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人是一種境界,作詩是另一種境界。
所以作詩之法與為人之道不可同日而語。
清人李漁說得好:
“……不抑不回,表里如一之法,以之為人不可無,以之作詩詞則斷斷不可有也?!?/span>⑴他的意思很明白:作人應(yīng)表里如一,要口是心是,不能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作詩則萬萬不可,這是因為:“如將盛氣直述,則毫無余味?!?/span>⑵
誠者斯言。
記不清何時見過一則笑話說:女人說“不”的時候即“是”,外交家說“是”的時候即“不”。
這樣作人,難免有“花花腸子”之嫌。所以諺云:“人要實心,火要空心”。人要實心,誠實,是一種美德;而火要空心,空則通,通則透氣,透氣才能燃燒。
可見,作人,要作得實在;而作詩,可不能太老實了。
作人不老實,你的朋友很少;作詩太老實,你的讀者難多。
比如作人:你言而無信,再三爽約,欺下瞞上,落井下石,即使備上一桌了宴,請也沒人來吃。
比如作詩:不說“多情卻是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⑶偏說“我們兩個要分離,面對面坐著抹眼淚”。門戶洞開,一覽無余,誰還愿讀呢?
因此,“凡作人貴直,而詩文貴曲”。⑷
我的理解是:人的品性貴梗直,詩的表現(xiàn)貴委曲。委曲,即含蓄地表達。
所以我說,作詩是一種境界,作人是另一種境界,不能象作人一樣作詩,也不能象作詩一樣作人。
二
作詩要用文字表達,作人也要傳播溝通。
在此,詩言與人語有其共通之處。
詩言要美。詩的形象要美,詩的意境要美,詩的語言更要美。
老詩人艾青說:“詩是藝術(shù)的語言——最高的語言,最純粹的語言。”意大利詩人卜迦丘說,詩是“精致的講話”。
實際生活中,人們已經(jīng)不自覺地把“詩”看成是“美”的代名詞。
比如:
--這環(huán)境多么富有詩意啊!
--這工作多么富有詩意啊!
--這生活多么富有詩意??!
--這個人多么富有詩意??!
事實上也是這樣:
真正美好的生活,本質(zhì)上是詩的;
真正美好的的人,本質(zhì)也是詩的;
甚至美好的小說、散文、音樂繪畫,質(zhì)里也是詩的;
因此,詩要排除一切丑陋的形象,一切污穢的語言。
人言也要美。孫子曰:“贈人以言,重于珠玉,傷人以言,重于劍戟。”同是言,贈人的言,比珠寶價值還貴重;傷人的言,比劍傷戟刺還要疼痛。
因此常言說得好: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言一句六月寒。
言為心聲。語言美是心靈美的窗戶,這個窗戶的好壞,直接影響著一個人的形象。不少人有過這樣的審美體驗:
一個容貌嬌好,打扮入時的少女,走在街上,會無聲地牽動著人們的目光。如果她突兀地來上一句“媽的×”。這粗魯?shù)恼Z言,與也嬌美的容貌即刻會形成極在反差,此時的眾人,美感頓遭破壞,有的會扭頭就走。我把該類小姐稱作:“此人無聲勝有聲”;我送該類小姐一句話:“要想人夸顏色好,勸君永遠悄無聲”。
因之,作人,無論你生得美丑,打扮得漂亮與否,話總要講得藝術(shù)點,文明點,禮貌點。
甚至還可再降一格:
人可俗一些,話不能粗一點。人俗,別人知道你是個肉眼凡態(tài)就可以了;話粗,常把人陷于尷尬的地步,實難和睦相處。
于詩也然。詩可以熟一些,詩言不能粗俗一些。詩熟,因他人之意,襲他之句,“似曾相識燕歸來”,大家知道你是個梁上高手也就作罷。詩言要是粗俗,隔三插四,膿文瘡字,不僅大煞風景,甚至難以卒讀,怎么能讓人心里痛快?
