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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臺柳

第一回 李俠士豪情贈騎 唐明皇御幸春游

  詞曰:

  華堂春色濃于酒,花插盈頭杯在手。百年三萬六千場,人世難逢開笑口?!∏嗵旄呙鏖e搔首,眼底英雄誰更有?試歌垂柳覓章臺,昔日青青今在否?

  右調(diào)《玉樓春》

  李王孫仙游濁世,許中丞義合良緣。

  柳夫人章臺名擅,韓君平禁苑詩傳。

  話說唐朝天寶年間,有一才子,姓韓名翊字君平,本貫鄧州南陽人氏。生得顏如宋玉,貌似潘安,儒雅風(fēng)流,性情灑落,胸藏五車之書,口擅八叉之技。學(xué)壓班馬,才沖斗牛。但家室蕭條,尚未婚配。只為應(yīng)試禮部,因而流寓京師。橐囊已空,衣食莫給。幸遇長安城中一個李王孫,散財結(jié)客,置驛邀賓。猶如孟嘗君,不亞孔北海。與韓生萍水相逢,卻相交甚契。但他的真名真姓,總不肯道出,一概稱為李王孫。大約是有托而逃的光景,韓生亦不能深究,惟有朝朝把臂,日日談心,總不厭倦。一日,當(dāng)二月中旬,春和景麗,殘梅灑雪,細(xì)柳餐風(fēng),意欲約李王孫攜他家樂,郊外一游。恰好李生來訪,讓至齋中,分賓主坐定。韓生道:“小弟蒙兄矜愛,諸般周濟,高厚之德,何以報之。”李生道:“我們義氣相投,斯文契合,另是一種神交,豈同那世上一等慳酸的,惟知錦上添花,誰肯雪里送炭。以后這些感激套話,韓兄再不要提起,才是吾輩相處哩。此時花朝在邇,風(fēng)景漸和,欲到春郊閑游,一開吟興如何?”韓生道:“正有此心,至期敬當(dāng)如約。”李生道:“韓兄,你抱此才學(xué),不久待詔金門。但這時節(jié),內(nèi)廷專寵,邊將擅兵,眼見天下多事了。你既學(xué)成文武器,自當(dāng)賣與帝王家。但不知遇主何年,不勝翹望。”正說話間,忽見小伺牽一駿馬,向李生道:“郎君馬在此了。”李生道:“韓兄,小生不惜千金,買得此馬,你試一賞鑒。”韓生道:“果然好馬。你看他竹批雙耳,鏡夾方瞳,我再贊他一詩何如?”李生道:“愿聞。”韓生隨口題道:

  鴛鴦赭白齒新齊,晚日花中散碧蹄。

  玉勒乍回初噴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李生夸道:“真乃佳作,如愛此馬即當(dāng)進(jìn)上。”韓生道:“既欲共之,只得留下。多謝了。”李生道:“蒼頭,把這馬送到韓相公廄中去。”蒼頭應(yīng)聲去了。韓生道:“李兄,我們到門前閑玩一回何如?”李生道:“使得。”二人剛出門來,只見一伙人,攜著笙管笛簫,急忙而過。韓、李二生問道:“你們那里去的?”眾人道:“我們是御前供奉人,皇帝爺與貴妃娘娘,要往樂游園賞春,如今去教坊司點名哩。”二生道:“原來如此。”隨后又一班人,慌慌張張,各執(zhí)樂器而走。二人又問道:“你們往何處去的?”樂人道:“我們是楊相國家樂人,相國爺與諸姨們,要游秦川,如今去府中點名哩。”二生道:“卻又如此。”李生向韓生道:“往年天子行幸,賜長安士民,大酺三日。我們雖不得侍駕,也去游玩一番。今日暫別,至期同行。請了。”正是:

  蓬萊閣下是天家,上路新回白鼻(馬咼)。

  急管晝催平樂酒,春衣夜宿杜陵花。

  且說內(nèi)使高力士,現(xiàn)授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之職,殿頭供奉班首,傳宣是明皇最寵信的內(nèi)使。到了花朝,早來伺候。說:“今日圣上同貴妃娘娘行幸曲江,聞得國舅和那虢國夫人們,也去游賞?;蛘咧械老喾?,又不知幾多恩澤哩。”道言未了,只見有兩個宮娥笑嘻嘻走將來。卻是怎的?不免前去問他:“宮娥,御駕今日游春,此時貴妃娘娘,像是未動身。你道圣上如何卻這般寵他?”宮娥道:“高公公怪他不得,去年重陽,我隨去繡嶺宮登高,娘娘醉了,我也就戴在他頭上哩。”高力士道:“調(diào)謊,娘娘若醉了,不知多少人扶著,怎么戴在你頭上?”老宮娥道:“聽他扯淡,他折得一枝醉楊妃菊花,戴在頭上,說是娘娘一般。”高力士道:“這算不得。”小宮娥道:“我前幾日,春色困人,略與娘娘睡一睡,委的是好。”高力士道:“一發(fā)胡柴,娘娘如何與你睡?”老宮娥道:“他賴風(fēng)月,前日在書幾上,偷得本郭舍人《壺譜》投了個‘楊妃春睡’,就說與娘娘一睡。”高力士道:“如何算得呀。”

  隱隱聞得腳聲。“想是圣駕來了,我在此伺候,你們且速避去。”宮娥道:“使得。”只見圣上與貴妃同至。明皇向貴妃道:“朕與卿遇此月夕花晨,正好天行云從。”貴妃道:“臣妾愿同觀瞻。”高力士跪倒說:“百花院采得千葉緋桃進(jìn)獻(xiàn)。”明皇道:“妃子,此花既可銷恨,又足助嬌,朕與你戴上何如?”隨將花戴于鬢邊,說:“果然鮮花,更添秀色。高力士稟道:“奴婢奏上,早已傳旨,鑾駕司列仗,光祿司排筵,金吾衛(wèi)清道,宜春苑演樂,俱各齊備。”明皇道:“啟駕前行。”只聽那外廂,群呼萬歲,聲到龍耳。分付道:“金吾官,不得驚動都人,由他瞻仰。”眾應(yīng)道:“領(lǐng)旨。”又諭高力士道:“傳旨到曲江南苑去。”高力士道:“領(lǐng)旨。”只見鑾駕鳳輦,一擁而去。

  且說國舅與虢、秦二夫人,一簇男女,往秦川進(jìn)發(fā)。一路上說笑歡騰,香氣盈陌,錦繡迷目。只顧游玩,盡有落翠遺鈿的,也有失帕拋巾的。惹得那觀人夸他富貴,羨他豪盛,聲滿花塵。忽聽楊國忠分付道:“家奴們,你們五家,每家一隊,不可混雜。”眾人應(yīng)道:“曉得。”又向前一望問道:“那一片綠的,是何處?”眾役道:“是秦川。”分付道:“催往前去。”眾應(yīng)道:“曉得。”這且不表。

  卻說圣駕正行,聞得一聲喧嘩,問道:“是何處喧嚷?”高力士奏道:“是楊丞相、大姨八妹們游春到此,朝謁圣駕。”明皇道:“傳他進(jìn)見。”那楊國忠得旨,近前跪倒:“臣楊國忠見駕。”二位夫人跪下說:“臣妾虢國、秦國見駕。” 明皇道:“卿等平身,今日之游,樂乎?”三人齊答道:“陛下恩波,俯及臣等,樂事仰同。”明臭道:“今春乍雨乍晴,不寒不暖,真好天氣。”兩位夫人道:“陛下元德格天,圣母徽儀應(yīng)地,自當(dāng)雨師效駕,風(fēng)后掃塵。”明皇道:“可命梨園子弟,與謝阿蠻、王大娘輩,各隨本技,一路承應(yīng)前去。”高力士將旨傳出,只聽嗶嘣嘣琵琶聲、支支笛兒、骨冬冬羯鼓、悠揚揚玉簫,一派笙管齊鳴,許多箏琴并奏,忙殺了梨園子弟,累壞了歌舞嬌娘,烘動了一街兩巷,共去觀瞻。慌張了老叟幼童,齊來窺探。果是繁華,真?zhèn)€熱鬧。高力士方也奏道:“日御暫停,夜筵已啟,請圣駕回宮。”楊國忠和虢、秦二夫人說:“臣等趨送。”明皇道:“不消了。”只見圣駕一擁回去。楊丞相等亦催趕回府去了。這正是:

  古來徒羨橫汾賞,今日宸游圣藻雄。

第二回 章臺愁鎖懷春女 曲院欣逢悄意郎

  話說李王孫改名藏姓,旁人總不知道來歷。家有萬貫,地有千頃,使奴喚婢,結(jié)客宴賓,極是豪俠一流。家中有愛姬柳氏,卻是他自幼養(yǎng)育起來的,安于章臺別墅。手下有個心腹侍婢,名喚輕娥。一日,當(dāng)花朝時候,不免有些春愁,怎見得:

  柳含煙,花蘸雨,春色已如許。繡戶羅幃,探取起還未。他待嬌倩人扶,懶聽人喚,是何處流螢雙語。

  調(diào)《祝英臺》

  柳姬道:“奴家柳氏,長安人也。從小養(yǎng)育在李生家。他交游任俠,聲色自娛。奴家年方二八,尚在待年。我女侍數(shù)人,只有輕娥粗通文義,頗識人情,卻也那曉我心事來。”輕娥道:“姐姐你清歌善舞,盡可博歡,有此才貌,將來自然嫁個俊俏才郎,有什么心事來。”柳姬道:“我性厭繁華,情耽文墨,況且我郎君暫稱豪俊,每愛仙游,那桃夭之期,知在何日。這些時,日暖風(fēng)恬,花明柳媚,好惱人的春色也。”輕娥道:“門色初高,曉妝久待。雙鸞鏡,九鳳釵,燕脂螺黛,俱在此了。我看你星眸半掩,笑靨懶開,還像是春夢末醒的光景。你梳妝起來,我與你再把眉兒重描一描。呀,到似一段春愁掃不開的模樣。”柳姬梳妝已畢。“那杏子衫,茱萸帶,凌波羅襪、鏤麝金裙,也都在此了??稍嚧┮淮?#8221;柳姬穿完,說:“我且下階行行,可好看么?”輕娥道:“只是圍帶寬些,想是腰肢瘦損了些。”柳姬道:“那畫闌桿外,簇簇?fù)u搖的是甚東西?”輕娥道:“這是云影和那花蔭。你看這豆蔻花,就是我姐姐模樣。再看這滿床絲竹,已被塵埋。想你近來,弦管也都生疏了。姐姐這兩日不到門前那銀塘上,草都青了。我看你許多幽懷,何日得金屏射雀,才得歡容。”柳姬道:“我便是李家人了,如何能有那日。”輕娥道:“我們游玩半日,天色將暮,且與你回繡閣去罷。”正是:

