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五種：咬文嚼字，結(jié)構(gòu)分析，對比聯(lián)想，知人論世，文化拓展。
第一種方法：咬文嚼字。我說的咬文嚼字具有特殊指向，不是挑錯找茬，那樣的閱讀是很低效的。我們需要借助古人的智慧。唐人詩集流傳至今，很多都有注本。很多唐詩，還被不同選本選過，被不同的批評家點評過、記錄過。也就是說，從唐詩寫作出來的那一刻起，關(guān)于唐詩的研究就已經(jīng)開始了。在漫長的一千多年研究史中，留下太多真知灼見。如果我們擺脫這一切，依仗自己的那一點點文化積累，那么一點點可憐的審美能力，想接近唐詩是不可能的。我說的咬文嚼字，就是指：查找權(quán)威的今人注本，以及適當借助古人的注釋。
下面我們就舉一些例子，來談?wù)勅绾我慕雷帧?/span>
第一個例子是李白《靜夜思》。每個人背的都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蹦闳シ槐緳?quán)威的《李太白全集》，翻到《靜夜思》，肯定都是底下這個版本：“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蹦敲凑l把它改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明代的李攀龍，是一個著名的詩歌評論家，也是一個詩人。他在選一本影響很深遠的唐詩選的時候作了兩處改動。本來是“看月光”改成了“明月光”，本來是“望山月”改成了“望明月”。審美是見仁見智的，而且有時候是先入為主的。你從小背的是“明月光”，你就覺得“明月光”好。但是這里我要提供一個解讀的角度：對于李白這個人而言，“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可能更為自然，更為貼切。為什么這么說呢？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語言習(xí)慣。如果從語言角度去讀唐詩的話，至少要懂得三套語言系統(tǒng)。
第一套語言系統(tǒng)是正常的文言文閱讀系統(tǒng)，包含基本的語言規(guī)律。
第二套系統(tǒng)是唐代的語言習(xí)慣。
第三套是李白自己的語言習(xí)慣。
第二種方法：結(jié)構(gòu)分析。古人作詩都很講究章法和句法。我們以杜甫《望岳》為例。這首詩的體裁，可能會有一些爭議。有些人把它放到五言律詩里面，有些人把它放到五言古詩里面。這首應(yīng)該是五言古詩，因為他是仄韻的，而五言律詩是不允許使用仄韻的。凡看到仄聲韻的詩，哪怕對仗非常工整，也依然是一首五言古詩。不過，這首《望岳》其實是按照律詩的寫法來寫的。古人經(jīng)常用一種很機械的方法去分析，叫起承轉(zhuǎn)合。我不想老是用這種方法去分析。我想把詩看得更隨便一點，更自然一點。我經(jīng)常用一種方法，就是把題目當成綱領(lǐng)去追索詩的結(jié)構(gòu)。
詩題叫《望岳》，題目里面都是信息，都是關(guān)鍵詞。他首先提醒你，我是望岳，沒有上山，是遠遠望著。古人下字是非常精準的。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有人把題目寫成《臨洞庭湖》，這肯定是錯的，因為臨和望是兩種不一樣的狀態(tài)。孟浩然一定是遠望，只能是”望洞庭湖“。
杜甫望的是什么呢？是岳，是五岳至尊泰山。所以這首詩里面，我們有兩個關(guān)鍵點要始終抓住，一個是杜甫怎么望的，第二就是杜甫怎么表現(xiàn)這座山的與眾不同或者說偉大之處。
杜甫順著題目往下寫，我們要順著題目往下看。第一句“岱宗夫如何”，首先告訴你，我看的不是一般的東西，是岱宗，諸山的老大。老大什么樣？“齊魯青未了”，這應(yīng)該是高空中看的圖像。按照古人的習(xí)慣，他的意思應(yīng)該是說站在齊地或者魯?shù)剡h遠都能看到泰山，意思是特別的崇高偉大。
