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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導(dǎo)讀

  ——摘自蔣伯潛、蔣祖怡著《經(jīng)與經(jīng)學(xué)》第三章

  六經(jīng)中的《詩》是我國最古的一部詩歌總集,我國的詩歌文學(xué)當(dāng)以此書為鼻祖。詩歌之興,不但早于散文,而且遠(yuǎn)在文字以前。這句話,乍聽到時(shí)未免有些詫異,仔細(xì)一想?yún)s也會于情理。《世本》說伏羲作瑟、女捐作笙黃,《風(fēng)俗通》說神農(nóng)作瑟。我國的文字創(chuàng)于黃帝時(shí),可見樂器的發(fā)明遠(yuǎn)在創(chuàng)造文字之前了。樂,所以和歌,那時(shí)雖尚無文字,已有口頭唱的詩歌了,所以用樂來伴奏的?!秴问洗呵铩氛f:“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雖然沒有記下那時(shí)的歌辭,已可證明其有詩歌了?!妒酚浰麟[》引《西河舊事》載匈奴民歌云:“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边@雖是譯文,但必匈奴本有此歌,方可譯成漢文。匈奴是無文字的民族,也可有他們的謳歌,不是我國未有文字時(shí)已有歌謠的旁證嗎?沒有入學(xué)的孩子們有他們的兒歌,沒有識字的鄉(xiāng)民們有他們的山歌,這又是一個旁證。我國的詩歌文學(xué)興起既早,古代的詩歌當(dāng)然很多,但是散見各書的,如《斷竹歌》(見《吳越春秋》)、《市壤歌》(見《帝王世記》)、《康衡謠(見偽《列子》)、《卿云歌》(見《尚書大傳》)、《南風(fēng)歌》(見《尸子》)、《五子之歌》(見偽古文《尚書》)等,多出后人依托;如《湯盤銘》(見《禮記·大學(xué)》)、箕子《麥秀詩》)、伯夷《來薇歌》(見《史記·宋微子世家》及《伯夷列傳》等,又都是吉光片羽,一鱗半爪。集古代的詩歌蔚為大觀,且信而有征的,終首推這一部《詩經(jīng)》。

  這部《詩》一共有三百十一篇,內(nèi)有六篇有目無詩(《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均在《小雅》中),除了這六篇尚有三百零五篇,舉其成數(shù),故曰“《詩》三百”。這三百零五篇詩,分編做三部分:
 ?。ǎ╋L(fēng) 分十五國編纂:1.《周南》2.《召南》3.《邶風(fēng)》 4.《鄘風(fēng)》5.《衛(wèi)風(fēng)》6.《王風(fēng)》7.《鄭風(fēng)》8.《齊風(fēng)》9.《魏風(fēng)》 10.《唐風(fēng)》 11.《秦風(fēng)》12《陳風(fēng)》 13.《檜風(fēng)》 14.《曹風(fēng)》 15. 《豳風(fēng)》。
  (二)雅 分二部:1.《小雅》 2.《大雅》
 ?。ㄈ╉灐》秩浚?.《周頌》 2.《商頌》 3.《魯頌》

  風(fēng)的第一篇是《周南》的《關(guān)睢》,《小雅》的第一篇是《鹿鳴》,《大雅》的第一篇是《文王》,頌的第一篇是《周頌》的《清廟》,這叫做“四始”。為什么叫做“風(fēng)”、“雅”、“頌”呢?據(jù)《詩大序》說:“上以風(fēng)化下,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放曰風(fēng)?!耪?,正也,宣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币?yàn)椤帮L(fēng)”是由各國采集的民歌,是民間文學(xué),足以借此考見各地方的風(fēng)俗,各地方的風(fēng)俗是由于在上者化民成俗的治教的影響,而各地方的人民對于在上者的政治的感想、譏刺或贊美,都可以用風(fēng)喻的詩歌表達(dá)出來。所以這一個“風(fēng)”字,含有“風(fēng)俗”、“風(fēng)化”、“風(fēng)喻”三種意義?!把拧笔鞘看蠓蛭膶W(xué),是文人們美刺朝政之作?!罢?,正也”(見《論語》),“雅者,正也”,故名為“雅”。至于以政之小大別雅之小大,則讀遍了《小雅》、《大雅》也找不出證據(jù)來?!绊灐笔菑R堂文學(xué),是用以歌頌功德的,大概是用于郊祀及祭先王、先公時(shí)。周是當(dāng)時(shí)的王室,商是周的前一代,魯雖僅是一個諸侯國,因?yàn)橹芄┹o相成王,曾有大功德于王室,所以也有頌。

