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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與詩的區(qū)別
于鐵江
詞形成于唐代，人們通常把最早的詞集《花間集》作為詞自成一體的標(biāo)志。那么，自成一體的詞與當(dāng)時流行的另一種詩歌體裁——詩（包括唐代流行的古體詩和近體詩）有什么區(qū)別呢？
從形式上來說，關(guān)鍵有三點(diǎn)：
（一）有詞牌和固定格式。詞都有一個表示音樂的調(diào)名，即詞牌，如《浣溪沙》《菩薩蠻》《沁園春》等，它規(guī)定著這首詞的分片、句數(shù)、字?jǐn)?shù)、押韻和平仄等。這就使詞都具有固定的寫作格式。這是詞的基本特征和必要條件，沒有這一點(diǎn)，就不能稱其為詞。近體詩的寫作格式也是固定的，但沒有詞牌；古體詩沒有固定格式。
（二）詞多分片。詞大多分為上下兩片，又叫上下闋，就是一首詞分為前后關(guān)聯(lián)的兩段。上下片的句式結(jié)構(gòu)多數(shù)是相似的。如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上片四句，下片四句，上下片結(jié)尾都是兩個五言句，押平韻。詞中有些小令不分片，還有個別詞牌分為三片、四片。近體詩不分段，古體詩分段自由。
（三）句有長短。詞的句式多有三、四、六言句及一字逗、二字逗、三字逗句式，長短不一，故詞又稱為長短句。如姜夔《揚(yáng)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全篇都是三、四、六字句，沒有一句古近體詩的五七言句式，其中有幾個看似五言、七言的句子也都是一字逗或三字逗的組合句。如“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念/橋邊紅藥”等，這就是典型的詞的句式特點(diǎn)。詩多為五七言句式，基本沒有一字逗、二字逗句式。
以上三點(diǎn)，在第一點(diǎn)的基礎(chǔ)上，再加上第二、第三兩點(diǎn)中的任何一點(diǎn)，即可確定體裁為詞。如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dú)徘徊?！彪m然句式不分長短，都是近體詩的七言句式，但有詞牌格式和上下分片，即公認(rèn)為詞。溫庭筠《望江南》：“梳洗罷，獨(dú)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彪m不分片，但有詞牌格式和長短句式，也可確定為詞。如果只有詞牌格式而沒有后兩點(diǎn)，還不能把詞與詩完全分開。如劉禹錫《竹枝詞》：“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雖然詞譜收錄了這個詞牌，但它與近體詩中的七言絕句沒有任何區(qū)別，還是歸入詩比較合適。
除以上三點(diǎn)形式上的確定性區(qū)別之外，詞在押韻、平仄、篇幅、寫法等方面也有自己的特點(diǎn)。
詞的押韻。一、詞的韻腳位置、平韻仄韻都是詞牌規(guī)定好的，作者要按詞牌規(guī)定來押韻。如上文所舉溫庭筠《菩薩蠻》，上下片都是前面兩句押仄韻，如“滅”“雪”；“鏡”“映”；后面兩句押平韻，如“眉”“遲”；“襦”“鴣”。并且全詞有三次轉(zhuǎn)韻。近體詩都是雙句押韻且押平韻。古體詩的押韻由作者自己安排，沒有硬性規(guī)定。二、詞通押的韻部更多，押韻更為寬松。因?yàn)樵~起源于民間歌辭，民間歌辭并不完全遵從官方的韻書，常以方言押韻，所以它的押韻較文人創(chuàng)作的古近體詩更為寬松靈活。模仿民間歌辭而形成的文人詞有時也會沿襲這種押韻的特點(diǎn)，從而使詞的押韻比韻書規(guī)定的韻部更靈活。如有部和麌部通押，錫部和物部通押，宥部和皓部通押，紙部和麌部通押，震部和梗部通押，等等。這些韻部即使在清代戈載整理的專用于總結(jié)詞的押韻的韻書《詞林正韻》中都是不能通押的（這也說明《詞林正韻》不能全面反映詞的押韻特點(diǎn)）。
詞的平仄基本同于近體詩的平仄。但詞起源于民間歌辭，歌辭為適合演唱需要，在平仄之外，還要注意音律。如李清照《詞論》所言：“蓋詩文分平側(cè)（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币簿驼f，平仄是適合詩文吟誦的，音律才是適合歌辭演唱的。所以有些詞牌為適應(yīng)音律，個別句式并不符合平仄格律，這樣的句式從平仄角度看就是拗句。因?yàn)橐袈蓻]有記錄下來，后人作詞時已無法了解這些詞牌當(dāng)初創(chuàng)制時的音律特點(diǎn)，只能模仿前人詞作的平仄依樣填詞，這些拗句就保留下來。當(dāng)然也有一部分是后代精通音律的作者（如周邦彥、姜夔等）按音律**詞牌，也保留了一些平仄拗句。如宋/向子諲《長相思》：“年重月，月重光，萬瓦千林白似霜。扁舟入醉鄉(xiāng)。 山蒼蒼，水茫茫，嚴(yán)瀨當(dāng)時不是狂。高風(fēng)引興長?！薄吧缴n蒼”就是三平尾句式，屬于平仄拗句。宋/朱敦儒《眼兒媚》：“青錦成幃瑞香濃。雅稱小簾櫳。