第二聯(lián)感覺杜甫坐直升機盤旋在泰山之上，比較近了，是“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鐘是聚集，割是分隔。繁體的兩個鐘字，完全不一樣，鍾是酒器，鐘是樂器。我們經(jīng)常說，我鐘情于你，是酒器那個鐘。鐘是用來聚集酒的，引申為聚集，所謂鐘情，就是把情感都聚在你身上。泰山把天地靈氣都聚集在這里。又因為泰山太高，所以它能夠割昏曉。往東一看，太陽已出，往西一看，還是滿天星光。
到了第三聯(lián)，感覺杜甫已經(jīng)按落云頭，站在泰山之巔。他切身感受到山中云氣，看到山中歸鳥。“蕩胸生層云”，很多人認為這是倒裝句。我一直都不主張用倒裝來說詩，因為倒裝會讓我們覺得古人是按照語法去寫詩的，但根本不是。古人很少故意玩文字游戲，之所以要先寫蕩胸，是因為他想先告訴你我的心胸被滌蕩了，然后再告訴你什么東西讓我如此心旌搖蕩，原來是層云。之所以先寫果再寫因，是因為他最想說的是果。他的重點是說心旌搖蕩，而不是說好多云哦。再看“決眥“。說明他看了好久，眼睛瞪得好大。“入歸鳥”，就是一直在眺望歸鳥，直到看不見。在這句里，他想強調(diào)的是“決眥“的感受。所以，第三聯(lián)是切身切膚的體驗泰山。
最后一聯(lián)點題了，說我現(xiàn)在沒有登上去，只是在望，而當我登上這五岳至尊，就會有“一覽眾山小”的氣勢。所以，這八句兩兩一組，都是緊扣“望岳”兩個字展開。我們做“中國詩詞大會”的時候經(jīng)常遇到這種情況：一個人背詩背得特別熟，但是你突然問他，這詩什么題目，他說不出來，因為他沒這習(xí)慣。而丟失題目，能丟掉一半的美，或者丟掉一半的奧秘。題目是作者對詩的提煉。所以最討厭的就是李商隱的《無題》，對不對？沒有題目，所以誰也猜不透。總之，看題目很重要，會幫助你提綱挈領(lǐng)地讀出詩的結(jié)構(gòu)。
第三種方法：對比聯(lián)想。對比聯(lián)想其實是對前兩種方法的補充。我們無論怎么反復(fù)咀嚼一首詩，再怎么絞盡腦汁總是有極限的，所以需要做一些拓展。拓展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橫向比，就是自由發(fā)揮。一種是縱向比，去找到一些歷史線索。分別什么意思呢，咱們舉些例子來看。
大家看王冕的《墨梅》：“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笔紫龋@首詩有很多異文，比如是“顏色好”還是“好顏色”呢？我仔細查找資料，發(fā)現(xiàn)真的沒辦法判定。因為《墨梅》這幅畫流傳下來了，真跡上寫的跟王冕的詩集里邊留下的版本，文字是不一樣的，而且不止一處不一樣。然后我發(fā)現(xiàn)，明清時代一些選本選這首詩的時候，又會出現(xiàn)一些異文。
墨梅，是宋代人的偉大創(chuàng)造。宋代人創(chuàng)造了墨梅也創(chuàng)造了墨竹。用黑色、灰色的墨跡去畫梅花，就是墨梅。我們知道，梅花有粉的、紅的、白的，但畫家用墨色去畫梅花，這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因為現(xiàn)實中不可能出現(xiàn)黑色的梅花。所以畫家一定要充分把握梅花的神韻，不要拘泥于它的顏色、形態(tài)，這才會有“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的名句。王冕是宋末元初的一個隱士，他特別喜歡梅花，也喜歡畫梅花，也寫了很多梅花詩，立意構(gòu)思都非常相似，比如“忽然一夜清香發(fā)，散作乾坤萬里春”。
我們不妨將王冕筆下的梅花，與王安石筆下的梅花去比較：“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蓖醢彩摹睹坊ā肥侵苯訉懨坊ǖ?，王冕《墨梅》則是題畫，感覺完全不一樣?！赌贰分饕獙懲ㄟ^畫面所看到的一些精神氣質(zhì)?！睹坊ā穭t表現(xiàn)了豐富的感官體驗，有形態(tài)，有顏色，有氣味，還有自己的認知過程。