  風(fēng)、雅、頌之外,尚有所謂“賦”、“比”、“興”,合起來叫做“六義”。風(fēng)、雅、頌是詩的性質(zhì)、體制上的分類,賦、比、興則是詩的作法上的分類。《詩序》于賦、比、興未加解釋,朱熹《詩傳綱領(lǐng)》云:“賦者,直陳其事;比者,以彼狀此;興者,托物興詞?!狈短幜x《詩令補(bǔ)傳》云:“鋪陳其事者,賦也!取物為況者,比也;因感而興者,興也?!比杖藘簫u獻(xiàn)吉郎《毛詩考》云:“賦是純敘述法,比是純比喻法,興是半比半賦之法,前半用比、后半用賦?!笨傊?,“賦”是直抒情意,直述人事;“比”是借物為比,喻其情事;“興”是托物興起,抒寫情意。例如,“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一章詩,以河洲上睢鳩之關(guān)關(guān)而鳴以求其偶為比,以興起后二句所賦的淑女、君子之為嘉偶,便是“興”的作法。其實(shí),就我國數(shù)千年來的詩歌綜合分析起來,其體類也不外乎“民間文學(xué)”(風(fēng))、“士大夫文學(xué)”(雅)、“廟堂文學(xué)”(頌)三種,其作法也不外乎“直抒情事”(賦)、“借物比喻”(比)、“托物起興”(興)三種而已。

  前人論《詩》于“風(fēng)”、“雅”二類中,又有“正風(fēng)”和“變風(fēng)”、“正雅”和“變雅”之別?!罢L(fēng)”措《周南》、《召南》(從《關(guān)難》至《騶虞》)二十五篇,“變風(fēng)”指《邶風(fēng)》至《豳風(fēng)》(《柏舟》至《狼跋》)的一百三十五篇;“正雅”指《小雅》中自《鹿鳴》至《菁菁者莪》二十二篇、《大雅》中自《文王》至《卷阿》十八篇,“變雅”指《小雅》中自《六月》至《何草不黃》五十八篇、《大雅》中自《民勞》至《召旻》二十三篇。據(jù)孔穎達(dá)《毛詩正義》謂,由于王道始衰,政教始失,故有變風(fēng)、變雅之作。我覺得這話未必可靠。因?yàn)椤夺倜瘛分械摹镀咴隆肥恰对娊?jīng)》中最早的詩,《鴟鸮》、《東山》、《破斧》諸篇又是關(guān)于周公的,總不應(yīng)說是王室既衰、政教既失后的作品。其實(shí),這種“正”、“變”的區(qū)別,根本是不必要的。

  古有行人乘【車酋】軒,振木鐸,以采詩而獻(xiàn)之太師,陳于天子制。此事散見于各古書者甚多,不僅《漢書·藝文志》有此說而已。(按《漢志》云:“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保抖Y記·王制》亦有“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fēng)”之語?!对姟分械摹帮L(fēng)”,就是由各地方采集而來的。既采集了,仍分國編輯,其區(qū)域尚可考見。如《豳風(fēng)》、《秦風(fēng)》的地域約當(dāng)今之陜西,《唐風(fēng)》的地域約當(dāng)今之山西,《邶風(fēng)》《鄘風(fēng)》、《魏風(fēng)》、《王風(fēng)》、《衛(wèi)風(fēng)》、《鄭風(fēng)》、《陳風(fēng)》、《檜風(fēng)》約當(dāng)今之河南,《齊風(fēng)》、《曹風(fēng)》約當(dāng)分之山東,二《南》中的《江漢》等篇約當(dāng)今之湖北的北部,總之是我國黃河流域,那時(shí)文化中心的作品。