  細(xì)樹含殘影,春閨散晚香。

  到了次日,柳姬起來,梳妝已罷,忽想起一事,說:“輕娥,我曾許法靈寺繡幡一掛,前幾日繡得大半,沒情沒緒,又丟下了。今日清閑,乘此春和,正好做完,你再添些香去,烹茶來。”輕娥道:“姐姐,牙尺剪刀,金針彩線,俱安在閣子上,沉水香也放在爐里了。我再去烹茶拿來。”柳姬才把幡兒拿起,繡了一回。說道:“奴家如此虔心,或有靈應(yīng),也不可知。”只見輕娥走來,說:“姐姐,茶在此,你的幡繡完了,先掛起來看看。”隨將幡懸上,說:“呀,你看光彩迷目,錦色迎人,好一掛幡兒。”柳姬道:“輕娥,后日是黃道吉日,你可去法靈寺,尋語空老師,辦些香水掛在佛前。” 輕娥道:“曉得。”柳姬道:“我前日教你曲兒,你記得么?”輕娥道:“這幾日姐姐不去理會,輕娥也忘記了。”柳姬道:“趁著無聊,試再教你一番。”重新又教唱數(shù)回。輕娥道:“多謝姐姐指教。你看,春氣余寒,轉(zhuǎn)添愁緒。那紅樓之外,濃李落梅,都是些長安仕女,與你倚闌遙望則個。”柳姬一探,說道:“你看,軒車映日過,簫管逐風(fēng)來。”輕娥道:“姐姐,若非邯鄲友,便是洛陽才。待我把簾兒卷起。”忽聽一片馬嘶,說:“姐姐,那西郊頭一個少年郎,騎著匹馬,敢打從此間過哩。”柳姬道:“是那騎紫騮的白面郎么?把簾兒放下來。”

  且說韓生游春回來,經(jīng)過此處。說:“這是章臺之下,方才樓上的人兒,想在此了。”因下馬來,分付小廝:“你且牽馬回去,我隨后步來。”小廝應(yīng)聲去了,韓生道:“門開在此,待我窺看。呀,有這般好樓閣哩。雕闌十二,真?zhèn)€好觀。”聽得樓上說:“姐姐,那碧桃花開得爛熳也。”說完笑了一聲。韓生道:“可謂一笑東風(fēng)放碧桃了。”輕娥道:“門外為何犬吠?我去看來。”下樓來,見了韓生在那里探望。“呀,是誰家郎君,輒敢到此。”韓生道:“便是瑤池蓬島,也須有路。”輕娥道:“誰引你來的?縱瑤池有路,恐無青鳥。”韓生道:“小娘子就是王母使者了。”輕娥道:“呸,你錯想三偷阿母桃了。”韓生道:“小娘子,豈不聞,‘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輕娥道:“我又不是鄭康成家婢,誰與你詩云子曰。”韓生道:“小生尋春,郊外迷路到此,愿借瓊漿,以慰消渴。”輕娥道:“且不要忙,我去問姐姐,肯時擎一甌與你。”“姐姐,門外便是那騎馬的少年郎在此,你嫁得這般一個也勾了。”柳姬道:“這丫頭是甚說話來。”輕娥道:“他道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柳姬道:“他可知道‘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嗎?”輕娥道:“茶借他一杯也無妨。”柳姬道:“你與他有甚往來?”輕娥出外道:“快去,快去,偏你會說詩,我姐姐道‘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哩。”韓生道:“借茶何如?”輕娥道:“他說了,你與他有甚往來。”竟自轉(zhuǎn)去,說:“姐姐,我們掩上門自去也。”正是:

  日暮且歸去,江城未可邀。

  卻說韓生,自付道:“這是我鄰近人家,到不知有這般絕色。好令人驚魂動魄,須索打聽一番便了。”

第三回 佛殿中欣傳玉合 幽閨里巧露機關(guān)

  話說法靈寺,有許多尼僧住持。每日里有那士人隨喜的,也有女眷們還愿的,來來往往,甚是熱鬧。到人散之后,未免也有些偷情的勾當(dāng),從來女庵中斷無清凈的。有詞為證:

  身如楊柳面如花,削發(fā)披緇學(xué)出家。道是佛胎容易結(jié),年年生個小呱呱。

  右調(diào)《誦子今》

  其中有兩個小尼,一個名喚法云,一個名喚慧月,清晨起來,開門灑掃。法云說:“師弟我這法靈寺,是先朝長孫娘娘蓋造的,香火最盛,如今春明景和,多有燒香仕女,隨喜官員,都要來此。師父下山去了,且與你打掃殿堂,開門等候則個。”

  且說輕娥領(lǐng)了柳姬之命,迤邐行來,說:“此間已是法靈寺。只聽得鳴鐘擊鼓,想禪師們都在殿上了。不免徑入。列位師父萬福。”法云道:“呀,柳娘子家輕娥姐,為何到此?”輕娥道:“我姐姐向日許下佛前繡幡一掛,今日特還前愿,命我來此,拜上老師父,酌水焚香,通個意旨。”法云道:“家?guī)煵辉诨纳?,我們就此行事?#8221;隨將法器動了一回,說:“輕娥姐拈香,待我宣疏跪讀:竊以金仙出世,啟震旦于東方。寶律披文,衍恒河于西界。仰憑法力,締結(jié)良緣。南瞻部洲,大唐國長安,李門柳氏,向許本寺世尊座下,繡幡一掛,今遣侍女輕娥,持赍信香,拜還前件。伏愿韋駝尊者主盟,忍辱仙人普化,過去未來兼現(xiàn)在,明證三生,多福多壽亦多男,消除百難。又愿輕娥,就為廝養(yǎng)婦,也偕鸞鳳之歡。若近主人翁,常踮鷺鶿之步。”輕娥道:“佛前休得取笑。”慧月道:“好好,幡掛起了,再與你祝贊視贊。四天神女獻(xiàn)花來,八部龍王大會齋。小姐今春還捉對,輕娥明歲定懷胎。”輕娥道:“經(jīng)上那里說懷胎。”慧月道:“我念的胎骨經(jīng)。”禮佛已畢。“師兄,你去收拾,我陪輕娥姐閣上廊下行行。”法云道:“使得。”慧月說:“輕娥姐,隨我來。你看,這是潮音閣。那是諸位禪院,轉(zhuǎn)去就是回廊。”輕娥道:“果是幽清。”慧月道:“山門下又有人來也。”

  卻說韓生,偶然閑步,經(jīng)過禪林,說:“你看,朱門半開,已到法靈寺了。那前面有一女娘,見了我,怎生若驚欲避。卻是半面低回,又似惱還喜的光景,卻是為何?呀,我那里曾遇他?”想了一想:“似紅樓下那女子一般。且住,天下有這等廝像的么?”那邊輕娥亦低頭暗想,說道:“郎君像曾見來。”韓生迎著道:“小娘子拜揖。”輕娥道:“相公萬福。”慧月道:“韓相公,荒山募緣疏頭,要請大筆。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你家孔圣人,也重我們。”韓生道:“怎見得?”慧月道:“你不見孔圣人叫做仲尼。”韓生道:“使不得,呵佛罵祖。”慧月道:“師兄取茶,再不見來,我催一催去,你們坐坐。”韓生道:“小娘子,記得小生那里相遇來?”輕娥道:“今偶相逢,原無半面。”韓生道:“數(shù)日前尋春郊外,章臺之下,紅樓之上,曾遇小娘子來。”輕娥道:“你說曾到章臺,可知此間從何處去?”韓生道:“在柳市南頭。小生那日借一杯茶,兀自不肯,就把門兒鎖上了,也太絕情。且問小娘子,何事到此?”輕娥道:“為掛幡而來。”韓生道:“原來為此。敢問宅上小姐無恙么?”輕娥道:“承問何為?”韓生道:“小生居止,原與章臺相近,雖非西第之賓,實慕東家之子。”輕娥道:“相公差了念頭,只似想做春夢也。我姐姐冰清玉潔,莫認(rèn)東家之女。”韓生道:“小生馬上遙望,尚未分明,像也不見何如。”輕娥道:“我家姐姐貌如西子,色比王嬙,正當(dāng)二八之年,堪稱窈窕之女。”韓生道:“果然這般,敢是未成人哩。攀話良久,到不曾動問小娘子誰家宅眷?”輕娥道:“妾是萬歲街李王孫家女郎。”韓生道:“呀,原來是我好友家。失敬了。”輕娥道:“適聞長老叫韓相公,敢是與我郎君相契的韓君平么?”韓生道:“就是小生。”輕娥道:“郎君常道相公才貌來。”韓生道:“多承獎飾。那紅樓上小姐是誰?”輕娥道:“便是李王孫柳姬。因他性好幽閑,別居在此。”韓生道:“是人傳的章臺柳么?”輕娥道:“正是。”韓生道:“如此小生枉勞神了。你小姐年已在時了,李郎怎生只放閑他?”輕娥道:“相公又來勞神。他好事也只在這早晚了。”法云走來道:“你們在此話長哩。” 韓生道:“長老,小生有一個小玉合,原是族中韓休相國家的,欲托令師換數(shù)百文錢,以為杖頭之費。”法云接看道:“好玉合。輕娥姐,你看,氣吐白虹,文雕彩鳳。雖然徑寸,便是連城。”輕娥道:“我姐姐妝奩中,玉導(dǎo)金蓖都已有了,正少個玉合兒。”韓生道:“便奉小姐,聊充膏沐。”輕娥道:“自當(dāng)奉價。”韓生道:“小娘子告別了。長老拜上令師,改日再訪。”法云道:“多慢多慢。”輕娥亦道謝而歸。正是:

  細(xì)蕊濃花滿目班,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游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

  話說柳姬,打發(fā)輕蛾掛幡去后,獨坐無聊,說:“輕娥料想也就回來,我且在繡簾下等候片時。”只聽得外面有人說話,一個問:“往韓君平家從那邊去?”那個答道:“柳營西去便是。”少遲,又有一個問信的說:“俺是高常侍,去訪韓相公。王摩詰員外、孟浩然山人去了么?”有人應(yīng)道:“有兩位過柳營去了。”柳姬俱聽在耳中。“呀,又是訪韓君平的。那韓生在長安作客,末路依人。幸他門前猶多長者之車。有此才學(xué),愁不名登天榜。得與他婚配,真好福分。我想起李郎,珠圍翠擁,何惜我一人。雖有此意但怎好說出口來。你看那飛絮橫空,香塵撲地,好春色都辜負(fù)也。吾聞‘士羞自獻(xiàn),女愧無媒’。罷罷,我終是籠中之鳥,那能自由。不免少睡片時。”

