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感人的文學(xué)作品，形式與修辭水遠是第二位的。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的動人之處絕不僅僅來自意境的營造。“一個文學(xué)作品有三件基本的東西，一是人類的根本情緒：這情緒是亙古不變的，所以我們才會讀到佳作時便覺得與古人同有此心。”詩歌的動人之處主要在于它傳達的情感，而詩歌的立意作為詩人對生活中各種情緒和經(jīng)驗的提煉，往往最能檢驗詩人認識客觀世界的深刻程度。所以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的高下不僅可以從詩歌意境的創(chuàng)造水平去衡量，也可以從詩歌立意上顯示出來。李白的五絕有相當一部分是直抒胸臆的，如： 
昭君拂玉鞍，上馬啼紅頰。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 《王昭君》
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秋浦歌》其十五
綠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萍。荷花嬌欲語，愁殺蕩洲人。《綠水曲》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勞勞亭》

這些五絕并不存在創(chuàng)造意境的意圖和技巧，但是一樣極負盛譽。具有強大的感染力。這種感染力的產(chǎn)生我以為就源于作品立意的獨特，這種獨特性包括兩個方面。

一是立意的深刻。 
黃叔燦 《唐詩箋注》評 《王昭君》：“只狀其離別之情，不言怨而怨己極，昭君詩此為冠，所謂獨爭上截。他手形容刻幽，即東方甄 '單于浪驚喜，無復(fù)舊時容’，猶落第二義。真哭煞昭君矣。” 

趙翼《甌北詩話》則說:“古來詠明妃者，惟唐人 '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二句，不著議論，最為絕唱?！?/span>

其實他們兩人的評論都沒有抓住李白此詩最大的優(yōu)點。說含蓄，直接以 “昭君”之名入詩就不是含蓄的做法。而且 “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币痪浞置魇且环N婉轉(zhuǎn)的議論。昭君遠嫁?？梢愿袊@的內(nèi)容很多，李白之前寫昭君的作品多從造化弄人、背井離鄉(xiāng)的角度感嘆昭君的不幸，其中有三首五絕:

“既辜轉(zhuǎn)蓬遠，心隨雁路絕。霜輔旦夕驚，邊茄中夜咽?！? 鮑照 《王昭君》
“早信丹青巧，重貨洛陽師。千金買蟬鬢，百萬寫蛾眉?！? 沈滿愿 《王昭君嘆首》 其一
“今朝尤漢地，明旦入胡關(guān)。高堂歌吹遠，游子夢中還?！? 沈滿愿 《王昭君嘆首》 其二

李白“今朝猶漢地，明旦入胡關(guān)?！币痪?，顯然受到沈滿愿 《工昭君嘆二首旁其二的啟發(fā)，但是立意從民族的角度著眼，賦予昭君的身份改變強烈的民族意識，揭示了昭君遠嫁和一般女子遠嫁最大的不同，在對這一事件的認識上達到了更深的高度。

《唐宋詩醉》認為此句 “較 '今朝猶漢地，明旦入胡關(guān)’之句，詞義倍為激烈?！秉c出了這首詩的主要特點在于情感的強度。因此這一議論成為整 首詩情感力度最集中的支點。雖然后人仍然有許多寫昭君的詩篇，就立意的深刻性來說，“題多名篇，此只以十字盡之?！?/span>

此外如 《秋浦歌》：“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稱霜？”此詩素以大膽而又合理的夸張著稱。然而，我以為僅僅從修辭的角度理解 《秋浦歌》還不夠，因為無論任何修辭手法的使用都是為詩人抒發(fā)情感服務(wù)的，只是詩人情感體驗的個性化的表達方式。同一件事情，自我意識強烈的詩人反應(yīng)往往會強烈得多，所以 《秋浦歌》還體現(xiàn)了李白對老而白頭這一現(xiàn)象獨特而深刻的情感體驗。

古人很早就在詩歌里詠嘆白發(fā)所代表的人生苦短。尤其是敏感的文人，更是再三抒發(fā)照鏡時頓見白發(fā)的感慨。

昔別春草綠，今還裸雪盈。誰知相思老，玄冀白發(fā)生?！睍x·清商樂府 《吳聲歌曲子 夜歌四十二首》之冬歌 
氣力漸衰損，鬢發(fā)終以皓。昔為春月華，今為秋日草。 晉 張栽 《詩》
明鏡如明月，恒常置鏡中。何須照兩鬢，終是一秋蓬。陳·庚信 《塵鏡詩》

虎貫愁興日，龍鏡覽顏時。懷思未得報，空嘆發(fā)如絲。 隋 ·孔范《和陳主詠鏡詩》
歲去紅顏盡，愁來白發(fā)新。今朝開鏡匣。疑是別逢人。  唐 ·李崇朋 《覽鏡》
宿昔青云志，聯(lián)蹌白發(fā)年。誰知明鏡里，形影自相憐。 唐 ·張九齡 《照鏡見白發(fā)》

