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寫詩有兩個特點:第一叫做“以自己的感覺印象重構一切”。就是把“一瞬間”的感覺當成金磚,以為在鍵盤上就可以敲出“詩”來;第二是用外國話寫中國詩,就是把“怒發(fā)沖冠”寫成:
我憤怒的頭發(fā)
就要把帽子沖翻了
難怪西方漢學家嚴重質疑:這是中國人寫的中國詩嗎?
很多有良心的中國人也在反省,好像衣食無憂和文化復興是一對蠻生兄弟??上?,不但多數(shù)人大有“既回不到過去,也走不到未來”的感嘆,就連著名的老詩人也只能發(fā)出“云橫秦嶺家何在?”的嘆息,這就很急人了。
想起廢名有一句話:“重新考察以往的詩文學,是我們今日談白話詩最要緊的步驟”,于是,確定寫這篇《中國古人怎樣寫詩?》。
中國詩藝,優(yōu)于西方,世稱“詩國度”,歷史悠遠而長流不息,這不是吹的。胡適先生認為:“從前第八世紀到前第七世紀,這兩百年的思潮,除了一部《詩經》,別無可考。我們可叫他做詩人時代”,其實歷史還可以往前追溯。產生于中國帝堯時代的《擊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堯何力?”直到今天也是中國農民唯一值得驕傲的理由,可見這種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詩歌,中國早在5000年前就非常成熟了。有人說這不叫詩,只能叫“謠”。說句過頭的話,如果《擊壤歌》不叫詩,甚至只能排第二,那世界上就沒有第一了。
還有人懷疑這首詩歌的真實性,也就是懷疑有過文人加工。事實上這種好作品產生的規(guī)律,在中國的民歌中比比皆是。譬如中國著名的革命歌曲《東方紅》,這種一首歌就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時代的藝術神話,就不是文人完成的。期間確實經過他們的手,但是,就“毛主席,象太陽”這個最原始、最經典、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卻是來自民間,來自那些并沒有多少文化的普通人之手。
(一)寫詩不是科學,不要多少文化,這是中國古人生產好詩的一個規(guī)律。中國古代的詩歌非常發(fā)達,有文字記載的詩歌九牛一毛,那時的人們有多少文化是可以想象的。現(xiàn)存的詩歌,99%是士和大夫寫的,然而真正的好詩,尤其那些具有歷史穿透力的詩歌,多數(shù)是無名氏所作?!稉羧栏琛分猓对娙佟返淖髡呤菬o名氏,《古詩》的作者也是無名氏?!疤焐n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種“至今讀來仍新鮮”的詩,就是中國1500年前的民歌,而這個民族至今尚“只有語言沒有文字”。文人詩確實不少,但多數(shù)乏善可陳,連明代的舊知識分子都承認“好詩在民間!”《唐詩》《宋詞》中確實有不少名詩名句,但是比較起“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紛紛”;“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以及“毛主席、像太陽”;“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這些,可以說,它們才是中國真正的詩歌和大歌,才是中國詩歌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昆侖之源。
詩歌,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天賦,是兒童時代就具備的。前蘇聯(lián)文藝理論家馬依明舉過一個例子,有位俄羅斯幼女就作過這樣的詩句:
一切歡樂從老人心中消失
他躺了下來,死了
這種例子在中國也不鮮見?!对侚Z》就是中國古代一位七歲的幼童寫的,這首詩比后來成為“唐初四杰”的駱賓王還有名氣: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確實是兩首好詩。前者把生命比作歡樂:人老了,歡樂就會一天天減少;人一旦失去歡樂,死亡就將來臨。其深刻的哲理,完全不亞于當今看破紅塵的現(xiàn)代詩和后現(xiàn)代詩。后者把動物比作人,自由、勤勞而又歡暢。在孩子,這是一種童趣;對人類來講,或許就是一種理想?!对侚Z》還有一種妙讀,用它來比喻中西古典詩歌的異同就很形象:
鵝與雞不同。鵝是“曲項高歌”,雞是“引頸長鳴”。
詩歌是天賦的、詩歌的語言也是天賦的,這個觀點,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就被西方《語言生成學》和后來的《現(xiàn)代認知學》所承認了。在中國,類似“'白的墻’和'白跑一趟’,'黃瓜老了’和'他老跑北京’,'道路很直’和'眼皮直跳’”這些語言學家爭論不休的詞法句法,生活中,小學生也不會搞錯??茖W和事實無情地說明:“詩是一種'自然’的活動,是人類最基本的活動之一”,半點也不神秘。詩歌屬于日常生活,屬于大眾藝術,絕不是少數(shù)貴族和知識分子的專利。
