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許多人看來，古詩，尤其是近體詩中的“律”和“絕”，是長于抒情而不宜于說理的，其實并不盡然。有些寓理于情、寓理于景的詩，也能使人讀后覺到韻味綿長，傳誦千古，這就涉及到了古詩中的“理趣”問題。
所謂“理趣”，是指文學作品中的“哲理之趣”?！袄砣ぁ痹诠旁娭写嬖诘男螒B(tài)是多種多樣的，或者在“物”之中，或者在“景”之內(nèi)；有的是“無意說理”而理“自見”，有的是“有意說理”而理“化成”了“形”---包括“物象”、“景象”、“意像”和“形象”等等。
舉例來說吧。晚唐詩人許渾寫過不少清詞麗句，其中最為人傳誦的是他的《咸陽城東樓》一詩的頷聯(lián)：“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span>這兩句詩是寫詩人在“城東樓”的所見所感的，不僅言辭絢麗、對仗工切，而且也顯示出詩人對于政治形勢觀察的細致入微。晚唐時宦官擅權，藩鎮(zhèn)割據(jù)，民不聊生，唐王朝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吧接暧麃盹L滿樓”既是詩人對當時風雨欲來的親身感受，又是對晚唐政治形勢的含蓄預示。由于它一語雙關，發(fā)人深省，故常常被后人用來比喻國家、世界大動蕩前夜的征兆。
宋代著名文學家蘇東坡暢游廬山之后，在西林寺壁上題過一首詩。詩中這樣寫道：“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span>詩的前兩句是寫自己在廬山所目睹的壯闊景象，后兩句是寫游山后的感慨。詩人從自己的親自感受入手，提出了一個觀察、認識事物的哲理，這就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只有從各個側面、各種角度去觀察事物，才能窺其全豹，看清事物的本質；如果沉湎于其中，往往會失之偏頗，反而“不識廬山真面目”了。
與蘇東坡同時代的著名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一次途徑杭州，曾寫過一首《登飛來峰》：“飛來峰上塔千尋，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span>在這首詩中，詩人所寫的佛塔與浮云，顯然不是單純的寫景，而是在說明一個道理：只有登高才能望遠，才能透過紛繁迷亂的“浮云”看清事物的本質。這里的“不畏”句，是說自己推行新法，雖然遭到眾多的譏議與壓力，但由于自己身居高位，又有皇上的支持，故而對推行新法有很大的信心。
宋代儒學大師朱熹寫過一首《觀書有感》。詩中寫道：“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水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span>從字面上看，詩人是在寫水塘景色的，與“觀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其實，詩人是把“書”比做“半畝方塘”，把“書的內(nèi)容”比做“天光水影”。塘中的水之所以清澈而晶瑩，是由于從源頭不斷地有活水流來的緣故。這就不僅說明了“流水不腐”這一哲理，而且引申為書的內(nèi)容之所以如此純凈精粹，正是由于有著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詩人在告訴我們：任何事物要想創(chuàng)新，就應該不斷地汲取源頭活水，汲取新的資源與養(yǎng)分。
劉禹錫在巴山蜀水間，經(jīng)過了20余年的遷客生活，直到55歲時才被召回朝廷。他在途徑揚州時，遇到白居易等故友，相互酬和，他寫了一首《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中有一聯(lián)說：“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全詩雖然在哀嘆自己的不幸遭遇，悲嗟故友的顛沛凋零，但卻能夠哀而不傷，一點兒也不頹唐。這是因為：詩人在“沉舟側畔”見到了千帆競發(fā)，在“病樹前頭”看到了萬木爭榮，詩人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未來，并以此來鼓勵新朋舊友。
轉眼之間，七年又過去了。當劉禹錫62歲時，白居易把兩首哀悼故友的詩寄給他，他寫了一首詩答道：“吟君嘆逝雙絕句，使我傷懷奏短歌。世上空驚故人少，集中唯覺祭文多。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萬古到今同此恨，聞琴淚盡欲如何?”劉禹錫這首寄給白居易的詩，是為悼念元稹等故友去世而作的，詩中除對死去的朋友寄于深切的哀思和感喟外，重點卻是安慰、鼓勵還活著的朋友。在詩中，劉禹錫用“新葉催陳葉”、“前波讓后波”的自然規(guī)律說明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任何舊事物都必將讓位給新事物的，老一輩必然要讓位給后繼者。劉禹錫的這種樸素的“新陳代謝、除舊布新”的辯證觀點，已經(jīng)超出了單純的哀傷之情，它既給人以安慰，又具有積極的意義，是一首極富于“理趣”的上品之作。
與劉禹錫的詩相映成趣的是楊萬里的三首“七絕”。這三首詩是：“莫言過巔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已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過松源晨炊漆公店》）“篙師只管信船流，不作前灘水石謀。卻被驚湍旋三轉，倒將船尾作船頭?！?/span>（《下橫山灘望金華山》）“泉眼無聲惜細流，樹蔭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小池》）這三首七絕，各言其“理”，各有其“趣”：第一首在暗喻人們，克服了一重困難，接著就會有另一重困難，因此不能沾沾自喜、掉以輕心，而要振作精神，繼續(xù)前進；第二首則通過在急流中行舟這件事，說明一個好的“篙師”，應對航程中的艱難險阻有充分的估計和準備，而不能“信船流”，否則就會兜圈子、走彎路；第三首是比喻一個好的改革家、領導者，應當像“蜻蜓”那樣，具有敏銳的觀察力，一旦發(fā)現(xiàn)了破土而出的新生事物，就要積極地扶植它、保護它！
但是，在古詩中的一些清詞麗句，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未必是從說理的角度出發(fā)的，只是由于它具有深刻的內(nèi)涵和義理，經(jīng)過后人的不斷“附會”和“引申”而使之具有了“理趣”，這種情況的也不少見。
“山重山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span>是宋代愛國詩人陸游的名句。本意是在寫自己在走訪親戚時在路上的遭遇。詩人在路途中見到一重重山，一道道水，似乎有時看不到行進的道路了，但只要堅持走下去，就又能見到柳暗花明的村莊。對于這兩句詩，后來被人們“附會”成在前進的過程中，不要為所遇到的暫時困難、險阻而退縮，只要繼續(xù)前進，就能夠見到“柳暗花明”的景象，就能夠獲得成功。
“春色滿圓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這是宋代著名詩人葉紹翁《游園不值》中的名句。一個“關”字，一個“出”字，突出了春意的旺盛和春光的洋溢。但后來，人們卻常常“引申”這兩句詩去說明新生的事物有著旺盛的生命力，是任何樊籬也阻擋不了的。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是唐代名詩人李商隱的名句。詩人的原意是以“春蠶”、“蠟炬”來比喻堅貞的愛情是不會受到外力的影響的，是會堅持到底、至死方休的。后來許多仁人志士卻常常以“春蠶”、“蠟燭”自喻，“引申”成表明自己愿為崇高的事業(yè)、可愛的祖國而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信念和決心。
在我國古代，以自己的理解來“引申”和“附會”古人詩詞的多得枚不勝舉，其中最為出名的一位集大成者，就是清末民初的大學者王國維先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span>這里所引用的三句宋代詞人的名句，第一句出于晏殊的《蝶戀花》，第二句出于柳水的《鳳棲梧》，第三句出于辛棄疾的《青玉案》。這三首宋詞本來都是描寫男女愛情的，這與“成大事業(yè)、大學問”毫無關系，經(jīng)王國維先生的這樣“附會”和“串連”，不僅有了新意，而且能夠發(fā)人深思，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另類的“創(chuàng)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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