這些五絕寫作年代不同，但是都借白發(fā)這一現(xiàn)象作為情感的爆發(fā)點，庚信 《塵鏡詩》甚至連字句都與與李白的 《秋浦歌》極其相似。但是庚信所作重點在于表現(xiàn)不必照鏡也知道白了頭的心情。其他幾首只是在抒發(fā)人至垂暮的傷感，其語氣是平和的，情感基調(diào)是宿命的。李白所作充滿了情感的張力。“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三千丈”一詞是全詩情感強度的標志性符號，它要突出的是愁緒的濃厚。一寸白發(fā)一層愁，三千丈的白發(fā)該凝聚了多么厚重的憂愁？“不知”又點出了照鏡的不經(jīng)意，“何處”更突出了意外之情。和 “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币粯?，語氣是難以置信的。是對 “白發(fā)三千丈這一悲傷情緒的繼續(xù)，詩人沒有像其它人的作品一樣只是停留在承認白頭事實的無奈。而是以 “何處”這一語氣加以疑問，其思緒的濃烈更為深厚，在這首詩里，無奈的追問是潛藏于詩人心中的情感主題。李白以這種追問式的表達方式來表現(xiàn)人類在面對生命衰老時的脆弱和沉痛，在歷代同類題材的作品中都是獨一無二的，給讀者帶來的的心靈沖擊力度也是最強的。

二是立意的高妙。
 李白一些五絕不僅語言生動，而且立意非常巧妙。《綠水曲》“荷花嬌欲語，愁沙蕩舟人?！币徽Z為了表現(xiàn)青春少女的愛美之心，從她與初開的新荷比美著眼，“末句言蕩舟之婦妒其艷而生愁?！逼淞⒁鈽?gòu)思之含蓄精巧，可謂“風(fēng)神搖漾，一語百情”。此外，《勞勞亭》也是歷代送別五絕中以立意取勝的代表作品。

“洛陽城東西，長作經(jīng)時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范云 《別詩》）
“白云浮海際，明月落河濱。送君常太息，徒使淚沾巾?！?（吳均《送呂外兵詩》）
“隨風(fēng)飄岸葉，行雨暗江流。居人會應(yīng)返，空欲送行舟。” （何遜 《送司馬口入五 城聯(lián)句詩 》）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fēng)知別苦，不進柳條青?！?nbsp;（《勞勞奪》）
范云 《別詩》語言質(zhì)樸，情感真摯。
吳均 《送呂外兵詩》前二句選取白云、明月作為白天和夜晚的代表景物來表明一天的變化，開始在送別五絕中表現(xiàn)含蓄的抒情藝術(shù)。
何遜 《送司馬口入五城聯(lián)句詩 》在景物的選擇上更為細致，有意識的營造一種離別的場景。
可以說，三人所作都是送別五絕中的佳作，各有其妙。然論立意卻不及李白“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深刻。首二句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是一個潛在的判斷句，其字面意思為勞勞亭是天下最傷心的地方，實際上因為勞勞亭是送別的場所，這句詩真正的意思是:離別是天下最傷心的事。“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唐人送別詩既多又好，是有現(xiàn)實感情基礎(chǔ)的?？瓶?、升遷、貶謫…際遇的難料，交通的不便使古人在一別之后可能在難以相聚，別離的確可以說是古代文人最易遭遇的場景。因此這兩句明明白白的結(jié)論式話語是對人們面對離別的各種離情別緒的高度濃縮。后二句 “春風(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笔菍@種情感的藝術(shù)性心理補償。古人遠行多在春天，折柳送別的大眾習(xí)俗使柳成了陽春時節(jié)最有傷感意味的景物。季節(jié)未到，楊柳自然不會變青，這是自然規(guī)律。然對于善感的人來說，面對親朋好友的離別，世間萬物莫不有情，“春風(fēng)柳條，想亦同一傷心?！崩畎字闭f春風(fēng)如果“知”道離別的悲苦。就會“不譴”柳條青，這實際上既是詩人自己內(nèi)心的愿望的反映，又揭示出人們心中對離別的無奈之情。鐘惺 《唐詩歸》云：“天下傷心處，古之傷心人，豈是尋常哀樂。'知’字、'不遣’字見著力之痕?！笨吹搅诉@一句所包含的深厚情感。

李鎂 《詩法易簡錄》評曰:“若直寫別離之苦，亦嫌平直，借春風(fēng)以寫之，轉(zhuǎn)覺苦語入骨，其妙全在 '知’字、'不遣’字，奇警絕倫?！逼淞⒁饪芍^ “深極巧極，自然之極，太白獨步?！?/span>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史上一層樓。”【王之渙《登鶴雀樓》)】“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占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薄纠钌屉[《樂游原》】想要看得遠，必須站得高。美好的事物盡管迷人，卻終將過去。這些讓人咀嚼不盡的五絕高超之處并不在于詩中使用了多么優(yōu)雅的意象，而是以寥寥兒語寫出了生活中永恒存在的真理。詩人和別人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詩人 “比一般人具有史敏銳的感受性”而且能夠 “更敏捷的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李白'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薄按猴L(fēng)知別苦，不遣柳條青?！钡仍娋浔M管是從個人體驗出發(fā)進行寫作，但其立意本身在思想情感的深度、廣度、以及獨特程度上達到 了相當?shù)牧Χ取Ｒ虼碎喿x時才會感到有一種深厚的情感力度。這種立意的 “高妙”和 “深刻”源于詩人 “敏銳的思考和感受”，是無可模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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