當然,如果有人硬要把詩歌寫成那樣:譬如南宋以后,中國舊文人爭相模仿的所謂“七古名篇”《石鼓歌》(節(jié)選):
蒐于岐陽騁雄俊,萬里禽獸皆遮羅。、
鐫功勒成告萬世,鑿石作鼓隳嵯峨。
從臣才藝咸第一,揀選撰刻留山阿。
雨淋日灸野火燎,鬼物守護煩撝呵
這種詩,不但老百姓只能望洋興嘆,就是貴族和“書呆子”,也難說離得開“箋注家”的引導。而所謂“音韻鏗鏘,氣勢渾雄”云云,在中國,是沒有幾個老百姓認同的。老百姓喜歡的唐詩宋詞,根本不需要注釋,包括“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類,老百姓一看就懂。事實上,那種“把抄書當作詩”的弊病,即使在“詩界”也是通不過的,古今持根本否定態(tài)度的名人學者不在少數(shù)。宋人有云:“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明人有云:“宋人的近體詩只有一首可取”;今人有云:“味同嚼蠟”、“是整個舊詩詞的演變里包含的大教訓”。
當代有人把模仿西方新老形式主義的語言修辭當成詩,海子說:“詩歌不是修辭練習”。
去世于1929年的梁啟超先生,估計早看透了這些新老文明的把戲。詩曰:
“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他認為,從南宋后期(公元1210年)到現(xiàn)在近千年來,中國詩歌界整就一派靡靡之風,連詩的魂都丟了,真正的大詩人只有陸游一個。這和前面那幾位的觀點如出一轍。陸游何許人也?
——“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就是陸游和他的詩。單從這些語言流暢,精神豐厚的詩句中,就可以看到什么叫真正的詩人和真正的詩?“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種外表似日常語言,內部卻深蘊詩人千般悲痛、萬般無奈的詩,絕不是靠感覺印象、靠語言修辭、靠多敲幾下回車就可以制造出來的。
有人說,不對,陸游在古代就是大知識分子,而且拜過很多老師。是的,這是事實。但是陸游一生寫了幾萬首詩,活到85歲,留給世人的卻只有一句話:“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這不能不引起后人注意。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詩歌的真正“技巧”不是在詩內,而是在詩外。就像吃飯一樣,關鍵的不是怎樣吃,而是有沒有飯菜?怎樣弄到有營養(yǎng)的、可口的飯菜?絕不象雅各布森說的那樣,在“語詞”中就可以整出詩來。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話不是陸游做報告的時候說的,而是寫給他兒子的,也就是當成陸家的“祖?zhèn)髅胤健绷粝聛淼?。全文只有四句,名字就叫《示兒》?/font>
詩為六義一,豈用資狡獪
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
其實,要文化也沒關系。據統(tǒng)計,中國目前具有大學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已經超過7000萬,這個數(shù)字比盛唐時期的總人口6000萬還多,不用80后、90后都可以寫出一部《新唐詩》來,如果大家都知道“什么叫詩?”的話。
一、寫詩不是科學,不要多少文化
二、什么叫詩?詩,就是“打比方”
三、語言是個問題,語言不是問題
四、形式是個問題,形式不是問題
五、“打比方”沒有捷徑,就是向生活和民歌學習
二:什么叫詩?詩,就是“打比方”。劉備的江山是哭出來的,中國的詩歌是比出來的。中國詩人的最高境界不是其它,就是:“以人為本、將心比心”
(本章內容,我在《中國詩歌的核心技術》一文中已經講清楚了,現(xiàn)在還可以換個方式說)
2006—2008,中國詩界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史無前例的怪事。一是2006年8月的“梨花詩事件”:某位女詩人認為“分行的就是詩”,結果引起數(shù)百萬網民的集體嘲弄和無情辱罵??梢娭袊习傩諏Α皣狻钡年P心,并不亞于柴米油鹽。二是“庸詩榜”事件:一首普通的詩,一批專家教授把它排在“2007年度庸詩榜”榜首,而另一批專家教授則認為“可以列在‘好詩榜’榜首”,此事因為發(fā)生在頒獎現(xiàn)場而增加了鬧劇性質。直接的后果是,從此以后,誰也分不清好詩庸詩了。三是2008年的“韓寒毀詩事件”:一位中國80后青年作家公開向世界宣布:“現(xiàn)代詩歌和詩人都沒有存在的必要”。結果是,論戰(zhàn)雙方不了了之,政府和文藝領導也懶得管。
冷靜思考,這三件事有一個內在聯(lián)系,那就是:如果“什么叫詩?”的問題不解決,詩歌完全依靠個人去理解和解釋的時代就不會結束,詩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話也不會終結。想一想,連鄭愁予先生都說:“有許多學者并沒有真正知道寫詩的技巧在什么地方,原因就是沒有辦法探討出來”,這還怎么了得?