主人好事，金杯留客，共倚春風(fēng)。 不知因甚來塵世，香似舊曾逢。江梅退步，幽蘭偷眼，回避芳叢?！笔拙洹扒噱\成幃瑞香濃”“香”依平仄格律應(yīng)仄，屬于拗句。宋/晏幾道《留春令》：“畫屏天畔，夢回依約，十洲云水。手撚紅箋寄人書，寫無限、傷春事。 別浦高樓曾漫倚，對江南千里。樓下分流水聲中，有當(dāng)日、憑高淚?！薄笆謸蛹t箋寄人書”“樓下分流水聲中”依平仄格律“人”“聲”均應(yīng)為仄，這兩句也是拗句。常見的保留拗句的詞牌還有《品令》《夜游宮》《隔浦蓮》《側(cè)犯》《紅林檎近》《尾犯》《水調(diào)歌頭》《三姝媚》《換巢鸞鳳》《憶舊游》《疏影》《大圣樂》《賀新郎》《瑞龍吟》《大酺》等。李清照批評晏元獻(xiàn)（晏殊）、歐陽永叔（歐陽修）、蘇子瞻（蘇軾）等人“往往不協(xié)音律”（李清照《詞論》），并不是說這些人的詞作不合平仄格律，恰恰相反，這些人的詞作基本是按近體詩的平仄格律寫作的。因平仄是用于吟誦的，音律是用于歌唱的，不是一回事，完全按平仄格律填詞，肯定會有與音律不協(xié)的地方。只是今天我們沒有記錄音律的資料，哪些地方不協(xié)音律已經(jīng)難以判斷了。當(dāng)然，隨著詞由一種用于演唱的詩體逐漸變成一種純粹的閱讀吟誦詩體（時間約在南宋以后），這些拗句大部分被后代詞人換成了符合平仄格律的律句，音律痕跡逐漸淡化。另外，詞對某些特定位置的字有更嚴(yán)的聲調(diào)要求。如一字逗句領(lǐng)起字宜用去聲等。
詞的篇幅較為短小，字?jǐn)?shù)最多的詞牌《鶯啼序》才240字。絕大多數(shù)的詞字?jǐn)?shù)都在幾十到一百幾十之間。所以詞不能詳盡地敘事，而擅長抒情，追求委婉含蓄，韻味悠長。排律和古體詩都沒有字?jǐn)?shù)限制，可以有鴻篇巨制，能表現(xiàn)復(fù)雜的場景和詳盡的事件。所以王國維說：“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王國維《人間詞話》）“詩之境闊”就是說詩可表現(xiàn)的題材范圍更廣闊，“詞之言長”指的就是詞的語言婉轉(zhuǎn)悠長。
詞的擬喻性。擬，就是虛擬，即詞所寫的人物事件并不一定是作者的真實(shí)經(jīng)歷（不排除有真實(shí)經(jīng)歷的影子），而往往是作者虛擬出來的，正如黃庭堅所說“空中語耳”（《冷齋夜話》）。如被譽(yù)為詞的鼻祖的溫庭筠，其《菩薩蠻》組詞多寫閨怨春愁，基本屬于虛擬。喻，就是托喻、象征，即言在此而意在彼（張惠言稱為“意內(nèi)言外”，見清/張惠言《詞選序》）。這就使詞的語言具有了婉轉(zhuǎn)含蓄、耐人尋味的特點(diǎn)，即“詞之言長”。許多優(yōu)秀的詞作表面看來寫的只是自然景物或男女相思，卻能寄托或象征世事人生之慨、君臣家國之思，傳達(dá)作者幽微深隱的內(nèi)心情感。正如清/張惠言所說：“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fēng)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清/張惠言《詞選序》）如上文所引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張惠言就認(rèn)為是“感士不遇也”（清/張惠言《詞選》）。南唐 /李璟《攤破浣溪沙》中的“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王國維認(rèn)為“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王國維《人間詞話》）。辛棄疾的《青玉案》（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近代梁啟超就認(rèn)為：“自憐幽獨(dú)，傷心人別有懷抱?！保ā端嚭夤茉~選》）當(dāng)然，這種托喻性也可能不是作者創(chuàng)作之初有意為之，但詞作客觀上卻具備這種引人聯(lián)想的特征。正如王國維評價晏殊《蝶戀花》“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歐陽修（現(xiàn)在通常作柳永）《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時所說：“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保ㄍ鯂S《人間詞話》）而詩以“言志”（《尚書·虞書·舜典》）為宗旨，多直抒懷抱。后來以蘇軾為代表的一些作者也用直抒懷抱的方法作詞而不追求擬喻性（當(dāng)然蘇軾也有不少擬喻性詞），就被葉嘉瑩稱為詞的詩化。（葉嘉瑩《詞之美感特質(zhì)的形成與演進(jìn)》）詩化之詞的好處是增強(qiáng)了詞“境闊”的特點(diǎn)，壞處是減弱甚至喪失了詞“言長”的特點(diǎn)?？梢姅M喻性是詞區(qū)別于詩的特色之一。
本欄編輯||海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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