  且說輕娥轉(zhuǎn)回,說:“姐姐晚妝未畢,怎生就睡去。”候了一時,柳姬醒來道:“輕娥,你回來了。”輕娥道:“是,幡已掛完,倒得一個好信來。”柳姬道:“有甚好信?”輕娥道:“你道那日紅樓下那郎君是誰,就是東鄰韓君平。”柳姬道:“早知是他,借杯茶與他吃也罷了。”輕娥道:“如今也尚未遲。”柳姬道:“他認(rèn)的你么?”輕娥道:“那一雙俊眼兒就認(rèn)得。再三問姐姐起居。”柳姬道:“這丫頭,問我做甚。”輕娥道:“姐姐,還有一件東西兒。謝了我,方與你看。”柳姬道:“我也不要看他。”輕娥道:“啊呀,姐姐好喬作衙。”隨將玉合拿出,遞與柳姬。柳姬接過來一看,說:“好個玉合兒。”輕娥道:“與溫家玉鏡一般。”柳姬道:“玉鏡是結(jié)婚的故事,說他怎的。”輕娥道:“姐姐,我家李郎,雖是豪俠,你在此也不過選伎征歌,那里是出頭的勾當(dāng)。倘隨著韓君平,早討個夫榮妻貴。縱然不能,郎才女貌,卻也相當(dāng)。”柳姬道:“李郎負(fù)氣愛才,最重韓生,無所吝惜。只是我原非□女,他也難同棄妻,如何使得。”輕娥道:“姐姐事不可料。”柳姬道:“哎,這話也休提了。李郎說今日來看我,還不見到,你且去門前伺候。”輕娥道:“曉得。”

  果然李生走來,問道:“你姐姐在那里?”輕娥報道:“郎君來了。”李生見了柳姬,說:“你好生妝裹,數(shù)日后要會客哩。”柳姬道:“天氣困人,這早晚好生體倦。有的是他們一班弦管,好省我了。”李生道:“我這番宴客,不是他們好承應(yīng)的。”柳姬道:“是誰?”李生道:“是韓君平秀才。”柳姬道:“韓君平一窮士耳。”李生道:“你那曉得,他雖窮士,是當(dāng)今一個大才子哩。近有寒食詩,都諧入御前供奉了。”柳姬道:“可是那‘春城無處不飛花’的詩么?”李生道:“便是。”柳姬道:“清新俊逸,庾、鮑不過如此。”李生道:“你在此數(shù)載,一向深藏,似這般人,也該一見。”柳姬道:“豪客貴人,郎君不教妾一見,而見一窮士,真高義也。那韓秀才家徒四壁,并無個當(dāng)壚麗人,我郎君所不足者,非財也。況且后房玉立,有女如云,又能黃金結(jié)客,最心許者,惟韓生一人。看那韓生,所與游多名士,必非久貧賤之人。”李生背身說道:“這妮子倒是個女英雄。自古道‘凌霄之姿,安能作人耳目之玩乎。’我有道理。”轉(zhuǎn)身說道:“柳姬,韓君平仆馬之費,我盡輸與他。只是一件,憑他這般才貌,必須得個麗人。只今誰有似你的。”柳姬道:“呀,郎君不用多疑,終須石見水清,休猜有女懷春。”李生道:“你且安心,還是去么?”柳姬道:“郎君有命,妾須強行。”李生道:“如此我去,其日,你只到春明園來。不要送了。”正是:

  桂山留上客,蘭室命嬌娃。

  輕娥道:“姐姐你聽得郎君說么?”柳姬道:“輕娥,你好輕信。”輕娥道:“大丈夫一言為定,那有不真的理。只是韓生忒貧些。”柳姬道:“這何足病,你且看他人地,豈有韓夫子而長貧賤者乎。我只慮他薄幸。”輕娥道:“敢或有大娘子,也不可知。料他不做薄幸。”柳姬道:“輕娥,適才那玉合做甚?我不曾問你。”輕娥道:“這也是韓君平的,他客囊虧乏,將來托悟空師父轉(zhuǎn)賣,是我袖來與姐姐。”韓君平說道:“就奉姐姐,聊充膏沐。”柳姬道:“那有這話,你且送錢十千,為取酒之資。”輕娥道:“我有計了。只做送錢與他,因便探他事體何如?”柳姬道:“你總來閑在此,這也使得。”不知李生肯把柳姬贈韓君平否?且聽后回分解。

第四回 侯節(jié)度新蒙敕授 輕娥婢細(xì)問根由

  話說平盧帥府,氣象雄威,兵甲齊整。一日,大開轅門,鼓吹升帳。主帥坐于虎皮椅上,說:“下官姓侯名希夷,營川人也。身長七尺,學(xué)敵萬人,從戎十載,僅得副將平盧。一月前,因那王元志之子,殞身部下,共推我為節(jié)度。押衙許俊,義烈超群,驍勇絕世。他道是,六師無主,眾意所歸,勸我權(quán)且俯從,以安反側(cè)。我就遣他,具表奏聞去了。近聞安祿山這廝,善得虜情,將窺神器,不時竊發(fā),須要預(yù)防。日下狼煙暫靜,把軍士們操練一番。中軍官那里?”有人轉(zhuǎn)上,說:“中軍官叩見。”侯節(jié)度道:“今日開操,你到將臺上傳令,中軍操鼓搴旗,四面分營結(jié)隊,務(wù)要首尾相應(yīng)。步伐整齊,違者以軍法從事。”中軍道:“得令。”出去宣傳已畢,又分付道:“中軍官,再傳令,務(wù)要旗職鮮明,戈矛犀利,弓彎滿月,馬逐奔虹。違者以軍法從事。”中軍道:“得令。”又出外宣述一番。望見許押衙捧著敕書下來,慌忙擺香案迎接。押衙下馬,進(jìn)了轅門,來至堂上。說:“圣旨已到,跪聽宣讀。皇帝敕攝平盧節(jié)度使侯希夷,頃者,禍降平盧,變生肘腋,共戕若主,歸命于卿,爾即暫授本官,毋茲狂狡。雖少嫌于專制,實有利于國家。爾奏以聞,朕心加悅。今就授爾為平盧節(jié)度使,兼御史大夫。爾其益懋忠貞,作先敵愾,乃眷西顧,守在四鄰。押衙許俊,面闕之日,進(jìn)階二級,別有敕行。欽哉勿怨,謝恩。”侯節(jié)度謝恩起來,押衙上前打恭說:“久違麾下,恭喜主帥。”侯節(jié)度道:“懼難勝任,何喜之有。許押衙,一路上多勞苦你了。聞范陽祿山,頗有異志。”許俊道:“范陽與此處,地相接踵,災(zāi)近剝膚。有倚主帥在上,料不患他。”侯節(jié)度道:“許押衙,軍士們今日我已操演—場,自后,你可常監(jiān)督他,定要精強,須同甘苦。其不用命者,付軍正司治之。”許俊道:“領(lǐng)鈞旨。”隨各退去。

  真?zhèn)€王師非樂戰(zhàn),果然士子慎佳兵。

  今朝莫負(fù)盧龍塞,他日歸邀麟閣名。

  且說韓生,聞知柳姬就是李生畜養(yǎng)的,把那妄想心腸消歸無有,每日在旅館,未免寂寞。忽發(fā)嘆道:“我韓君平從來慷慨,不會凄涼,近來卻另是一番光景。想我風(fēng)流出眾,才氣無雙,不能尋個傾城佳人,與他匹配。到如今,功名未就,四海漂零,如何是好。當(dāng)此春景融和,不奈鄉(xiāng)心忽動。正是:

  自在殘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

  猛聽門外,嬌滴滴聲音,行來叩門。“待我開門,看是何人?呀,原來是李家女郎。”輕娥道:“相公,你在此何干?”韓生道:“我這里晝眠。”輕娥道:“莫非中酒?”韓生道:“何嘗中酒。”輕娥道:“非關(guān)水酒,定是傷春。”韓生道:“我那里傷春來。”輕娥道:“前拿去玉合,姐姐奉價十千,以為取酒之資。”韓生道:“這是平樂價了,女郎請坐。”輕娥道:“相公是郎君契友,怎生好坐。”韓生道:“女郎原是大人家風(fēng)范,況且柳夫人有命,道不得個敬主及使么。”輕娥道:“僭了。相公客舍蕭條,何以娛目?”韓生道:“歸思甚濃,馬首東矣。”輕娥道:“一向與我郎君相處,到不曾曉得相公行藏。敢問幾時到此?”韓生道:“淹留已久。”輕娥道:“莫非尋親?或是訪友么?”韓生道:“李郎與我傾蓋相與,承他過盼,是沒有的。”輕娥道:“家里中饋,自然是閨秀佳麗的了。”韓生道:“室中尚無人哩。”輕娥道:“莫非秦樓楚館,有些牽連,故此久留么?”韓生道:“不欺女郎說,閑花野草,也不到小生眼底。”輕娥道:“久別故園,又無妻室,未免太孤冷了。”韓生道:“小生青年,不愁佳麗。”輕娥道:“只怕就有好消息了。”韓生道:“只怕仙宮鎖定嫦娥,不容人相見,卻怎奈何。即如你家小姐,倒似嫦娥,誰近得他。”輕娥道:“韓相公,你未必近得他,他卻說你不遠(yuǎn)哩。”韓生道:“愿聞其詳。”輕娥道:“姐姐常對我說,韓夫子豈久貧賤之人。”韓生道:“這般說,李王孫有孟嘗君之賢,柳夫人就是僖大夫之婦了。”輕娥道:“他還說得你好哩。”韓生道:“一發(fā)見教罷。”輕娥道:“他說你詞藻尤華。”韓生道:“這是夸我才學(xué)。”輕娥道:“說你豐姿俊逸。”韓生道:“天生如此。”輕娥道:“你好不識夸。”韓生道:“小生就話答話,休要認(rèn)真。”輕娥道:“他還說你相如四壁,卻少麗人當(dāng)壚。”韓生道:“小姐也想到當(dāng)壚上了?”輕娥道:“我小姐頗有此意。我來透漏消息。”韓生道:“此是小姐美意,你郎君何如?”輕娥道:“料我郎君,雖無粉黛三千,不少金釵十二,尚堪換馬,何況贈君。”韓生道:“雖如此說,只是小生與李郎,禮則賓主,契合弟兄。極欲攬子之祛,無奈奪人之席。也多難了。女郎,你多多致謝小姐,只恐此生無以為報。”輕娥道:“相公耐心,就是李郎,也有幾分在意了。我且回去,自有分曉。”韓生道:“不送了。”此時不禁喜出望外,惟有專聽好消息也。下卷分解。

第五回 韓氏子明園配柳 李家郎棄產(chǎn)尋仙

  話說李王孫,已欲將柳姬歸于韓生,但未曾說明。這日,因想起生平作為,說道:“我雖變跡埋名,還要棄家訪道,諸事俱在不論。惟有柳姬,才色絕倫,前對我說,韓郎現(xiàn)在困苦,終非貧賤。這妮子所見,到與我同。我今日設(shè)酒春明園,就把柳姬與他,遂了心愿。然后把家產(chǎn)交付他們,豈不是好。”因叫蒼頭來道:“我昨日分付你,打點庖人樂部,想俱齊備,可去接柳娘子先到春明園。我自尋韓相公來。”蒼頭應(yīng)命去了,李生道:“人生都為這一個情字,惹出多少無明煩惱。俺早已打破此關(guān)了。我且去尋韓生,柳姬想也就來了。”按下不表。