其實,詩歌的藝術本質并不是“沒有辦法探討出來”。人造的嫦娥都上天了,還差這碟小菜嗎?問題在于,近百年來,從臺灣到大陸,目光都是一致對外,難說不是被西方那些曇花一現(xiàn)的文藝理論搞糊涂了。
什么叫詩?詩,就是“打比方”。劉備的江山是哭出來的,中國的詩歌是比出來的。準確地說:詩,就是把一個或兩個以上的意象(比方),用簡樸的語言組合起來,借以抒發(fā)作者的意氣和情思(意氣:意志和氣概;情思:情感和思想)。
打比方,這不是太簡單嗎?是的,正是因為簡單,中國祖先才能在人類幼年時代就能創(chuàng)造《詩經》、《古詩》那樣的千古絕唱;正是因為簡單,中國祖先才能在中世紀創(chuàng)造出《唐詩》、《宋詞》那樣的輝煌;正是因為簡單,才有人敢說功夫在詩外,不在詩內。反之,一切將不可能。
“打比方”是俗話,也叫“譬喻”或“比仿”。譬如《警世恒言》:“也叫阿媽來譬喻他幾番”;張愛玲《詩與胡說》:“我尤其喜歡那比仿,‘言語似夜行車’,斷斷續(xù)續(xù),遠而凄愴”。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理論中,比,就是“賦比興”,也叫“喻”和“暗比”。譬如《藝文類聚》:“比者,喻類之言也”;啟功:“興也是比方,不過是一種暗比”;元人楊載:“賦比興者,皆詩制作之法......此詩學之正源,法度之準繩”;毛澤東:“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像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
“打比方”來自民間、來自民歌、樂府,也來自文人的學習實踐。公元500年有個叫劉勰的學者把它叫做“意象”。意象,就是用具體事物說明抽象的感情,即“言不盡意,立象盡之”,或曰:難于言表,“借‘象’設‘喻’”。比方,當然也可以說成“意中之象”,而且可以和修辭的比方區(qū)別開來。但是,它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個時代,用俗話寫文章是要被嘲笑或罷官的,史稱“門閥制度”。這種陋習在歐洲也有。在果戈里的小說中,“彼得堡的太太們”絕對不會說“擤鼻子”,只能說:“我用了我的手巾”。同樣,也許今天的詩人,也不會同意自己的本事,只有那么一點。而無論屈原、杜甫、李白還是李賀,拋開詩外功夫不談,也不過是幾位打比方的高手。屈原是博比的高手,李白是善比的高手,杜甫是精比的高手,李賀是怪比的高手。
詩歌在任何時候都不是字面上的意義,這是中國對普世詩歌最獨到的見解。傳說中國有人喜歡用“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訓練畫家。不懂詩的照著字面的意思畫,怎么畫也找不到詩的美感;懂詩的在濃綠萬枝中畫一女子,詩情畫意一下活了。難怪朱光潛先生說“美感的世界純粹是意象世界”;錢鐘書先生說:看詩,必須“以設喻人之心為心”;蘇東坡:“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
以上是明的,還有一些暗的。例如古代詩家提出的很多詩歌公式及著名論斷,因為歷史原因沒能把意思說透,如果代入“比方”兩字,沒準就會真相大白。不信可以試試:
古曰:“窺意象而運斤,此乃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今但改兩字:
窺“比方”而運斤,此乃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又曰:“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今但改一字:
“比”猶帥也。無“比”之兵,謂之烏合。
又曰:“大抵句中若無意味,譬之山無煙云,春無草樹,豈復可觀?”, 今但改二字:
大抵句中若無“比方”,譬之山無煙云,春無草樹,豈復可觀?