以上是橫向比，更有意思的是縱向比。中國古典文學(xué)有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每一句詩，古人注釋的時候，會說明這個詩句是從誰的哪個句子里學(xué)習(xí)借鑒化用而來的。比如葉紹翁的《游園不值》：“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支紅杏出墻來?！比~紹翁是南宋末年的人，他能夠借鑒的詩歌范圍是非常廣闊的。唐詩那么多，宋詩又那么多，難道就沒有別人寫過紅杏出墻這個意境嗎？
我們先看唐人怎么寫杏花。溫庭筠的“杳杳艷歌春日午，出墻何處隔朱門”，描繪了春日的午后，光線很明媚，詩人看見出墻的杏花。吳融也是晚唐詩人，《途中見杏花》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有個句子很熟悉：“一枝紅杏出墻頭，墻外行人正獨愁?！痹诹硪皇自娭兴謱懙溃骸蔼氄沼皶r臨水畔，最含情處出墻頭?！笨梢姡迫税鸭t杏已經(jīng)琢磨透了：紅杏一定要出墻才美，不出墻則不美。
我們繼續(xù)往后找。到南宋，陸游也寫過類似的：“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蹦銜l(fā)現(xiàn)，不僅最后一句出來了，連倒數(shù)第二句也差不多出來了。再看張良臣，也是南宋詩人：“誰家池館靜蕭蕭，斜倚朱門不敢敲；一段好春藏不盡，粉墻斜露杏花梢?！笨梢哉f，整首詩與《游園不值》都非常相似。
那么，為什么我們記住的或者說喜歡的是葉紹翁這首呢？大家看幾個動詞，“楊柳不遮”的“遮”，“好春藏不盡”的“藏”，“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的“關(guān)”，哪個力道更大，壓力更強？肯定是“關(guān)”。從審美上來說，這就是好奇心?！瓣P(guān)”字制造出了一種心理效果。同時，大家不要忘了后面有個字呼應(yīng)，“來”?！瓣P(guān)不住”，就是不讓你看，“出墻來”，居然撲面而來。也許他只是遠遠看到，但是他會覺得既然你不讓看，我就偏要看，杏花就仿佛撲面而來?！瓣P(guān)”和“來”，把這個情境給寫活了。這樣一比，你會發(fā)現(xiàn)為什么我們記住葉紹翁這首，因為他雕琢了，他做了更深的考究。其實很多宋詩都是這樣出奇制勝。太多的意思，唐人都寫完了，宋人怎么辦，只能是進一步雕飾，把某個意思寫的更為細膩。錢鐘書在做《宋詩選注》時很注重這一點。比方說，陸游的“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边@樣一種情境，王維寫過，王安石寫過，還有陸游自己在別的詩里也寫過，但是我們偏偏記住了這一句，因為他把這個感覺仔細地雕琢了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山窮水復(fù)”和“柳暗花明”，不但彼此之間是對仗的，而且各自的內(nèi)部也是對仗的。他強調(diào)了來來去去找不到路的困惑。柳暗花明，一暗一明，凸顯出發(fā)現(xiàn)出路的驚喜。這就比之前的很多詩更為醒目了。通過這樣的縱向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很多詩句之間的歷史傳承關(guān)系。
第四種方法：知人論世。簡單來說，就是了解詩人的生平、性格，以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第一個例子，是孟郊的《游子吟》。我剛才說過，權(quán)威的版本會提供很多信息。在孟郊詩集里，題目下有五個字：迎母溧上作。意思是，他把母親接到溧陽縣來一起住。沒有這個背景，我們可能很難理解這首詩為什么寫得這么深情。