  至于詩的時(shí)代,也可以從它的本身推斷得之。三《頌》中的《商頌》,一說是周代宋國的詩,所以頌宋襄公的,但《國語·晉語》中載公孫固對宋襄公已引《商頌》“湯降不遲,圣敬日躋”二句,可見在宋襄公之前已有《商頌》了。《國語·魯語》記閩馬父之言云:“當(dāng)正考父校商之名頒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编嵥巨r(nóng)(眾)云:“自正考父至孔子,又亡其七篇。”現(xiàn)存《詩經(jīng)》中的《商頌》恰好是五篇(《那》)、《烈祖》、《玄鳥》、《長發(fā)》、《殷武》)。這五篇頌,大概是留傳下來的商代郊祀樂章,春秋時(shí)的宋國還沿用著的吧!可是《豳風(fēng)》中的《七月》卻比《商領(lǐng)》還早,觀其所歌,似系周太王自豳遷歧以前的作品,而且篇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所用皆為夏正,故近人梁啟超認(rèn)為是夏代的作品。或者商既代夏,改了正朔,而民間尚仍其舊習(xí),沿用夏歷(這和民國元年已改用陽歷而民間尚沿用陰歷一樣),但極遲當(dāng)在商代?!肚仫L(fēng)·渭陽》曰:“我送舅氏,曰至渭陽”說者以為是秦康公送晉文公之詩(穆公之夫人、康公之母為晉獻(xiàn)公之女、文公之姊)。《陳風(fēng)·株林》曰:“胡為乎株林?從夏南?!闭f者以為是刺陳靈公見夏姬的。二事都在春秋中世,但是“舅氏”何以知其必為秦康公之舅?“夏南”何以知其必指夏姬?仍找不出實(shí)在的證據(jù)來。只有《魯頌·閟宮》中明說“周公之孫,莊公之子”,確是指魯僖公的。我國文化至周而始完全發(fā)達(dá),平王東遷前后又是政治、社會急劇變動的時(shí)期,所以那時(shí)候的詩最多。那么,何以春秋中世以后的詩,不被輯人《詩經(jīng)》呢?《孟子》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彼^“王者之跡熄”者,系指春秋中世,周室衰而采詩之制廢,故不復(fù)能采各國的風(fēng)詩,而雅、頌亦不復(fù)有人收輯,故曰“《詩》亡”。所以《詩經(jīng)》所收之詩,至春秋初期為止。

  綜上所述,《詩經(jīng)》的地域是黃河流域,最南的仍是在長江以北;《詩經(jīng)》的時(shí)代,最早的大概是商,最遲的是春秋初世,而以西周末、東周初為其中心。我們讀了這一部《詩經(jīng)》可以推知那地域、那時(shí)代的政治、社會的大致情形。

  《詩經(jīng)》中的詩以四言詩為主,但例外的也不少?!多嶏L(fēng)·緇衣》云:“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接子之粲兮?!薄氨帧焙汀斑€”是一言的?!缎⊙拧て砀浮吩疲骸捌砀福柰踔ρ??!薄捌砀浮笔嵌缘摹!墩倌稀そ秀帷吩疲骸敖秀幔託w,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鼻八木涠际侨缘摹!墩倌稀ば新丁吩疲骸罢l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都是五言的。他如《周南·卷耳》的“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兄觥”,是六言的;《小雅·十月之交》的“我不敢效我友自逸”,是八言的。但以全部《詩經(jīng)》而論,終以四言詩占絕對多數(shù)?!对娊?jīng)》中也有“兮”字調(diào),如《周南·麟之趾》的“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則每章末句用“兮”字;《召南·摽有梅》的“摽有梅,其實(shí)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則間一句用“兮”字;《鄭風(fēng)·狡童》的“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則四句中有三句用“兮”字;《魏風(fēng)·十畝之間》的“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則每句均用“兮”字。從這里,很可以看出由《詩經(jīng)》增變到《離騷》體的“兮”字調(diào)的痕跡來。但以全部《詩經(jīng)》而論,“兮”字調(diào)終只占絕少數(shù)。由此我們可以推斷,《詩經(jīng)》時(shí)代是四言詩的全盛時(shí)代。