  且說輕娥,要回復(fù)信音,走到章臺,見門鎖了。“定是姐姐不在。我且到春明園去看。行已到此。那花徑中遮遮掩掩走來的,多是我姐姐。”柳姬看見輕娥,說:“你回來了,我今日妝束的可好看么?”輕娥道:“鬢兒梳得絕精,只是安璜不正些,我且與你正正。適才那韓生,好生致意。早承鸞信,愿偕鳳占。姐姐,他并未結(jié)婚,亦無外宿。”柳姬道:“住口,前話只好你知我知,郎君自去邀韓相公,想必就到。我們一壁廂候他便了。”只見李生攜著韓生手,一同走來。見了柳姬道:“你過來見韓相公。”柳姬向前,道了萬福,韓生回禮道:“這就是章臺柳么?”李生道:“正是,他久深居,今特薦上客耳。”韓生道:“李兄名園,不殊金谷,麗人何減綠珠。仗此花神,愿得青春無恙,自首同歸,何幸如之。”柳姬道:“相公與郎君,可俱稱玉堂之賓,奈妾愧石家之婦何。”李生道:“叫樂人承應(yīng)。”輕娥拂席,柳姬把盞。“韓兄,你寒食佳篇,柳姬近來頗習(xí),試歌一番。”柳姬歌罷,韓生道:“李兄聆音,不數(shù)四時子夜,絕勝舉國陽春。”李生道:“待我手奉一杯,韓兄請酒。柳姬,我久不見你舞了,好一折腰,試他垂手。”柳姬遂起身舞了一回。韓生夸道:“看他如花前翠帶從風(fēng),似樹下霓裳出月,真?zhèn)€舞的絕倫。”李生道:“當(dāng)真的,把酒移到瑤光臺,我們從金波橋過去。”小伺們遂將酒筵移去,又復(fù)安坐。李生道:“我再敬一杯。韓郎,你名士無雙。柳姬,你佳人獨立。一個赤繩未系,一個□的猶存,自合雙飛,真難再得,便相配偶,不必遲疑。輕娥掌燭,柳姬送酒。酒來,我代你們一祝。”將酒對天,酬后說:“祝此二人,佳期之后,天長地久,夫貴妻榮。”韓生道:“李兄,他雖未抱衾裯,已在小星之列。小生后來鳥鵲,敢分明月之棲。”李生道:“你兩人恰好一對兒,何容推辭。大丈夫相遇,于杯酒之間,一言契合,尚許以死,何況一女子乎。”韓生道:“大德不報知己誠難,安可復(fù)西子之施,奪人之好。”柳姬道:“妾方待年,并無過愆,何故相棄。”李生道:“柳姬,你差了。你就是仙女,也有個吹簫碧落,怕不做悔藥青天。”輕娥道:“姐姐他相女配夫,韓郎他為君擇婦,佳人才子,正好成雙。趁此吉日良辰,莫誤花燭。”李生道:“韓郎、柳姬,你們當(dāng)此星月之前,花燭之下,誓同結(jié)發(fā),都莫負(fù)心。”只見韓生、柳姬跪下,各祝一番。起來,李生方分付蒼頭:“將鼓樂、花燭送到園中西洞房去。”韓生向李王孫深深打了一恭,說:“小生拜謝。”李生道:“義氣相與,何謝之有。韓兄三日之后,同柳姬到俺宅中,還有一言相告。”韓生說:“遵諭。”李生作別回去,韓生方向柳姬道:“娘子,我與你紅樓偶逢,喜隨同根之愿。”柳姬道:“當(dāng)日將無永絕,今生何意為歡。”

  此夜,輕娥走來說:“韓郎,你那得閑坐,快入洞房去。姐姐請行,這事替不得你的。韓郎走來,我教你個七字經(jīng)兒。道是‘軟款溫柔不識羞’,我替你們帶過門去。”卻背地說道:“他兩個遂了心,卻怎生發(fā)付我來。”正是:

  一樣玉壺傳漏去,南宮夜短北宮長。

  竟自去了。

  韓生打發(fā)輕娥去后,方才緊閉繡房,把燭移向床前,寬去大衣。柳姬亦卸下妝飾,僅留內(nèi)衣不去。同入羅幃,香腮相猥,舌尖吐送。韓生把他抹胸解去,露出兩個乳峰,猶如新剝雞頭。摩弄一回,才褪去小衣。只見兩峰夾溪,雞冠上露。到了此時,情不自禁,將玉杵舉起,徐徐放入。漸覺探著玉洞桃花,輕抽緩送。柳姬因愛慕已久,倍覺情濃。雖是疼楚,只好半推半就。后來魂銷幾次,頻吐嬌聲,顛鸞倒鳳,約一個更次,覺酸麻上來,方一泄如注。云雨已畢,韓生將綾帕一試,上帶猩紅,緣知尚是處女。重新?lián)ПВ活^而臥,敘起從前愛慕之情,相思之境。到了半夜時分,聽玉漏頻催,金雞將唱,方才睡去。

  正是歡娛嫌夜短,不同寂寞恨更長。

  且說李生,到了三日之后,想起前言,說:“俺一向不樂人間情欲,尋仙方外。只有柳姬撇他不下,又已配與韓君平。前約他夫婦三日之后,過俺宅中,早著輕娥請去。待他來時,這幾十萬家計,盡付與他,俺便飄然長往了。韓郎,韓郎,你怎知俺數(shù)十年前,曾為名將,北征突厥,西討吐番,后來卻混跡屠沽,逃名花酒。到今日好似一場大夢也。”正說話間,忽見韓生夫婦走來。李生道:“韓兄,你們來了,俺檢點些小家計,大約有數(shù)十萬,家童數(shù)百人,都已在此。今日就交付你們,俺從此去矣。”韓生、柳姬同道:“呀,卻為何這般說起?”李生道:“韓兄,俺與你都是英雄輩,一諾無爽,不必再讓。”柳姬道;“怎受這許多。”李生道:“柳姬,你知俺是豪爽的人,怎做的守錢虜。”韓生道:“李兄縱要尋仙,再住幾時,去也未遲。”李生道:“遲了,遲了。”韓生道:“李兄,我那件不受你惠來,既贈仆馬,又付家貲,你卻孤另飄零,如何使得。”李生道:“韓兄,這些腐物,豈足以系我心。聽我說來,俺也曾登臺拜將。”韓生道:“原來李兄身曾為將了,到頭來卻如何?”李生道;“我就長揖謝了公卿,混跡市中,聊寄色酒,不用姓名。”柳姬道:“如今卻又何為?”李生道:“你看我白發(fā)漸漸盈頭,到底落個臭皮囊。我如今要游歷名山,尋求修煉之法。騎鶴升天,才是我下生快樂哩。”輕娥道:“郎君我雖婢子,性亦好仙。”李生道:“輕娥肯從俺去么?你縱不是仙才,亦非凡骨。姓做個秦宮毛女,梁家玉清,數(shù)年之間,到是你先會俺哩。”輕娥道:“郎君此去,云水浮蹤,寄跡要在何方?”李生道:“俺多在終、華二山了。”韓生與柳姬不覺凄然淚下道:“你定要去了,相見之期,今生未卜。待俺執(zhí)一杯相別。”李生道:“將酒拿來,飲上幾杯。去后,這酒做用不著了。倘得正果,恐難到舊家門哩,俺就此去也。”仰天大笑出門去,卻伴青云入翠微。柳姬道:“呀,他就長揖而去,你何不追之再致一言。”韓生道:“不是。此豪達(dá)行為,適已備言之矣,勿復(fù)致訝??v挽之亦不回來了。”柳姬道:“真是無可奈何。相公資用頗給,室家有人,日月磋跎,功名在意。”韓生道:“天子行幸將歸,尚須春試。禮部侍郎楊渡,他常知我才名,我便應(yīng)試去也。”正是:

  人無回意似波瀾,琴有離聲為一彈。

  縱使空門再相見,還如秋月水中看。

第六回 沙番歸順祿山逆 韓子登榮柳氏歡

  話說有一吐番大將,名喚沙吒利,蒙贊普擢他鎮(zhèn)守河隴。他雖為番將,卻最愛中華。何以見得,曾說道:“近日來被唐朝哥舒翰攻拔諸城,盡收故地。郡澆河于積石,軍神策于臨洮。國中蘇毗,又已歸降,封土賜姓。俺想起那日,辭胡佐漢,由余從戎入秦。這都是用夏變夷,到落得畫圖標(biāo)史。俺身留番地,心慕華風(fēng),愿備外藩,將稱內(nèi)屬,且與部將乞力斤一商。把都兒,喚乞力斤來帳中議事。”不多一時,乞力斤進(jìn)來稟見。沙吒利道:“乞力斤,俺意欲散離戎部,歸附唐朝。倘列雁臣,猶勝鳥使。你道如何?”乞力斤道:“大唐統(tǒng)接帝王,西戎親本甥舅,合有金鵝之獻(xiàn),以代銅馬之圖。只是要力修表章,得預(yù)朝請方好。”沙吒利道:“俺意正如此。”一面修表,收拾那玉帶金皿,作進(jìn)貢之物。“勞你前往長安一行。”乞力斤道:“小將便須速行。此時長安,已是三月了。”沙吒利道:“秦中花鳥已應(yīng)闌。”乞力斤道:“塞外風(fēng)沙猶自寒。”沙吁利道:“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氣盡憶長安。你早去速回。”乞力斤道:“這個自然,小將去也。”

  看官,你看這沙吒利辭胡歸唐,尚是正策??尚Π驳撋剑F(xiàn)為東平郡王,明皇待他何等寵榮,他偏另有一番腸胃。卻說他來歷:他本是營州胡人,姓康名軋犖,幼蒙張守珪養(yǎng)為己子,后來累官做平盧節(jié)度,兼柳城太守。天寶初年入朝稱旨,唐天子坐他金雞大障,起第京師,又拜楊貴妃為母,出入宮掖,即令總領(lǐng)范陽三道,進(jìn)封東平郡王,恩寵極矣。他偏妄想道:“俺生多異相,難道只位極人臣。況且那海內(nèi)無兵,朝中多故,正是天與不取,反受其殃。俺帳下番漢各兵之外。又有那契丹落河八千人,家奴善弓矢者數(shù)百人。日前曾遣人,筑雄城于范陽之北,又遣人員,錦繡數(shù)萬,以佐軍貲,想俱完備。曳落河,你們近來勇力何如?俺指日就要渡河入洛了。”曳落河道:“我們?nèi)杖昭萘?xí)的。”祿山道:“家奴,你們近來弓矢如何?”家奴道:“我們弓矢習(xí)熟了。”祿山道:“叫筑雄武城的,那城果是何如?”應(yīng)道:“如金湯之固,盡可保障。”又問:“那買的錦繡服色何如?”應(yīng)道:“俱各鮮明,霞?xì)鬯獨譄o數(shù),組練還有三千。”祿山道:“你們成功之日,都有重賞。”眾人道:“多謝王爺。”祿山道:“數(shù)日前何千牛與俺說,平盧一帶,雖則屬俺節(jié)制,那侯希夷是個不良的人,倘或俺直入中原,哥舒翰提潼關(guān)之眾,侯希夷統(tǒng)河北之兵,以躡其后,卻不做腹背受敵,進(jìn)退無門。俺已命高尚,修一書,遣中人韓朝敭去說他連和便了。”你看,祿山這等行事,正是:

  晝暗狐貍得勢,天陰魑魅持權(quán)。

  不能流芳百世,亦當(dāng)遺臭萬年。

  且說韓生應(yīng)試,尚未有佳音。那柳姬向輕娥道:“韓郎今日南宮引奏,北闕敷言,不知他文福何如?”輕娥道:“姐姐常說,韓郎才貌,豈久貧賤之人,自然就有佳音了。”柳姬道:“說便這般說,你見那顯達(dá)的,幾個有才貌來。”正說話間,只見奚奴急忙走來,說:“相公喜得高第了。”柳姬道:“奚奴,你見誰來?”奚奴道:“小人親在午門外見的,只有俺相公年少,主上賜名探花使,特敕京兆府儀從鼓樂送歸第哩。”柳姬道:“他如今在那里?”奚奴道:“如今赴瓊林宴,到曲江題名去了。”柳姬道:“你還去接相公。”奚奴道:“是。”曲江院里題名處,十九人中最少年。輕娥道:“姐姐,你好喜也。”柳姬道:“也只偶然,何足為喜。你且去排個夜筵,待相公回來作慶。”輕娥道:“知道了。”

  只聽外面一片喧嚷,鼓樂連天,送韓探花到了門前。韓生下馬,轉(zhuǎn)進(jìn)后宅。柳姬道:“相公恭喜。”韓生道:“小生偶應(yīng)鳳舉,夫人亦有鸞封,正當(dāng)同歡。”柳姬道:“相公,可惜李郎不見你有今日。”韓生道:“我正在念他,只是他已塵垢浮名,糠秕濁世,看著我們,猶如浮鷗在海中,宛雛視腐鼠了。”柳姬道:“正是。早已命輕娥設(shè)筵后閣,且少敘一回。”按下韓生夫婦歡慶不表,再聽下回陳言。

第七回 斬逆使侯公拒間 初登第員外參謀

  話說侯節(jié)度,奉敕實授平盧,操演精勤,不肯少懈。一日閑坐,說:“俺節(jié)鎮(zhèn)數(shù)年,所喜胡塵不動,日羽停飛,此皆主上之威,及諸將校之力也。”許俊向前說道:“聞得安祿山招軍買馬,積草屯糧。又聞得多進(jìn)駱駝犬馬,以蠱上心。日前獻(xiàn)媚玉樂器以諂妃子,真?zhèn)€是狐媚方深,豕心難化。肘腋之變,只在旦夕了。”侯節(jié)度道:“有如高見。他必有細(xì)作往來探聽,俺們須要謹(jǐn)防。”正說話間,報有安祿山中人請見。侯節(jié)度道:“我們方才議他,卻好就有人來。著他進(jìn)見。”只見一人走上說:“中人韓朝敡,叩見。”侯節(jié)度道:“你是東平王差來的,可有書么?”中人道:“未曾有書。只怕軍情泄漏,遣小官口代天言。”侯節(jié)度道:“怎么叫做天言?大意何如?”中人道:“大意欲興晉陽之師,以清君側(cè)之惡。元帥若能互相摛角效力,則天下不足平矣。”侯節(jié)度道:“差了,差了。當(dāng)今天衢清朗,社稷永長,女謁雖行,王綱猶振,何損桓公之霸,敢借晉陽之名。”中人道:“俺大王功高賞薄,以此不安。他有這般勇略,怎肯置身人下。古今霸王之主,也都是及時成功。”侯節(jié)度道:“哎,他已封東平王了。”中人道:“我主就要親提霜甲,一掃天狼哩。”侯節(jié)度道:“他自作張罷了,怎的污及于我。他既廢人倫,又昧天道,竊恐神人不容。”中人道:“你要問天道么,這是月暈圍參的時候了。”侯節(jié)度道:“便是霸王之業(yè),豈就容易成得。”許俊道:“上官,俺元帥忠良報國,豈肯為此。”中人道:“唐家多少功臣宿將,有甚明白處。”侯節(jié)度怒道:“唗,我從軍白發(fā)三千丈,報國丹心一寸長。決不受人蠱惑。”中人道:“你若不見從,他一定移兵相擊,怕當(dāng)他不過哩。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侯元帥再請三思。”侯節(jié)度大怒道:“唗,這廝好無狀。叫刀獪?zhǔn)?,推出轅門,梟首示眾。”眾軍應(yīng)道:“是。”遂把中人綁去,霎時斬了,獻(xiàn)上首來。許俊道:“元帥,這廝斬訖,賊必先加兵于我了。”侯節(jié)度道:“虞侯,俺如今幕下少人,聞得金部員外韓君平,文武兼?zhèn)?,才力俱壯,遣人去長安,把祿山反狀奏聞,就辟他為書記便了。”許俊道:“如此極好。”正是:

  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

  漁陽老將多回席,魯國諸生半在門。

  且說韓生,得中探花郎,又新授金部員外。柳姬心滿意足,打發(fā)韓生五更上朝去了。直睡到日上三桿,方才起身。說:“相公此時,還不見回來?”輕娥聽得馬鳴,說:“相公想就回來了。我預(yù)備茶去。”只見韓生,冠帶齊整,眾仆跟隨,回到宅第。說:“當(dāng)置的,把朝衣解去。”院子應(yīng)道:“曉得。”韓生道:“我方乘月出朝,到家卻早見日上了。”轉(zhuǎn)入內(nèi)時,見了柳姬說:“夫人,你曉妝完了?”柳姬道:“鬢兒好么?”韓生道:“梳得好看。你為何雙眉未畫?”柳姬道:“留待君歸,作京兆故事。”韓生道:“我與你畫來。”畫后,抱著香腮,親了一親。柳姬道:“這是甚樣子,可像個官人們么。”韓生道:“依你說,紗帽底下,到會俗了人了。”輕娥恰好走來,說:“相公,夫人,茶來了。”柳姬道:“我們?nèi)@子邊行行。”夫婦起身同去。韓生道:“穿著這洞兒過去。”二人過了洞外。韓生代柳姬整衣罷,說:“天氣乍暄,待脫衣著。”柳姬道:“輕娥,把衣接去,可將酒移到水樓上去。”輕娥道:“曉得。”柳姬道:“妾有一言,愿陳郎君。”韓生道:“試說何妨。”柳姬道:“榮名及親,昔人所尚,豈可眷戀妾身而不歸省。況且器具資用,足以俟君之來也。”韓生道:“夫人,桑梓久違,豈不思念。今得寸進(jìn),不久也要給假還鄉(xiāng)了。”柳姬道:“我和你俱喜少年,為歡有日,請勿內(nèi)顧,決意前行才是。”韓生道:“如此即當(dāng)卜日起程便了。”

  忽見奚奴來報道:“相公,那安祿山意要謀反,使人去說平聲節(jié)度侯希夷,侯節(jié)度斬了來使,奏聞圣上,要請相公為書記。圣上就著相公,去參他軍事,因便體察安祿山反狀,即日就要動身了。”韓生道:“呀,如何是好。你可去打點行裝,領(lǐng)著隨行軍校,都到青門外伺候。”奚奴道:“曉得。”柳姬道:“方言吉錦,又得星軺,卻不是兩得其便。大丈夫正當(dāng)立功邊陲,安可系情兒女。妾有玉劍一口,贈君佩之。”韓生道:“我此番雖屬壯行,終多離恨。我無別物贈你,只有這帕上幾點眼淚兒,是痛腸中出的。”柳姬聞言,不覺泣下,說:“輕娥置酒在青門外。”輕娥道:“知道了。”遂一擁同往青門。

  到了那邊,輕娥說:“夫人,酒在此。”柳姬道:“古今送別,多唱陽關(guān)。我試歌陽關(guān)送酒罷。”不覺滴滴淚滾。韓生道:“你方才何等慷慨,到如今也淚下了。聽你歌兒,雖說嬌嬌滴滴,內(nèi)帶多少切切凄凄。正是:思深應(yīng)帶別,聲斷似兼秋。歧路風(fēng)將遠(yuǎn),關(guān)山月共愁。古今邊塞,多唱關(guān)山,我也歌關(guān)山一曲,送你一杯。”歌罷,謂柳姬道:“歸覓菱花,莫不是徐德言與樂昌公主一段公案么。”柳姬道:“相公不須疑慮,自后妾當(dāng)罷妝,一意相待。”韓生道:“只怕你腰肢漸瘦了。”柳姬道:“我還有幾句話囑咐你。只恐白磧沙寒,綠鬢流霜哩。”韓生道:“我不久就回,少要相憶。”柳姬道:“我還送你一程,到渭河相別。”又復(fù)前去。奚奴道:“渭河已到,請相公行了罷。”輕娥道:“日色將晚,夫人別了罷。”只見韓生與柳姬,交拜起來。那些眾軍,捧敕列隊,說:“小的們,隨老爺去河北,在此久等。”韓生道:“叫捧敕官先行,軍校們照隊前進(jìn)。”

  一擁行訖,落下柳姬與輕娥,猶自目送多時。又見一官軍,飛馬回來道:“韓爺差小官,拜上夫人,請就回車。”柳夫人道:“拜上韓爺,邊庭之事,務(wù)必留心,不須念我。”那官答道:“曉得。”竟策馬回旋。柳姬同輕娥亦灑淚而歸。正是:

  世上萬般傷意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第八回 果老仙偈言指教 法靈寺祝贊平安

  話說八仙之中,有位張果,現(xiàn)稱九霄仙伯??垂倌懵犖艺f他來歷,便知端委。生本堯時,歷經(jīng)唐代,名題仙籍,職掌天曹,寓身汾晉之間,棲志蓬瑤之上。三辰默運,邢和璞不見其形;萬劫常通,師夜光莫窮其算。放騾獸戲朝元殿,真看揮手如神。騎驢每過趙州橋,須信回頭即道。正是:

  紫煙衣上繡春云,青隱山書小篆文。

  明月在天將鳳管,夜深吹向玉宸君。

  他一向隱在中條。這日說道:“前幾日云頭起處,望見那長安城中,有個李王孫。原系仙都散吏,到今來謫限將滿,功行未圓,他已棄家到此,指點他去西岳華山,金天部下,修真煉性。又還須虔誠度物,來往人間,方可上升,復(fù)歸本位。且分付山神土地,多設(shè)魔難,試他一番。”正是:

  欲尋仙路近,須辨道心堅。

  且說李王孫,自從那日,別了韓生夫婦,出的門來,各處尋訪,隨地棲遲。說:“俺棄家求道,云游到此,聞得那通玄先生張果,向隱中條,意在訪他。”一路來,千峰蔽日,萬嶂疫云,或聞牧唱樵歌,只有獸蹄鳥跡。“這是中條山了。呀,忽律律的無影無形,半明半暗,好一陣風(fēng)也。呀,原來一只金睛白額虎來了,怎生是好。你看,蕭蕭嶺外風(fēng)生,凄凄樹梢霧起,中途遇此,不覺魄落魂飛,怎么處。哎,我聞昔人,投巖喂虎,不過為道。還向前去,也則憑他。你看,他卻張牙怒呼,搖頭肆舞,竟自去了。謝得靈圣,虎到走了。呀,又見那陰云四合,腥風(fēng)滿耳,卻為何來?呀,是山中神鬼都來了,怎生的好。你看,他三頭六臂,朱睛紺發(fā),神兒驚顧,鬼兒群趨。且住,吾聞山鬼伎倆有限,至人不見不聞,也則憑他。正自穿林亂呼,吹燈暗舞。噫,幸喜那邊有人來了。那山鬼何故退去?”這人道:“李生,你來了么?要尋通玄先生,則我便是。”李王孫聞聽,慌忙跪拜在地。說:“既蒙圣恩,使弟子枯骨,復(fù)見光明,刻骨銘心,愿隨云駕。”果仙道:“李生,你道心雖固,仙骨未全,更須煉性修真,還要虔誠度物。”李王孫道:“愿賜一言,終身佩服。”果仙道:“你試聽者。夫大道守真,三品為則。以一為度,以正為德。子能知一,萬事將畢。”李王孫謝道:“敬領(lǐng)真言。”忽聽一片仙樂之聲,遠(yuǎn)遠(yuǎn)望見仙童玉女,持著節(jié)兒走來。他說道:“云臥留丹壑,天書降紫泥,群仙已集蓬萊上宮,請先生赴天池會,論五元真人,神游記事。”果仙道:“如此俺就去也。”李王孫道:“弟子拜送。”果仙道:“還有兩言,你再聽者,待后來有人來訪我。”李王孫道:“弟子愿聞。”果仙道:“遇華則止,遇侯則行。后會有期,珍重珍重。”言完,方隨金童玉女而去。李王孫道:“你看玉蓋金鈴,朱裳翠佩,乘云西去,冉冉如飛。俺本意要往終南、太華,今日先生說遇華則止,一定是華山了。又說是遇侯則行,這卻不曉其義,想日后自有驗處。問得華山是金天氏所掌,云臺道觀,奸生靈異。須索那里去也。正是:

  得道從來相見難,又聞東去幸仙壇。

  先生去后身須老,乞與貧儒換骨丹。

  且說安祿山,自稱大燕皇帝。那日新坐朝堂,說:“隨駕官,拿平天冠來朕戴。呀,這冠戴的不自在,御制幾句來贊他:平天冠,平天冠,壓得頭疼眼又酸。有朝打碎天靈蓋,要做光頭其實難。隨駕官道:“好一個服周之冕。”祿山大笑說:“這是秀才官,只有那四書學(xué)問。拿袞衣來朕穿。衣上花花斑斑是甚東西?”隨駕官道:“是云廷十二章。”祿山道:“這衣穿得不自在,也御制幾句贊他:十二章,十二章,鮑老當(dāng)筵笑郭郎。若教鮑老當(dāng)筵舞,舞袖郎當(dāng)轉(zhuǎn)更長。”隨駕官道:“又道是服之不衷。”祿山又笑道:“這官兒謅來謅去,還記得左氏摘奇,且休閑說。俺既登寶位,速傳羽書,以討楊氏為名,河北之地,望風(fēng)瓦解。如今先下東都,長驅(qū)西入,百萬江山,在吾掌握矣。眾將官,就此起兵前去。你看這洛陽地面,人不知兵,勢猶卷席。好喜,好喜。將校們,此去潼關(guān),是長安要隘。聞得哥舒翰鎮(zhèn)守。他只欺吐番部落,怎當(dāng)?shù)冒车那颁h,不日就攻破了。”聲聲騰騰而進(jìn),且按下不表。

  再將法靈寺事,試說一番。話說悟空老尼,卻是安心修行的。一日他說道:“俺自到這寺中,白馬馱經(jīng),黃龍說法,禪心久定。僧臘已高,當(dāng)此長夏清閑,且自安禪打坐。”正是:

  白日無來客,青山獨坐禪。

  他有兩個徒弟走來。大徒弟法云說:“呀,師父又在此入定了。我們且試他一試。我做個白衣大士。我是白衣大士。你那老尼姑,法行雖全,宿緣猶在。下界固然擾擾,西方也只漫漫。此間最近渭水,可去尋八十歲的姜太公,結(jié)本來之眷屬,完未了之姻親。”慧月鼓掌,笑了一番說:“我便做鳩摩羅什。那老尼姑聽者,我是鳩摩羅什,偶有欲障,必須婦人。天帝敕我與你一交,即生二子。”大家又笑了一回,說弄的他好。只見老尼醒來,說:“徒弟那里。”法云、慧月道:“徒弟在此,等師父出定。”老尼道:“我心已如死灰,何以革囊見試。定是你這兩個搗甚鬼了。”法云道:“師父不要罵,動了嗔心,要變白蛇哩。”老尼道:“你兩個佛口蛇心。你且去殿上伺候,怕有客來,好生支應(yīng)?;蚴桥蛠硪?,與他相見。”法云道:“曉得。呀,果然有人來了。”只見輕娥道:“夫人,這是法靈寺,早有小尼相候了。”法云、慧月接將前來,柳姬問道:“令師在么?”法云答道:“待我去報知師父,柳娘子們在此。”老尼出來,迎接相見道:“何緣蓮駕下及花宮。”柳姬道:“專侍清談,兼伸私禱。”老尼道:“李王孫一向好么?”柳姬道:“李王孫早已棄家訪道去了。弟子已嫁與韓君平。韓郎也叨領(lǐng)科名,官授金部員外,參軍河北去了。我們今日到此,燒一炷香,保佑他。”老尼道:“原來恁地,老僧全然不知。且請到殿上去。”柳姬道:“相去咫尺,兀自不知。”老尼說道:“這是大雄寶殿,請夫人拈香。”只見柳姬跪下,祝道:“長安善女柳氏,頂禮諸天。奴婿韓翊,他如今出塞佐戎,憑如來保佑,令他早歸,并祈成功。”祝罷,輕娥道:“我也燒一炷香,愿我相公與夫人,連理共枝,比目以行,早早歸來,以圖完聚。”祝完,遂在殿上共談。這且按下不表。

  卻說沙府中一個院子,他說:“俺奉老爺之命,資一炷香,到這法靈寺來。此是。山門下了有人么?”法云道:“沙大叔何來?”院子道:“且見你師父。”見了老尼便說道:“老師父,俺老爺前因大奶奶病,許了本寺的香愿,如今全愈,因往隴西巡邊,不得自來,著我代還。”老尼說道:“大叔請到殿上去拈香。”這院子,上的殿來,跪下拜祝道:“主人驃騎大將軍沙吒利,因太夫人有病,全仗圣力得保平安。”祝贊已畢,起的身來,把老尼喚在背地問道:“這兒位娘子,也是來燒香的么?”老尼答道:“便是。”院于便說道:“前日我家老爺托老師父尋個房中人,老師父只說沒有。似這般一位娘子,再要怎生好。”老尼道:“他是韓員外家柳夫人。近因他員外遠(yuǎn)出,到此間燒香。京城中女子,那里有這般好的。”便叫法云、慧月:“陪大叔茶堂去告茶。”院子辭道:“俺就回去,不擾茶了。”院子去后,柳姬便問道:“這是那家的?”老尼道:“這是沙將軍府中人。將軍常托我覓個專房,且他家大奶奶好不利害哩。我出家人,那管這閑事。”柳姬道:“輕娥,我家的馬,前日說賣與沙府中,敢就是他家。”輕娥道:“多便是了。”老尼道:“夫人請到方丈去閑話。”柳姬道:“弟子有一語,請叩大師:比如一切有為,何為正法?三千大界,何界安身?”老尼答道:“夫人,是身非身,是法非法。三千大界,盡屬恒沙。一切有為,皆如無為。試觀見在,便見來生。”柳姬謝道:“多承指教,弟子言下有悟了。”老尼道:“你看這世上的人,塵蹤難定,總是虛花,徒勞此生耳。”輕娥道:“夫人你看,這寺中分外清靜。”柳姬道:“我們今日到此,也是前因。”老尼道:“夫人請到禪堂一游。從西廊下走去靜些。”輕娥道:“老師父,是甚么香得好。”柳姬道:“桃李還是旃檀?觸鼻幽香。”輕娥道:“堂外海榴花開了。”柳姬道:“果然照眼分明。”老尼道:“那松下是翻經(jīng)臺。”柳姬道:“層臺玉砌,上栽青松。”輕娥道:“夫人,天色日晚,上車去罷。你看那斜陽映著浮屠,影兒半側(cè),暮鴉投林,鳴蟬息樹了。”柳姬道:“大師,就此相別。”老尼道:“夫人請進(jìn)。”輕娥道:“卻早月又上了。”老尼道:“夫人,前時相公常到荒山。”輕娥道:“那玉合兒也在此與我。”老尼道:“但愿相公早早榮歸,再與夫人隨喜。恕不送了。”下卷分解。

第九回 韓參軍東會青州 唐陛下西遷蜀地

  話說韓君平,奉敕參謀平盧訪度,兼訪范陽消息。持著節(jié),一路行來。說道:“誰知安祿山果然反了,先收河北,直破東都。況我家在清池,料他松菊之閭,都成荊棘之地。侯節(jié)度又援兵從海上去了。我今既已許國,安得顧身,只得追向前去。”