我們查一查孟郊的履歷，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大齡高考青年，46歲才終于考中進士。唐代人不如宋代人幸運。宋代人基本上是考中進士之后立刻就授予官職，但是唐朝人還得等著有官職空下來的時候，還得參加一次選拔考核。這么一蹉跎，孟郊已經(jīng)50歲了。50歲的官場老鮮肉，得到了自己第一個官職，而且是很卑微的職位，就是溧陽縣尉，大致相當于今天的縣城公安局局長。他開始用第一份薪水報答他的母親。由此我們可以想象，之前他花那么多精力考試的時候，誰給他縫制衣服？每次縫的時候，為什么要“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這個媽也太不容易了，知道我家兒子有點笨，恐怕這次還是考不上，那我就多縫幾針吧，讓他少受點寒苦，讓衣服能多穿幾年。這樣的日子，反復(fù)了很多年?，F(xiàn)在，他終于能夠報答母親了。懂得這一點，你才能懂得最后一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寸草，就是指當上縣尉，有了這么一點微博的俸祿，就趕緊把媽媽接過來，終于有了一點小小的報恩的可能性。這是多年辛苦后的一種感慨。他不是空洞地歌頌?zāi)笎?，而是用自己全部的青春和人生，去感恩母親，所以才寫得那么感人。
第五種方法：文化拓展，我就簡單說一下。我想把古詩詞當成學(xué)習(xí)傳統(tǒng)文化的窗口。如果我們只把詩詞當做藝術(shù)作品，會錯過學(xué)習(xí)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捷徑。對于專業(yè)學(xué)者來說，確實需要把詩詞的那種很純粹的美揭示出來。但是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他們未必能領(lǐng)悟得那么深，那么細。所以，我希望通過詩詞去展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方方面面。比如讀王安石《元日》，我們可以學(xué)習(xí)古人的過年習(xí)俗。比如讀《古詩十九首》里的“迢迢牽牛星”，我們可以探索七夕神話的來龍去脈。詩詞可以成為線索，成為引子，激發(fā)我們檢索、學(xué)習(xí)文化知識。
最后一部分，我要講詩詞吟唱。重點要講一講吟唱曲譜的來源。第一種最為根正苗紅的來源就是古樂譜。比方說，姜夔所作的歌曲，由今人破解出來了，就是我們現(xiàn)在能夠聽到的最為原汁原味的宋詞。姜夔既是詞壇大家，也是大音樂家，他的詞集里邊有一個版本后面保存了非常珍貴的十幾篇曲譜，過去一直沒有人能看懂，后來有些專家像破密碼一樣把它研究出來了，然后轉(zhuǎn)換成簡譜或者五線譜，就可以歌唱。
接下來是明代人、清代人所整理的樂譜。大家注意，這里面涉及的詩詞，可能很久遠，比如有的出自《詩經(jīng)》，有的出自唐詩宋詞，但是切記，曲不是那么早，是明清人新譜的。比如《魏氏樂譜》、《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碎金詞譜》等。
古譜雖然根正苗紅，但不能迷信。古人的審美跟我們還是差距很遠的，美是很難界定的東西。我的觀點是，旋律優(yōu)美的古譜可以傳承，但是不要硬性傳承，未必越古越好。包括姜夔，這么偉大的一個音樂家，留下來的那十幾支樂譜里面，我真正比較喜歡的，只有三首，《暗香》，《杏花天影》，《揚州慢》，其他的我都覺得不太好聽。這些古樂譜都需要譯解。當代著名學(xué)者劉崇德先生，把很多古譜翻譯成了簡譜或者五線譜，功德無量。
以上說的是古譜。下面要說的曲譜來源，則是百花齊放的。比方說，用一些南方的地方歌調(diào)來唱詩詞，可能是五四時期或更早的晚清時期口耳相傳流傳下來的，比如客家調(diào)、天籟調(diào)、宜蘭調(diào)之類。還有一些曲譜是今人創(chuàng)作的。比如谷建芬老師新譜了很多曲。還有一種唱法，就是借鑒昆曲、京劇的曲調(diào)來演唱古詩詞，聽上去也非常美妙。以上各種類型的曲譜，各有其長處，質(zhì)量也是參差不齊。有些流行歌曲，比如鄧麗君的《明月幾時有》也是不錯的，能傳達出一些味道，需要我們?nèi)フ鐒e，理性地傳承。月走過不小心踩傷了受了傷的心尖，痛、始終不曾明滅的縈繞著蒼白憔悴的思念。是否前世我淡薄寡憐了你一世的情愫？歲月走過光陰的滄海，遺落了一路的傷碎桑田心愿，在年歲風(fēng)燭蠶食里是否還有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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