  《詩經(jīng)》的作者,有可以從本詩中找得的,例如制《小雅》的《節(jié)南山》明說“家父作誦”,《巷伯》明說“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大雅》的《崧高》、《保民》都明說“吉甫作誦”;也有可以從別種古書上查出來的,例如《尚書》說《鴟鸮》的作者是周公旦,《左傳》說《載馳》的作者是許穆公夫人,《常棣》的作者則《國語》說是周公、《左傳》說是召穆公。但有作者可指的畢竟是極少數(shù),至其本事更無從查考了,因此,后來學(xué)者雖然對于詩的作者和本事各有所注釋,大多數(shù)是揣度之辭,不能信以為實(shí)。 我們讀《詩經(jīng)》時(shí),當(dāng)把這種種揣度附會之言廓清,正不妨仁者見仁、知者見知地各抒己見。崔述《東壁遺書》里的《讀風(fēng)偶識》便是以這種態(tài)度去讀《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的。例如《詩經(jīng)》中第一首《關(guān)睢》:
  關(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明明是一首寫求配偶的經(jīng)過,戀愛成功而結(jié)婚的詩。首章以河洲上關(guān)關(guān)地叫著求偶的瞧鳩為比,興起淑女為君子的嘉偶,總攬全詩;次章以水中荇萊左右蕩動為比,興起君子欲求淑女的動蕩著的心,求之不得,甚至寤寐思之,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三、第四兩章,則以采芼荇菜為比,興起君子既得淑女,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一層層地寫來,恰到“樂而不淫”的好處??墒恰对娦颉菲f“《關(guān)睢》,后妃之德也”,“《關(guān)睢》樂得賢女以配君子”,以為是后妃所作,朱熹《詩集傳》則以為是宮中人所作,君子指文王,淑女指文王之后“太姒”;《魯詩》、《韓詩》之說,則又謂系刺后妃失德,君王晏朝而作;余如張超《誚青衣賦》以為是畢公所作、羅泌《路史》以為是暴公所作,皆云當(dāng)周康王時(shí),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又謂是周宣王時(shí)人作,而皆以為是刺詩;只有崔述以為是“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寫其哀樂之情”,比較合于情理。又如《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崗,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份。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這是很妙的一首思婦之詩。寫丈夫遠(yuǎn)行,妻子思念之苦,竟能把她的心理曲盡地描寫出來。卷耳,是木耳一類的野生而可吃的植物;頃,同“傾”,傾筐是和畚箕相似的放卷耳的器具;周行,就是大路;崔嵬、高崗、砠,都指山而言;虺隤(同“頹”)、玄黃、瘏都指馬的??;金罍,貯酒之器;兕觥,飲酒之器;痡,也是病。這首詩,第一章從她出去采卷耳寫起,“我去采呀采卷耳,連一只傾斜的籃兒也盛不滿”,并不是因?yàn)榫矶伲瑢?shí)在是沒心思去采它?。 拔宜鶓涯畹男纳先?,迢迢地在那里的大路上”。以下三章,便完全在替遠(yuǎn)人設(shè)想,連用六個“我”字,都不是指采卷耳的“她”,而是指在周行的“他”。不寫她的如何懷念遠(yuǎn)人,而寫遠(yuǎn)人的奔波,陟履高山,仆馬皆?。徊粍袼约荷约傔h(yuǎn)念,偏替遠(yuǎn)人設(shè)想,“我且喝些酒吧,不要常常懷念、永遠(yuǎn)悲傷了吧”!最末了的一句尤其是傳神之筆,“為什么又在那兒長吁短嘆了呢”?連用六個“我”字,何等親熱?連寫三章,何等體貼?這真是一首絕妙好詞?!对娦颉穮s說:“《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dāng)輔佐君子,求賢審官。”朱熹也認(rèn)為是“后妃因君子不在而思念之”。試問后妃為什么要去采卷耳?求賢是國君之責(zé),何勞后妃費(fèi)心?后妃居深宮之中,如何能“求賢審官”?而且后妃對于所求之賢,竟如此體貼而稱之曰“我”,不更狎褻了嗎?以思婦之辭而調(diào)為后妃所作,自然不合情理了!總之,我們倘為舊說所困,則全部《詩經(jīng)》將全為捕風(fēng)捉影的解說所蒙,無從廓清整理了。作《詩經(jīng)》的都是些無名的詩人,時(shí)代又隔得太遠(yuǎn)了,本事如何能查考得清楚呢?我們要遵守《論語》上孔子告子路的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庇诓豢芍淖髡吆捅臼拢荒荜I疑,萬不可附會杜撰,墮人魔道!