  且說侯節(jié)度,對許虞侯說:“你看,反了安祿山這廝,河北一帶,盡為賊有,俺且拔兵到此,以避其鋒。前去辟韓員外為書記,他不知可來否?如今意欲泛海,徑至青州,你道如何?”許虞侯道:“主帥此去,借淄青之師,挫江淮之阨,再圖一舉,可保萬全。”侯節(jié)度道:“如此便從海路去。”正行之時,只見后面有一官員,持節(jié)而來。許虞侯問道:“后來官長是誰?”韓員外答道:“是韓翊,奉詔參軍。”許虞侯道:“啟主帥,韓員外到了。”侯節(jié)度道:“快請相見。”韓員外參拜,侯節(jié)度答拜。說:“久慕蘭芳,幸披芝宇。”韓員外道:“忝參蓮幕,自愧蓬樞。”許虞侯道:“參軍拜揖。”韓員外道:“將軍拜揖。”侯節(jié)度道:“這是虞侯許俊。”韓員外道:“虞侯,你名在五陵,豪俠之雄。”許俊道:“員外,你詔從三殿,文章之伯。”侯節(jié)度道:“韓參軍,賊黨縱橫,驛途勞險。”韓員外道:“特由間道追及前麾。”侯節(jié)度道:“許虞侯,你可從陸路前去,探青州事體,到海岸來相會。俺們祭過海神,就開船了。”許虞侯道:“小將即行,主帥前途保重。”遂催馬而去。侯節(jié)度道:“俺差人去看海上水勢,想必回也。”軍?;貋矸A道:“稟爺爺,海勢極平,不必過慮。”侯節(jié)度便叫“水手伺候,作速開船便了。”眾水手應(yīng)了一聲,遂解纜放舟而行。侯節(jié)度向韓員外道:“參軍,下官誓不與此賊俱生。”韓員外道:“吾聞太平之世,海不揚波,安有今日。”侯節(jié)度道:“古今治少亂多,以此孟博登車,祖生擊揖。”韓員外道:“元帥,下官一路來,不勝去國之思,又作無家之別。名雖星使,跡類波臣。”侯節(jié)度道:“漢朝管丫,也由此渡遼避亂。”韓員外道:“我們奔走□□,到是他全名高節(jié)。望見城郭樓臺,想是青州了。”侯節(jié)度道:“這是海市,一到日中,盡消滅了。”韓員外道:“人生浮華,也都如此。想起那齊桓五伯,猶思共主。魯連匹夫,尚不事秦。望元帥乃心王室,永作純臣。”侯節(jié)度道:“承教承教。”正說話間,只見許虞侯領(lǐng)著軍校走來相見。說:“可喜主帥參軍,布帆無恙。”侯節(jié)度問道:“青州事體如何?”許虞侯道:“冠帶三千,河山十二,真用武之國也。朝廷又已有詔,主帥仍以平盧節(jié)度,兼領(lǐng)淄青,專等入城開讀。”侯節(jié)度道:“君命既臨,須當(dāng)趨進(jìn)便了。”按下不表。

  且說,唐明皇帝,每歲避暑,俱在驪山,清涼幽雅,別是一番境界。正是:

  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

  好風(fēng)自南來,殿閣生微涼。

  一日閑坐,向貴妃道:“妃子,俺與你行幸驪山,多在秋后。今年來此避暑,別有一種佳處。”貴妃道:“妄身方浴湯泉,十分困倦。”明皇道:“看你浴后,光似凝脂,潤如燦玉,淡妝鋪粉,涼思滿襟。呀,殿前花落苔新,想是一番朝雨了。”宮娥道:“玉床銀簟都設(shè)在此。”明皇道:“你浴后困倦,少睡片時。”貴妃道:“尊旨了。”見那貴妃,徜徉床上。明皇道:“宮娥把團扇來,輕輕扇著娘娘。”宮娥道:“曉得。”看那沙邊(溪鳥)(涑鳥)戲得好,明皇道:“任他(溪鳥)(涑鳥)戲得好,怎勝這鴛鴦被底眠。”宮娥道:“奏爺爺,娘娘身上出血了。”明皇道:“癡婢子,娘娘汗是紅的。”貴妃醒覺,說是“何物驚醒我?”宮娥道:“是那柳上新蟬。”貴妃道:“我方睡去,又早亭午也。”高力士稟道:“午宴排在芙蓉殿了。”只見明皇與貴妃同到殿中,高力士說道:“進(jìn)水晶藕。”宮娥道:“進(jìn)綠沉瓜。”貴妃問道:“點點滴滴是珍珠泉么?”明皇道:“這是疏龍激水做成的。”貴妃道:“真好涼景。”明皇道:“叫內(nèi)侍宮娥,都去放舟采蓮,要唱個采蓮歌兒。”眾人應(yīng)道:“曉得。”只見放舟的放舟,舉棹的舉棹,此唱彼和,雅韻滿耳。明皇道:“這儼然是江南風(fēng)景了。”只見貴妃起身道:“妾已醉了,且停酒罷。”忽聽馬蹄飛走,銅鈴齊響,有一探子走到宮門,說報報報。內(nèi)侍上前阻道:“圣駕正與貴妃娘娘在華清宮飲宴,天大的事,也明日來報。”探子道:“軍情緊急,這般時候還不許俺們見,俺撞進(jìn)宮門去。”竟行撞進(jìn),說:“報子叩頭。”明皇道:“這廝急急忙忙,來報甚事?”報子道:“小校是郭子儀、李光弼差來,報安祿山反信的。”明皇道:“卻怎生說?快些,快些。”探子道:“那安祿山帶甲百萬,擁將數(shù)千,收河北之地圖,鳴洛陽之天鼓,好不猖獗哩。”明皇道:“敢大半是胡兵么?”探子道:“金戈鐵騎,番漢俱有。”明皇道:“他無故起兵,以何者為名?”探子道:“還說道,娘娘和楊國舅們身上哩。他說道,牝雞生亂,雄狐肆奸。”明皇道:“如今那兵在何處?”探子道:“僭位東都,做大燕皇帝了。”明皇道:“長安與東都,只隔潼關(guān),有哥舒翰領(lǐng)著朔方健兒,料也沒事么?”探子道:“做官的大家蒙蔽,還不曉得潼關(guān)已破。關(guān)隴以東,都是賊據(jù)了。”明皇道:“那一路吏民何如?”探子道:“逃的逃,死的死,賊兵不日攻長安城了。”明皇道:“這報子辛苦,內(nèi)庫支賞與他。”探子道:“叩謝御賞。”起來去了。

  明皇道:“高力士,你可傳旨,即日駕幸蜀中。傳位太子,詔郭子儀為兵馬大元帥,李光弼、侯希夷等副之。各立忠勛,刻期恢復(fù)。”高力士道:“領(lǐng)旨。”貴妃道:“宮娥們,可收理錦幄鈿車,妝奩樂器,從駕西行。”宮娥應(yīng)去,貴妃跪倒,說:“賤妾蒙陛下厚恩,漁陽之變,子實兵端,何惜一死,以謝天下。”明皇扶起說:“妃子,他原是借名你們,奈龍運偶遭陽九,料狙智不過朝三,暫爾遷岐,終當(dāng)興漢。”高力士領(lǐng)著眾軍校奏道:“邊信更嚴(yán),敵氛其惡,就請發(fā)駕。”只見鸞駕一擁前去。高力士道:“蜀都是錦繡之鄉(xiāng),花鳥之地,請寬圣懷。”明皇道:“高力士,怎忘得長安。”貴妃道:“腸已九回,那堪杜鵑徹耳。”高力士道:“娘娘當(dāng)指日還宮,不須悲泣。”明皇道:“來到何處?”高力士道:“前面是馬嵬了。”明皇道:“天晚駐駕。”百官有赴行在者,即許隨侍。高力士道:“承旨。”正是:

  月殿真妃下彩煙,漁陽追膚及湯泉。

  君王指點新豐樹,幾度親留七寶鞭。

第十回 因避亂柳娘祝發(fā) 憐嬌眷長老收徒

  話說柳姬,聞得兵變,正在驚慌。輕娥走來報道:“夫人,城中人都說安祿山反了,已奪東都,殺入潼關(guān)來了,我們何處避好?”柳姬道:“輕娥,相公久在行間,京城忽生兵變,似我冶容,恐遭毒手。想起法靈寺,最近長安,老尼又是舊識,到不如剪發(fā)毀容,投禪寄跡。天倘見憐,賊散之后,再得會丈夫一面。就不然,也好保身全節(jié)了。”輕娥道:“夫人所見極是,輕娥也愿隨行。”柳姬道:“又一件,這般兵荒時歲,寺中供齋甚難。我前日燒香,見那熙陽觀,只隔數(shù)里,且是女觀。你去做個道姑,早晚往來,豈不兩便。”輕娥道:“既然如此,我辦了鏡子剪刀在此,再到門前打聽賊信報你。”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

  又有詞為證:

  萬戶傷心生野煙,千門空對舊河山,紅衣落盡暗香殘。 幾處胡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百年多在別離間。

  右調(diào)《浣溪沙》

  且說柳姬,對鏡子把頭發(fā)破開,拿在手中,長嘆—聲說:“頭發(fā),不是我獨虧你,古人也有那披發(fā)佯狂、斷發(fā)文身的。只我自丈夫去后,久不治妝。一種妖嬈,萬般憔悴,縱使人見,安得似前。我還要剪你為尼,這是我過慮了。”你看,竟把發(fā)兒剪下。“頭發(fā),我既剪了你,只可恨結(jié)發(fā)人,今成兩處了。”輕娥疾忙走來,說:“夫人,賊已薄城,圣駕奔蜀了。我便做道姑去,縱不能跨鶴,且伴鸞棲便了。又聞得相公與侯節(jié)度,泛海去青州了。夫人,你把伽帽緇衣,扮起來看。”柳姬只得換了衣帽,輕娥道:“夫人就是佛前天女一般。”柳姬道:“你把星冠羽衣扮起來看。”輕娥也改了道姑模樣。柳姬道:“輕娥,你就似王母前頭許飛瓊。”輕娥指著夫人道:“你真是天女,若獻(xiàn)花枝。”柳姬亦指著輕娥道:“你賽飛瓊,宛赴瑤池。輕娥,惟那玉合兒,是相公當(dāng)日原贈的,須帶隨身。其余家計,費用將完,縱有些許,也顧不得了。”只聽外面喊叫聲急。輕娥道:“夫人消息甚緊,快出門去罷。”柳姬是未曾外行之人,也不得不隨眾而逃。按下不表。

  且說安祿山,統(tǒng)領(lǐng)大兵,勢如破竹,一路上羯鼓羌歌,喧喧嚷嚷。祿山不覺仰天大笑道:“軍校們,且喜那隴地俱平,長安已近,唐皇逃去蜀中了。大家奮勇入城,論功行賞。”眾軍聞聽,俱各歡騰而進(jìn)。只見那避亂的,不論男女老幼,一齊奔忙。其時柳姬、輕娥亦夾雜在內(nèi),隨出城來。柳姬道:“輕娥,賊兵想已入城,聞?wù)f是孤寡僧道都不殺害,我們速向前去。”又聽一片喧嘩,倍覺驚怕。兩人正在同行,忽被驚唬,竟沖散了。聽得祿山分付眾官,扈駕入紫宸殿,梨園樂部,都到凝碧池供奉。眾應(yīng)領(lǐng)旨而去??蓱z那王子宮女,一簇一攢,也隨亂人奔行,猶如喪家之狗。