比如:東北某詩刊曾在“愛情詩”專輯里推出一首《題夜壺詩》曰:“阿奴好似君家妾,君卻不與奴同歇。急時扯奴上床來,興盡便與奴分別”。
嗚呼哀哉!如此之“夜壺”,形象之丑陋,情趣之下流,文筆之粗劣,竟皇皇然登上愛情詩的大雅之堂,真乃“奇文共欣賞”。見此詩,使人不能不懷疑作者審美趣味的低下和庸俗。難怪有讀者擬詩嘲之:“阿刊號稱愛情詩,君卻偏愛孔方兄。急時哪顧名與實,尿壺也能建奇功”。
無獨有偶。一位老詩人曾“改革開放”一首《夢的自白》,該詩寫得深沉奇警,入木三分。讀后確如該刊卷首語所言:“令人顫粟”。但詩中先后出現(xiàn)六次“他媽的”,兩次“他娘的”,一次“他奶奶的”。我不知道詩人為何對女人這么不客氣?還有,“便桶里撒尿——我不敢唏哩嘩啦”,很有節(jié)制的/輕輕放幾個小屁”等。讀后若品一席上好的佳肴(因為是老詩人)突然發(fā)現(xiàn)幾只死蒼蠅,食興迭遭沖擊,承受能力差的,還得來一番洗腸涮胃之苦。
難怪艾青說:“有人寫詩象在拉痢疾。”
我恐怕這些寫詩之人:說話象在往外倒垃圾。
三
文學評論中有句老話:風格即人。
這里的“風格”,我理解為詩的風神標格;這里的“人”,我理解為詩人的氣質(zhì)稟性。
這樣,風格即人,實是詩人創(chuàng)作個性與作品風格的一致關(guān)系。
袁枚說:“作詩不可以無我”。詩中詩人,因“性情面目,人人各異”而詩的風格也每每不同。性格不同,風格不同,但對一個人來說,其人性格與其風格是相似的。
據(jù)說,蘇東坡曾問一位善歌幕士,他的詞與柳永的詞有何區(qū)別?幕士答曰:“郎中(柳永)詞,只合十七歲女子,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綽鐵板,唱大江東去”。
幕士的話說得很形象,蘇詞要有關(guān)西大漢那樣性格的人,綽著鐵板來唱才夠味道。而柳詞,則需江南妙齡女子,拿著紅牙板,清歌慢舞方能傳達出情韻。蘇詞如是,其詩也然,袁枚說:“蘇詩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去。黃詩如女子見人,先有許多妝裹作相?!?/span>⑸這即評出了他們詩格的不同,其實也指出了他們性格的不同。蘇詩豪邁率直,常理而言,其人絕不會“妝裹作相”;黃(庭堅)詩妝裹修飾,其人概不會大步迎客。
在這一點上,可以說,見蘇詩蘇詞、見柳詞黃詩,與見其人無甚差異。于此,可在詩之風格與詩人之性情之間劃上等號,即所謂風格即人。
我國古代,不少詩家論者就以人之性情論之風格的。除上以外,《詩人玉屑》也是這樣:
“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⑹
可見,詩的格調(diào)如此,詩人氣質(zhì)也不會有多大變化。誠如錢鐘書先生所說:“其言之格調(diào),則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風,不能盡變?yōu)槌五#肋~人之筆性,不能盡變?yōu)橹攪馈N娜缙淙?,在此不在彼也?/span>”⑺
四
人品是人德。人的涵養(yǎng)人有好有壞,所以人德也有高低。這是作人的問題。
詩品是詩德。詩的創(chuàng)作目的不同,因而詩德也有優(yōu)有劣。這是作詩的事情。
這二者,古代一些詩論家認為完全一致。他們在人品與詩品之間劃上了等號。諸如:“人品高則詩品高,心術(shù)正則詩體正”;⑻“詩乃人之行略,……見其詩如見其人”⑼等等。
其實不然。
我們不否認“人品高則詩品高,心術(shù)正則詩體正”,但并不盡是“詩品高則人品高,詩體正則心術(shù)正”。
正如可以說,凡成功之人必是努力之人,而不能說,凡努力之人必是成功之人一樣。
吳處厚《青箱雜記》卷八說:“文章純古,不害為邪。文章艷麗,不害為正。世或見人文章鋪張仁義道德,便謂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謂之邪人,茲亦不盡也”。吳氏認為,文品的高下不能證明人品的好壞,正人能作“邪文”。所以,“若將字字論心術(shù),恐有無邊受屈人”。⑽比如拿為文的放蕩推斷為人的放蕩,則定會造成冤假錯案。王國維《紅樓夢評》第五章說:“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外人不能道,則是《水滸》作亦是淫婦,蓋人疴也!”⑾照此推論,“或視文章如罪犯直認之招狀,取供定案,或視文章為間諜密遞之暗號,射覆索隱”⑿則完全成立。果真如此,“作者有憂之,預為之詞而辟焉”。⒀待文章皆“辟”成了青一色的高言曠語,是不是個個皆成了“高人雅士”呢?
事實也不是。
魏叔子說:“文章自魏晉迄于今,不與世運遞降。古人能事已備,有格可肖,有法可學,忠孝仁義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日夕揣摩,大奸能為大忠之文,至拙能襲至巧之語。雖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觀人。”⒁很顯然,魏氏認為邪惡之人可作正經(jīng)之文,比如大偽大奸可以作出愛國志士的豪言壯語。
宋代皇帝趙構(gòu)曾寫過一首題金山的絕句:“幾然天立鎮(zhèn)中流,彈壓東南二百州??裉攣砼R須破膽,何勞平地戰(zhàn)貔貅”。詩中隱然以抗擊外敵的中流砥柱自居,實際上他是個辱國喪權(quán)、屈服外敵的庸君。所以胡應(yīng)麟《詩藪》評該詩“殊不類其人”⒂。可見,假如只從詩本身激昂慷慨的調(diào)子來理解,定會被趙構(gòu)欺騙,誤以為其人是個堅強愛國的斗士人仁呢!