  這樣杜撰瞎猜地論《詩》的,無過于所謂“詩序”。《詩序》有二種,一曰《大序》在《關(guān)睢》篇之前,它不但論《關(guān)睢》篇的作意,而且論到全部《詩經(jīng)》;一曰《小序》,在各篇之前,論各篇作意?;蛟啤缎颉分拙涫谴竺?,次句以下是小毛公作(大毛公名亨,六國時(shí)魯人,或云是河間人;小毛公名萇,西漢趙人);或云《大序》是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隋書·經(jīng)籍志》則稱《序》為“子夏所創(chuàng),毛公及(衛(wèi))敬仲又加潤益”;程頤更說《大序》是孔子作,《小序》是當(dāng)時(shí)國史所作。這些都是清后以后的傳說,其實(shí),范曄的《后漢書·儒林傳》里有很明確的記載:謝曼卿善《毛詩》,乃為其訓(xùn)。(衛(wèi))宏從曼卿受學(xué),因作《毛詩序》,善得風(fēng)雅之旨,于今傳于世。則《詩序》為后漢人衛(wèi)宏(字敬仰)所作,鐵案如山,不可推翻了,所以《史記》和《漢書》中從沒有提到它過。可是隋唐以后的人,對于《詩序》竟視為研究《詩經(jīng)》的秘寶,而且拉拉扯扯,牽涉到孔子、子夏身上去,真令人百思不得其故!《詩序》對于《鄭風(fēng)》中的詩,見有“仲”字便以為是祭仲(春秋時(shí)鄭大夫,“祭”讀如蔡),見有“叔”字便以為是共叔段(春秋時(shí)鄭武公之少子、莊公之弟,共音恭,地名,段所封之邑),馀則大半都說是“刺忽”(鄭莊公太子)。似乎鄭國除了祭仲、共叔段、太子忽以外,更無他人;鄭詩人除了美刺這幾個人之外,便無別的情感,這不是很幼稚、很可笑嗎?(朱子的《詩集傳》比《詩序》已高明得多,可是又另有其鑿空武斷之處,亦不可盡信。)

  綜上所述,我們對于這一部《詩經(jīng)》已可得以下概念:它是我國最古的詩歌總集,研究我國文學(xué)史、詩史的,當(dāng)先研究《詩經(jīng)》。這三百零五篇詩,就其體制、性質(zhì)說,可分風(fēng)、雅、頒三類;就其作法論,可分賦、比、興三種,這就是所謂的“六義”。按十五國風(fēng)看來,它的地域,是黃河流域一帶,及于長江以北;按全部的《詩》來考據(jù)它的時(shí)代,約自夏或商以迄春秋中世,而以周室東遷前后的作品為其中堅(jiān)。它的形式以四言詩為主,間有長短句及“兮”字調(diào),終占少數(shù)。它的作者與本事,十之八九已無可查考了,我們讀這部書,當(dāng)自抒己見。用《孟子》所謂“以意逆志”的辦法,不可為舊說所困,而《詩序》之說尤不可信。我們與其尊它為“經(jīng)”,以道貌岸然的態(tài)度去讀它,不如把它看作一部上古時(shí)代詩歌的總集、一部抒寫情感的純文學(xué)讀。

  說到這里,有一個根本問題還沒有解決哩,那就是這三百零五篇的《詩》是怎樣編成的?《史記·孔子世家》云: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漢書·藝文志》也說:孔子純?nèi)≈茉?,上采殷,下取香,凡三百五篇?!妒酚洝匪^“契、后稷”,指《商頌》的《玄鳥》、《周頒》的《生民》二篇(《玄鳥》述契之母吞燕卵而生契的傳說,《生民》述后稷之母履巨本之足跡而生棄的傳說);《漢書》所謂“上采殷,下取魯”,指《商頒》、《魯頌》諸篇。照《史》、《漢》所說,則此三百零五篇者乃孔子從古詩中刪取的,而且三千多篇里只選錄了三百零五篇,僅取其十分之一。此說如確,則孔子之選《詩》,和徐孝穆(陵)的選《玉臺新詠》、王介甫(安石)的選《唐百家詩》一樣了。但孔穎達(dá)的《毛詩正義》已對此說發(fā)生懷疑:書傳所弓之《詩》見在者多,亡佚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司馬遷言古詩三千余篇未可信也!孔穎達(dá)之外,如鄭樵、朱熹、朱彝尊、崔述等,對刪詩一事皆認(rèn)為可疑。按《論語》記孔子之言,有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庇终f:“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孔子說到《詩》的篇數(shù),常曰“三百”,似孔子所誦習(xí)、所教授向只此數(shù)。且孔子述六經(jīng)在自衛(wèi)返魯以后,這兩句話固不能斷定它說在周游之前,也不能斷定它說在返魯之后。但是《左傳》所載吳季札聘魯,觀樂于魯太師,事在孔子以前,何以所歌的風(fēng)詩,無出于今本《詩經(jīng)》所輯十五國風(fēng)之外的呢?后人說到孔子刪詩的標(biāo)準(zhǔn),往往提出“貞淫”兩個字來?!墩撜Z·子罕》載逸《詩》道: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恩?室是遠(yuǎn)而。
  