又曰:“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今但曰:
詞以“比方”為上。有‘好比方”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如果以上假設成立,可見,筆者不過是捅破了一層窗戶紙。
若問:西方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是這樣嗎?回答是:過去不是,但現(xiàn)在是。
西方古典詩歌可以叫“赤裸裸的浪漫主義”。直到十九世紀末維多利亞女王(在位時間:1837—1901)時代,依然可以從丁尼生、勃朗寧等人的詩歌中,看到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但是,當意象派鼻主龐德第一次見到中國古詩“人面桃花相映紅”這個美麗的意象以后,他就預言:中國詩“是一個寶庫,今后一個世紀將從中尋找推動力,正如文藝復興從希臘人那里找推動力”,結果,他的預言都應驗了——20 世紀風靡世界的現(xiàn)代詩,正是在龐德領導的意象派和象征主義推動下完成的。而“意象”這個中國美學的核心概念, 正是中國古典美學與西方現(xiàn)代美學的契合點。象征也不過是中國隱喻藝術的一個分支。遺憾的是,用西方人的觀念來解釋中國文化,難免不出問題。就象老虎跟貓學本領,關鍵時刻難免出現(xiàn)危機,20世紀末及本世紀初,英美詩歌普遍遭遇“馬爾薩斯噩夢”,中國新詩落到歷史以來的最低谷,難說不是與“意象的誤讀”有關。
“比仿”不僅是中華民族獨有的性格習慣,也是全人類的共同習慣,只是中國人始終把它保留在詩歌里了。譬如,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叫它“模仿”和“隱喻”,可惜到了蘇格拉底就成修辭了。又如,1848年前,俄國人別林斯基叫它“寓于形象的思維”,可惜有人把“寓于”兩個字砍掉,“形象思維”就和門診部的“人體解剖圖”差不多了。1957年,還是俄羅斯人,一個叫馬依明的把“形象思維”更名為“比喻思維”,這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進步,可惜相對于英美形式主義和新批評派的代表人物,蘇聯(lián)的觀點已經落后了。例如美籍俄人雅各布森說:“詩是隱喻的藝術”,美國新批評派代表布魯克斯說:“我們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總結現(xiàn)代詩歌的技巧:重新發(fā)現(xiàn)隱喻并且充分運用隱喻”??梢姡形鞣轿幕緛砭褪窍嗤ê涂梢詼贤ǖ?。
或問:一個比字,真能涵蓋詩歌多元化的表現(xiàn)藝術嗎?;卮鹗?,完全可以,只怕它本來就不是“詩”,而是其它好東西。
中國的隱喻有四種:明喻、暗喻、曲喻和博喻。也可以叫明比、暗比、曲比和博比。一般說來,這些手法已經足夠用了。
明喻是中國民歌主要的隱喻方法。當然,詩歌里也有很多例子。譬如古詩:“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今詩:“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暗喻是中國詩歌主要的隱喻藝術。暗喻,就是省略“喻詞”。辨別暗喻的方法很簡單。一般來說,凡是用日常語言讀不通的詩,如果加上“就像”便能讀通,就是暗喻。譬如現(xiàn)代詩 “春天,我坐在一條河流上”按日常語言讀不通,加上兩個字“春天,我(就像)坐在一條河流上”就可以讀通了。再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讀不通,換成“黑夜,(就象)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就讀通了。這就叫暗喻。
曲喻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隱喻技巧。曲喻,顧名思義就是一種隱晦曲折的隱喻??此茝碗s,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坐實一個喻物,然后順著情感的需要往深處想;最后省去“中間環(huán)節(jié)”,只保留頭尾兩個比方。就象看電視,不用管攝制過程、也不用管轉播渠道,只看信息終端就行了。譬如民歌:“半月不見有情郎,眼淚發(fā)芽三寸長”。眼淚怎么會發(fā)芽呢?因為想念就會掉淚,掉淚就會把枕頭打濕,濕了就會發(fā)霉,發(fā)霉就會長芽。最后作者把這些中間環(huán)節(jié)都去掉。只保留 “眼淚發(fā)芽”兩個比方。再如唐詩:“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錢鐘書先生解釋:“坐實‘淚’,雙關出‘濕高花’”。以上兩例說明,曲喻是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隱喻技巧,并不是外國的。曲喻的特點是更加隱晦曲折,表達的情感更加微妙,很適合現(xiàn)代人復雜的思想情緒,所以現(xiàn)代詩歌使用的頻率很高,發(fā)展也大。包括當代魔幻主義大師博爾赫斯制造的那些文字“迷宮”,也無非“一技萬用”而已,連他自己都承認莊子才是老師。但是,中國古人不贊成過分穿鑿隱晦。譬如清人袁枚評孟郊詩“如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曰:“月不聞生口,星忽然有心,穿鑿甚矣!”這可以看到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可能這位詩家跟不上創(chuàng)作實踐,但是另一方面,如果連專家都感到不可思議和穿鑿太盛的東西,對普通讀者來說,還能有多少用呢?
