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的濃縮是由整體或全局逐層縮小,最后突顯一個細部的特寫;空間的拓展則是首先突顯一個細部,然后慢慢放大,最后形成一個整體,一個全局??臻g位置的回旋則是上述兩種手法的綜合運用,即先由細部逐漸放大,然后在逐漸縮小回歸這個細部,形成一個回環(huán)照,。如張繼這首著名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詩中首先顯現的是一葉扁舟,扁舟中是位在深秋的夜晚難以入眠的詩人。寒霜之下,烏啼聲中,從月出東山到玉兔西墜,他面對瑟瑟的楓葉和點點漁火,愁緒滿懷,徹夜無眠。這自然會引起讀者的思慮?為何徹夜無眠?貶謫路上的幽怨,還是游子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抑或是柳永式的“楊柳岸,曉風殘月”?詩人并未就此作出回答,仍然接著描敘:首先點出地點:“姑蘇城外寒山寺”,然后點出此時此地的獨特景觀:“夜半鐘聲到客船”。直到最后兩個字“客船”,我們才明白詩人此時的位置,此時的處境,才明白他要抒發(fā)的是“客愁”——一個游子對故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整首詩,在空間位置上繞了個大圈:由一條小船中貯滿鄉(xiāng)愁的游子,放大到附近的江楓漁火,月落烏啼,再到小船、楓樹、漁火、烏啼所在的河蚌到附近的寒山寺,讓寒山寺的鐘聲在從遠處再回到客船。詩人的鄉(xiāng)愁透過秋夜的冷月寒霜,伴著江楓漁火,摻和著陣陣烏啼和夜半鐘聲,更有種幽寂清冷的氛圍,更突顯孤孑清寥的感受。當然,這首詩之所以成為千古名篇,并不僅僅是空間位置的回旋這種手法的巧妙運用,還有許多獨到的手法,如典型景色的選取和布局:落月、烏啼、寒霜,最易形成一種孤寂清寥的氛圍;秋江、楓葉、漁火,這又是典型的水鄉(xiāng)秋夜景色,這對抒發(fā)羈旅和客愁自然起了很好的渲染和襯托。從布局上說,前兩句密度很大,十四個字寫了六種景象;后兩句卻特別疏朗,只寫了一件事:臥聽夜半鐘聲。前兩句的密匝,突出了江南水鄉(xiāng)秋夜的繁富,反襯詩人獨處清夜的孤孑;后兩句的疏朗,不僅意在顯示江南秋夜的靜謐,更在揭示江南秋夜的深永和清寥,他帶給客中游子的感受也就在意料之中了。不過這些手法,將是我們下面講義中所要著重談到的。
與張繼《楓橋夜泊》空間處理手法相近的還有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是個極富才情又極為坎坷的晚唐詩人,他無意在牛李黨爭中鉆營謀利,卻又偏偏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一生襟抱未曾開”。他那深情綿邈、富艷精工的無題詩,不知打動過古往今來多少讀者。但這首寄給妻子的小詩,卻通俗淺切,既不富艷也不綿邈,但同樣深情和精工,與秦觀的《鵲橋仙》一樣,成為天各一方夫妻之間的愛情絕唱。這個成就的獲得,主要是通過時間和空間的轉換取得的。從時間轉換來說,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環(huán),這將在下一講提及;從空間轉換來說,是巴山——西窗——巴山的回環(huán):詩人此時在巴山寫信給遠方的妻子,回答她關于歸期的詢問。根據李商隱年譜,唐宣宗大中五年(851)至十年(856),李商隱在梓州(今四川三臺縣)刺史柳仲郢處當幕僚。既然是幕僚,就是一種人身依附關系,行止自然無法自己作主,所以詩人的回答是“未有期”,三字之中所蘊含的人生苦痛,自不待言。梓州秋夜那淅淅瀝瀝的雨水似乎就在訴說著詩人的愁緒和思念,它漲滿了池塘也漲滿了詩人的胸臆!接下來,詩人并沒有像其它詩人那樣去分寫對方對自己的思念,即所謂“對面傅粉”之法,也沒有像他自己的名句“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那樣一寫自己,一寫對方,道出相互的思念,而是來個大幅度的時空跳躍,設想有那么一天,夫妻二人在西窗下相擁而坐,訴說自己昔日在巴山夜雨時的相思之情。如果說,由今日相思之苦設想來日的相聚之歡,這還是眾多詩人都能做到的話;再跳一步,由來日的相聚再回憶今日的相別,即由巴山跳到西窗下再跳回巴山,這就是匪夷所思,不是常人所能達到的水平了。所以清人姚培謙贊嘆說:白居易在《邯鄲冬至夜思家》中說“料得閨中深夜坐,多應說著遠行人”,“是魂飛到家里去。此詩則是予飛到歸家之后也,奇絕”(《李義山詩集箋》),清人桂馥也說:“眼前景反做后日懷想,此意更深”(《札樸》),都是在贊嘆此詩空間跳躍的處理手法。