雖然孔子有“未之思也,夫何遠(yuǎn)之有”的評語,似乎嫌它所表達(dá)的情意尚欠真摯,但要說它悖于禮義、淫而不貞,終是不可能的吧!又如《左傳》成公九年所引逸《詩》:
  雖有絲麻,無棄營蒯。雖有姬、姜,無棄憔悴。
  這正合于“槽糠之妻不下堂”的教訓(xùn),更不能說它不合禮義了。陽公十二年又引逸《詩》道:
  祈招之音音(豎心旁),式昭德音。思我王庭,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這首《祈招》是祭公謀又作以止周穗王“周行天下”,而孔子引古志“克已復(fù)禮,仁也”之語,以“信善哉”稱之的,怎么也被切去了呢?《鄭風(fēng)》、《衛(wèi)風(fēng)》(包括《邶風(fēng)》、《鄘風(fēng)》)向以為多淫棄之詩,例如《鄘風(fēng)》(邶、鄘二國后并入衛(wèi))的《桑中》:
  爰采唐矣,沫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官,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沫之北矣。云誰之思?美孟戈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平上官,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沫之東矣。云誰之思?美益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官,送我乎淇之上矣。
  《鄭風(fēng)》的《溱洧》: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兮。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
  《詩序》于前一首,則以為“男女相奔……期于幽遠(yuǎn)”;于后一首,則以為“淫風(fēng)大行,莫之能救”。那么,為什么不為孔子所刪?《周南》、《召南》,不是大家認(rèn)為是周公、召公之化的嗎?可是《召南》的《野有死麇》,不比《桑中》、《溱洧》更說得赤裸裸嗎?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
  末一章的話,不比《鄭風(fēng)·將仲子》的無逾墻圍、無折杞桑,仲雖可懷,父母、兄弟與人之多言可畏,更為放縱、更為狎褻嗎?至如《邶風(fēng)》的《靜女》以詩論,的確是很好的一首抒情小詩,若定要板起了道學(xué)先生的面孔來刪詩,則此詩亦在必刪之列: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其實(shí),《關(guān)睢》的寤寐求淑女而不得,至于“輾轉(zhuǎn)反側(cè)”,較之“愛而不見,搔首蜘躕”者,已有過之無不及;而“琴瑟友之,鐘鼓樂之”,較之贈以勺藥、彤管,亦何多讓!如果《關(guān)睢》與《野有死麇》一類的詩也采自鄭、衛(wèi),則《詩序》、《詩集傳》必也以為是刺淫奔之作了。更進(jìn)一層說,細(xì)察那些所謂“淫”的詩,殊不見有什么“刺”的話。孔子如果刪詩,如果以后人所謂“貞淫”為標(biāo)準(zhǔn),則三百零五篇中至少須再刪去其五分之一,而逸《詩》反有盡可保存者。故吾頗疑刪詩之說之不可信,此三百零五篇如 已經(jīng)過一番有意的編纂,則其事恐在孔子以前,或即所謂“太師”等的工作吧!

  末了還有一個問題,這部《詩經(jīng)》為什么叫做“毛詩”?因?yàn)椤对娊?jīng)》的今文本子,《魯詩》、《齊詩》、《韓詩》已亡失了,現(xiàn)存十三經(jīng)中的那部《詩經(jīng)》就是毛公做《故訓(xùn)傳》的一種古文本子。毛公所傳的本子叫做“毛詩”,正和韓嬰所傳的本子叫做“韓詩”一樣。但是仔細(xì)地推敲起來,卻和現(xiàn)在一般人稱段玉我注的《說文解字》為“段氏《說文》”有同一的語病。不過這種名稱卻是由來已久,所以在這里附帶的提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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