙月籠著寒水和沙”，將一個“籠”字拆為兩個。
連環(huán)法：此種寫法亦稱“頂針格”，撇開整首“連環(huán)體”不說，在一聯(lián)、一句中也有此種寫法。如岑參的“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李白的“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
遞進(jìn)法：杜秋娘《金縷衣》中的“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先言金縷衣雖貴，終有破舊之日，不足深惜；后言少年一去不復(fù)返，故應(yīng)好好愛惜，一勸再勸，層層遞進(jìn)。
反意法：蘇軾《洗兒戲作》：“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病到公卿。”都是“聰明”，意卻不同。沈括評之：“語反而意寬”。
強(qiáng)化法：目的是為了增強(qiáng)感染力。如皮日休寫《螞蟻》：“萬萬千千一片丹，忙忙碌碌未曾閑?！鼻镨土x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詩“秋風(fēng)秋雨愁殺人”，兩個“秋”字，令人淚下！黃遵憲的“堂堂堂堂好男子”（《軍中歌》），連用四個“堂”字，聲韻回蕩，震撼人心！
突出法：崔護(hù)《題都城南莊》，為了突出“人面”和“桃花”，不惜兩出。袁枚《興安》：“江到興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分明看見青山頂，船在青山頂上行。”為了突出水中倒影，不惜三出“青山”。
設(shè)問法：設(shè)問中的重字。蘇軾《琴詩》：“若言弦上有琴音，置于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兩個“若言”來問，兩個“何不”來答。
跳珠法：一個字跳在不同的幾個位置上。劉章“無爭無欲自無愁”中的“無”字。
補(bǔ)充法：梁東的“三癡盡處是三知”，“三知”是“三癡”的闡釋補(bǔ)充；易行的“縱筆一詩一境界，一吟一唱一神州”，每個“一”字都有其一定的內(nèi)涵，互為補(bǔ)充。
重字妙用的方法還有很多，大家可以繼續(xù)挖掘總結(jié)。僅從以上例舉即可悟出兩條道理：一是重字用好了可以增加韻味，寫出一首好詩來；二是真正的好詩不怕有重字，若詩好，就會忽略重字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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