再如,內(nèi)心卑劣庸俗的勢利小人卻文飾出淡泊高潔的君子。晉代有個潘岳,字安仁,當時很有詩名。他的《閑居賦》曾一時風靡。作品把自己描繪成一個淡于利祿,忘懷功名的高潔圣人。揚雄《法言·問神》說:“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以此看來,潘安可謂一個“高情千古”,不染紅塵的賢士。而史書載潘岳其人“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⒃原來,潘岳是一個熱衷名利,望塵而拜,趨炎附勢,人品卑下的小人。所以,金人元好問尋揚雄之言提出疑義:“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定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急識安仁拜路塵?”眾所周知,“詩言志”之說,袁枚認為“不可過拘”。他說:“詩人有終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詩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興到,流連光景,即事成詩之志,志字不可看殺”。⒄還有一種情況,這就是“為文而造情”,“為賦新詞強說愁”。在此種情況下,那情那愁,那恩那愛,即是虛情假意,假仁假義了。因此,《文心雕龍·情采》說:“言與志反,文豈足證!”確實不宜作證?!把耘c志反”,其目的是多樣的:或沽名或釣譽,或欺世或圖利,等等。而法國十八世紀一婦人是:“吾行為所損于道德者,吾以言論補償之”。⒅她作了缺德事,用文章言談來彌補。(切莫上當?。┤蝗粢?/span>“文如其人”的說法去推斷,則必上當受騙無疑。這種“文是行非”的文人文壇文壇可不少見。
早在清時,陳延焯就發(fā)現(xiàn)文學史上“人品不足取而詩品甚高”和“詞不足法,人品卻高絕”的兩種文人,進而斷言:“詩詞不盡定人品”。⒆是的,不能以詩詞之品的好壞斷定人品的好壞。然而,怎樣對待這種人品與詩品錯位的現(xiàn)象呢?
竊以為,作人與作詩,一個是道德標準,一個審美標準,不必將二則滲和一起,去以人品定詩品,以詩品定人品。應(yīng)該是丁是丁,卯是卯,品詩就說詩,論人就講人?!皭畚菁盀酢薄ⅰ皭浩淙苏?,惡及儲胥”,不是冷靜治學的態(tài)度。正確的作法是:“我很看不起阮大鉞之為人,但是仍可以喜歡他的燕子箋,這等于說比如我的廚子與人通奸,而她做的點仍然可以很好吃。一人能出一部小說杰作,既然其人無甚足取,我還是要看”。⒇這就對羅!
其實,這很符合當今的人際傳播理論:對事不對人。
概括起來講,就是:對詩不對人;對事不對人;談詩則曰詩,論人則品人。這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
非將“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元稹《離思五首之四》)這樣優(yōu)美的詩句認作是花心日記,甚或嫖妓心得,無語。
話說回來,盡管可以把為人與為詩分別論,但我們還是希望詩人講一講“文學良心”,既作高尚之人,又寫高格之詩,既“鐵肩擔道義”,又“妙手著文章”。果然如此,那可真是“人品高則詩品高,心術(shù)正則詩品正”。(21)
行文至此,回看本文標題,我還有一個想法,即:作不好詩無所謂,不作便是,改行也行。沒有那個稟賦硬要當詩人,終身受罪,但作不好人則斷斷不可。然最忌的是詩作不好,人也沒有沒作好。
注:
⑴李漁《窺詞管見》,見鄭奠、譚全基《古漢語修辭學資料匯編》,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出版。
⑵魏泰《臨漢隱居詩話》, 見鄭奠、譚全基《古漢語修辭學資料匯編》,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出版。
⑶杜牧《贈別》,《唐詩三百首詳析》,中華書局1957年出版。
⑷⑸袁枚《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
⑹魏慶之《詩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⑺⑾⑿⒀⒅《錢鐘書論學文選》花城出版社1991年出版。
⑻(21)紀昀《詩教堂詩集序》,《紀文達公遺集》卷八。
⑼徐增《而閹詩話》,見鄭奠、譚全基《古漢語修辭學資料匯編》,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出版。
⑽《靜修文集》卷十一《讀史評》,轉(zhuǎn)引自《錢鐘書論學文選》花城出版社1991年出版。
⒁魏禧《日錄》,見鄭奠、譚全基《古漢語修辭學資料匯編》,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出版。
⒂胡應(yīng)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出版。
⒃《晉書·潘岳傳》。
⒄《小倉山房尺牘》卷十。
⒆陳延焯《白雨齋詞話》,見鄭奠、譚全基《古漢語修辭學資料匯編》,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出版。
⒇林語堂《林語堂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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