中國的曲喻在本質上不是雅各布森的“換喻”,也不是布魯克斯“精致的沙罐(原譯“精致的甕”)”。中國的曲喻,主要是為了“更增一層情意”和更添一層詩意,而不是把樸實的漢字當妓女一樣玩弄、或者自信“詩到語言為止”。
博喻是中國詩歌普遍的隱喻手法。這個非常明白,不用多說。必須強調的是,無論什么“喻”,其本意都是“曉喻、開導”的意思。相對于人類日益復雜的思想情感和精神需求,隱喻及意象的性質和任務,無論過去或是將來都只有一個定律,那就是:只能借助具體的事物,把人類復雜的事情搞簡單,而不是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如果離開“意象”和“簡樸”去談美、去談純詩,去談技巧,去談格律;譬如不用手機而用青鳥傳書,不做人事而熱衷修辭練習,不是裝強大就是裝貴族,不是扮風雅就是扮精英,那就既不是符合人類生態(tài)的現(xiàn)代化詩歌,也不是普通中國人喜聞樂見的原生態(tài)詩歌。而只能配稱:沒落文人的臭習氣、假洋鬼子的小把戲。
古曰“詩如人之行路,人高則詩亦高,人俗則詩亦俗”。當代社會,娛樂無極限。清閑了,自在了,無聊了,玩什么不可以?何必要玩“詩”呢!
中國詩歌的意象不外四種,也可以包括古今中外的各種詩歌意象。
一曰物象:包括一切客觀之物及運動之物。物象,就是用物來比。
二曰景象:物體以及物存在的環(huán)境與狀態(tài)。景象,就是用景來比。
三曰事象:社會中發(fā)生的一切現(xiàn)象和故事。事象,就是用事來比。事象除了包括現(xiàn)實和典故、還包括人和詩人的心理言行。心理活動可以簡稱“心象”。譬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安得勇士兮,歸故鄉(xiāng)”就是一種“心象”?!靶南蟆辈皇窃娙舜嬖姼琛爸v話”,而是作品主角自己的內心展示。可貴之處在于“將心比心”、“感人者莫過于心”?!皩⑿谋刃摹北臼侵袊钕冗M的文化傳統(tǒng)和詩歌的精神風骨,卻是長期影響詩歌審美和意象分類的大問題。關注人和關注心象,可以說是宋人最大的貢獻,也可以說是唐人最缺的東西,難怪啟功先生說“唐詩是喊出來的”。時值人類進入21世紀、新中國建國60 周年,經過從孔夫子、王陽明到孫中山、毛澤東等無數(shù)前賢的共同努力,目前的中國雖不算理想完美,社會卻實實在在已經進入“以人為本,人人都是圣賢”的新時代。從以官為本、以民為本到以人為本,詩歌經過3000的長途跋涉,已回到《詩三百篇》“能近取譬”的英雄時代。古曰“心即理”、“詩者,天地之心”,可見詩人的最高境界不是其它,而是“以人為本、將心比心”。一旦中國和世界上的詩人從“噩夢”中醒來,現(xiàn)代詩進入千家萬戶的時間,必將指日可待。
四曰幻象:通過作者的主觀感受和積極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意象。幻象,就是用“想像”來比。也就是說,現(xiàn)實中找不到的物及比方,可以通過合理想象去制造。譬如“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通過這個幻化的比方,就可以表達詩人自由豪放的性格愿望。幻象包括擬人之象、通感之象和象征之象。也可以統(tǒng)稱“變形之象”,不過那就跟西方那些隔靴搔癢、不得要領的意象差不多了。另外,古詩里沒有“夸張”一說。如果把現(xiàn)代詩“你那里的草,比天還高”這個戀人間的意象,用普通的修辭手法去理解,必然影響讀者進入詩人的內心和詩的意境。作者本來就是那么想的,怎么叫“夸張”呢!那不是中學老師在講《語法修辭》嗎?
總之,“象”即“事物”。事物,《辭?!返慕忉專骸笆澜缟洗嬖诘囊磺形矬w和現(xiàn)象”,可見真正的中國意象不是印象、感覺、意念以及其它,只能是比方之物、隱喻之象。詩歌“須言之有物”,連新詩運動“最大的罪人”胡適先生都是堅定不移的。據說,開始他曾把“物”列在八條建議的第七條,但當《文學改良芻議》正式發(fā)表的時候,他不但把“須言之有物”列為第一條,而且開宗明義直射靶子:“吾國近世文學之大病,在于言之無物”,可見其用心良苦。詩歌是抒情的,拿“物”來干什么?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可見,真正“數(shù)典忘祖”的,還不是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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