下面的兩首詩詞也都是空間位置的旋轉,即由眼前所處之處,轉到親人或情人所居之地,再回到眼前之處,一首是歐陽修的《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熏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眼前之地是驛館,詩人旅途上暫居之處,高樓危欄則是妻子所居之地,詩人設想她對自己的思念,這就是上面提及的對面傅粉之法。結句的“行人更在春山外”則又回到“行人”自己所處之處——“春山外”。
另一首是柳永的《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柳永是個浪子,思念難舍的對象常常在青樓,但這首詞懷念的倒是妻子,而且很真摯,手法和歐陽修的《踏莎行》幾乎完全一致:先是秋日樓頭的詩人自己,面對著傍晚連綿不斷的秋雨,一陣陣浸透寒意的秋風和默默東去的江水,對故鄉(xiāng)、對親人頓起無窮的思念。然后來個空間跳躍,遙想家鄉(xiāng)的妻子此刻也正在妝樓之上思念著自己;最后又來個空間轉換回到自己所在的樓頭倚闌干處,抒發(fā)遠離家鄉(xiāng)的懊悔和愁恨。
周邦彥的《蘭陵王·柳》也是采用空間位置回旋的手法,但比張繼的《楓橋夜泊》、歐陽修的《踏莎行》、柳永的《八聲甘州》手法都更進了一層:它不是兩度轉換時空(此處——別處——再回到此處),而是三度轉換時空: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據研究者說,這是首“客中送客”之作:作者在京都客居,又送友人離開京都,此來抒發(fā)長期客居京都的倦意以及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至于其中有無事業(yè)無成、歲月流逝的傷感,從詞的傷感情調來看,似乎也不止是傷別。從時空結構來看,它是三度轉換:首先是今日隋堤上的送別之處。作者明是詠柳,暗是抒別,因為“柳”寓“留”,自古以來就是留別的代稱,更何況詞中還點明“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送別的主人自然是詩人自己,即詞中的這位“京華倦客”,客人是誰呢?有人說是京都名妓李師師,宋人張端義還言之鑿鑿,說是周邦彥和名妓李師師相好,得罪了宋徽宗,被押出都門。李師師置酒長亭相送,周邦彥當場寫下這首留別詞(見《貴耳集》)。此事已被王國維考證為子虛烏有,但從中可見周詞在宋人中的影響。過片的“閑尋舊蹤跡”則從眼前的離席轉換到昔日的兩人相會之所,但一點即過,很快又回到眼前的“酒趁哀弦,燈照離席”。至此是“今——昔——今”、“此處——別處——再回到此處”的兩度時空轉換。接下去“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寫離別時,“慚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春無極”寫離別后,時間上在推移,但空間未變;“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幾句則在空間上也開始轉換,從眼前的留別之處轉到昔日相聚之所;結句“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則又轉回到眼前離別之處,這是三度將時空旋轉?!短m陵王·柳》為周邦彥帶來巨大的聲譽,有人甚至說就是這首詞讓宋徽宗回心轉意,讓周邦彥返回京城,并提拔為大晟樂府的提舉官(見張端義《貴耳集》)。甚至到了南宋初,這首詞的影響仍在發(fā)酵,“西樓南瓦皆歌”,有人甚至將它比之為流傳千古的王維的《陽關三疊》。(宋·毛幷《樵隱筆錄》)。這種聲譽的獲得,與此詞數度轉換時空的別致手法不無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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