  巴說柳姬行去,被游兵一沖,各自逃避,早不見了輕娥。因叫道:“輕娥在那里?”并沒有人答應(yīng)。便想道:“我且尋法靈寺便了。”那輕娥被兵沖散,也來尋找柳姬。說:“夫人,夫人呀,何處去了。”此非久停之處,想起“李王孫行時,說只在終華二山,只得那里尋他,再作理會。我快去也。”再說柳姬,心慌意忙,行了許久時候,說:“且喜賊鋒漸遠(yuǎn),這月明中,望見那朱甍畫棟,多是法靈寺了。”趲行前去。“呀,此間已到山門了。”門掩在此,叫聲開門,內(nèi)里問道:“是誰叩門?”柳姬迎:“可喜有人應(yīng)了。”只見小尼執(zhí)燈,同老尼走來,說道:“像是個女憎么?”開門見了道:“果然一位師兄,這時候從那里到此?”柳姬道:“持來奉投上方。”小尼道:“好寶相,敢是一位活菩薩么。”老尼道:“師兄莫怪我說,你不似慣出家的。”小尼道:“你們月下談心,我取茶來。”老尼道:“師兄,年來行腳,請示同門。”柳姬道:“師父聽啟,一言難盡。只因胡塵乍驚,家緣都罄,愿寄空門,聊度此生。”老尼邁:“只怕你剃頭不剃心哩。”柳姬道:“如今也都罷了。”老尼道:“可原有丈夫么?”柳姬道:“不敢相瞞,先曾有夫來,奈何遠(yuǎn)征未歸。”老尼道:“我左顧右盼,你到像是柳夫人,怎么至此?”柳姬道:“師父,弟子就是柳氏了。”老尼道:“呀,原來果是夫人,我曉得你意兒。只因那月貌花容,怕有些風(fēng)吹草動,因此剪發(fā)出家了。這寺中粗茶淡飯,且度時光。員外不日榮歸了,自然夫妻團圓。”柳姬道:“我已無家可歸,那有這個日子。師父升座,待弟子拜禮,請賜法名。”老尼道:“老憎原是悟空,夫人便名做非空罷。明日以后,只做師弟相稱了。”柳姬道:“多謝師父。”正是:

  亂離無處不傷情,半夜中峰有罄聲。

  愿得遠(yuǎn)公知姓字,焚香洗缽過余生。

第十一回 華山上逢婢談舊 幕府中寄詩遣奴

  話說李王孫,自到華山,日日做些修煉工夫,久慣也漸成自然了。一日說道:“俺徑入中條,見張果尊師,他叫我納新吐故,卻老還童,來這華山云臺觀做個羽人。明星夜禮靈藥,朝修綠簡丹文。指日形骸欲委,青天白日沖霄,羽翼將生。住此數(shù)年,不覺又是初秋了。且自散步閑行,也可乘時觀化。這華山,真好景物。你看,三峰如繡,一片殘霞斜日,果是丹邱所在。俺想游仙的人,自有幾多樂處。比如那塵世中攪攪擾擾,迫迫忙忙,一霎榮華,千年富貴,都只好做話柄了。這搭兒瀑布飛流,青松夾道,將蒲團打坐一回。正是: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呀,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人來,且自回觀去也。”起身要走,恰好輕娥走來相訪,說:“這邊有個道人,待去問他。”見了李王孫,說:“仙長稽首。”李王孫道:“道姑何來?”輕娥道:“數(shù)年前,有個李王孫,在這華山么?”李生道:“這里沒有什么李王孫,既別數(shù)年,想多不在了。他原是何人?”輕娥道:“他是青門隱名杰士,有句話不好說。仙氏到大像李王孫。”李生道:“你是何人?”輕娥道:“是他侍女輕娥。”李壬孫道:“我說你也像他。”輕娥道:“呀,這等說仙長是李王孫了。”李王孫道:“韓君平和柳姬何在?你為何道妝起來?”輕娥道:“王孫尚自不知。韓相公次年及第,官授金部員外。因去平盧參軍,安祿山這賊,攻破長安,夫人猶恐不免,剪發(fā)為尼,我也做道姑了。”李王孫道:“怎么你一人來呢?”輕娥道:“當(dāng)時要一投法靈寺,一投熙陽觀,行至中途,游兵沖散,我特來華山相訪,欲托余生,兼尋前約。”李王孫道:“原來恁的大亂了。我這山中人,那里曉得。正是:尚不知有漢,又安知有魏晉乎。哎,韓君平,韓君平,你既得佳麗,又享科名,何等榮華,到今卻兩下飄零,不如我蕭然無累了。我住在云臺觀,此去數(shù)里,有個蓮花庵,都是女冠,你可從柳姬姓柳,那里入道去好。”輕娥道:“我倒幸遇王孫,尚有棲身之處,不知我夫人流落何方?”李王孫道:“道家清淡,你敢還想著當(dāng)時哩。”輕娥道:“物極則哀,花落必殘也。一意清修了。”輕娥道:“就此別了。”李王孫道:“待我過幾日,到庵來看你。”正是:

  頭白金章未在身,唯將云鶴自相親。

  舞衣施盡余香在,一飯胡麻度幾春。

  且說韓君平參軍侯節(jié)度,已經(jīng)數(shù)載,那暇想及家事。一日偶爾說道:“幸喜太子早踐鴻基,祿山已遭獍難,兩京光復(fù),大駕西還。只是那長安破后,宮殿灰飛,士民星散,知我柳姬存否何如?哎,縱免他璧碎珠沉,少不得云孤月寡,風(fēng)塵荏苒。音書絕關(guān)塞,蕭蕭行路難。”忽見侯節(jié)度行來,只得上前相見,說“元帥拜揖。”侯節(jié)度道:“參軍拜揖。”韓君平道:“元帥,可喜長安已平,多想朝元有待。”侯節(jié)度道:“參軍,下官遁守東隅,師徙左次,坐觀賊敗,生戴君仇。何如泛五湖之舟,歸南岡之步。”韓參軍道:“元帥青徐施警,海甸晏安,此皆由節(jié)度先聲制人,洪威及遠(yuǎn)。即令那三方多難,余孽猶存。聞得李太尉又代郭令公為將了。元帥就露表請朝,連兵討賊,豈不是身名俱泰,終始兩全。”侯節(jié)度道:“承教承教,下官便振旅長驅(qū),參軍望同心犄角。”參軍道:“愿依大樹,一借前籌。”侯節(jié)度道:“權(quán)且告別。”韓參軍送節(jié)度去后,說道:“我數(shù)日間又要從侯節(jié)度赴義河陽。長安漸近。先遣一介西行,討問柳姬所在。這般亂后,縱好,也只留得一身了。如今把個練囊,盛著白金百兩,權(quán)寄他為朝夕之費。哎,柳姬,柳姬,想起你來,且都不要說別的。只你那窈窕的身兒,溫存的性兒,也就有無窮想處。我與你在家時,少什么唱隨,管幾多風(fēng)韻。我就把此意吟成一詩,題在練囊之上。”遂沉吟一霎,寫道:“章臺柳,章臺柳,昔時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詩已題了。“想我柳姬,到渭河相別,眉峰鎖黛,淚雨成珠。道是若逢江上使,須寄隴頭人。我別去數(shù)年,那淚痕點點滴滴,尚在那衫兒上,卻才寄得這一封書,叫他怎不怨我。”不覺泣下。“只一件,這幾年長安城中,閭里成墟,門庭易主,知可尋得他著么?奚奴那里?”奚奴道:“有,相公有何使令?”韓參軍道:“我命你去長安,尋訪夫人消息。”奚奴道:“盜賊縱橫,關(guān)途阻塞,怕還去不得哩。”韓參軍道:“長安久已平復(fù)了。只是我羈身王事,不能早歸。這里有白金百兩,先寄夫人用度???,昔日秋胡的妻,怨其夫懷金陌上,投水而死。我卻不是那般人。這練囊上是寄夫人的一首詩。”奚奴道:“相公不久還朝,且少憂憶。小人去長安,一定尋個下落。”韓參軍道:“奚奴,早去早回,到洛陽城來會我。”奚奴道:“理會得,俺去也。”正是:

  洛陽城里見秋風(fēng),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fù)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

第十二回 奚奴問息逢尼院 光弼功成奏凱歌

  話說輕娥在蓮花庵修行,真是:

  霧卷黃羅帔,雪雕白玉冠,

  野煙溪洞冷,林月石橋寒。

  因想起前事,說:“向為兵亂,與夫人中途相失,來到華山,得遇李王孫,就此庵中做了道姑,不覺又是數(shù)載。想我夫人,雖曾削發(fā)為尼,不知當(dāng)時得到法靈寺否?我縱然游方之外,豈無戀主之情,這幾時好生放他不下。聞得昔時神僧杯渡,列仙御風(fēng),相見何難。今日我還不能到此境地,等與李王孫說,我還下山去,到長安近處,訪個消息,卻不是好。”把輕娥欲下山訪柳姬消息按下不題。

  且說那柳姬,托身法靈寺中,想起韓郎,說道:“他參軍河北,近說轉(zhuǎn)徙山東,多只為王事賢勞,賊徒猖獗,因此尺書不及,—價無聞。哎,我奇跡在此,就是你有個人來,教他何處尋我。想我兩人,拈成一段風(fēng)流,也虧殺李王孫周全。但百年無多,不能常常廝守,思想起來,覓什么封侯。的番兵亂,便是楊妃,也死在馬嵬,真是薄命佳人,竟將金鈿虛投碧海了。我如今暗藏機彀,暫向空門,只是我累這頭發(fā)了。你看轉(zhuǎn)輪藏中,有經(jīng)在此,且翻一翻。”按下柳姬看經(jīng)不表。

  且說奚奴,持著練囊走來,說:“俺相公著我到長安訪柳夫人消息,這長安兵荒之后,真?zhèn)€是第宅皆新主,衣冠異昔時,那里去尋他。聽得一路人說法靈寺那里,有個尼姑,姿色雙絕,原是官宦人家,到像俺夫人的行徑。俺一直投這里來。呀,那彈堂上一個尼姑翻經(jīng),果然與夫人一般,且竟去問他。”進(jìn)了禪堂,說:“柳夫人,韓相公有信在此。”柳姬道:“客官何來?是甚柳夫人呢?”奚奴道:“夫人你怎忘了,小人是奚奴,相公特遣來尋訪夫人。”柳姬仔細(xì)一認(rèn),說:“呀,果是奚奴。”含著眼淚問道:“相公好么?”奚奴道:“相公平安,小人來城里城外,都已走遍。偶來此處,不意得遇夫人。”柳姬道:“你還想尋章臺舊第么?萬分不能了。”奚奴道:“相公寄來練囊,書就在上面。囊里有白金百兩。”柳姬接來一看,原來是一首詩。念了一遍,說:“哎,這卻說差了??v使長條似舊,怎猜做陌頭垂柳。他只道我還似當(dāng)時哩,那知道,腰細(xì)漸漸驚秋了。相公一向在何處?敢他也憶著長安么?”奚奴道:“相公參謀淄青,長安不見,每日生愁。今烽火少停,故此遣小人,赍百金,特地相投。”柳姬道:“我出家人,要這金來何用。”奚奴道:“權(quán)作齋供,相公回來,另有區(qū)處。”柳姬落淚道:“知他兒時回歸?”奚奴道:“且免愁煩,歸期只在清秋了。相公颙望回報,夫人作速寫書。”柳姬道:“我也把鮫綃一幅,寫詩一首答他。”悲吟一回,說:“我這首詩,管著許多心事,新怨舊愁俱在中,寫道:‘楊柳枝,芳菲節(jié),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fēng)忽報秋,使君來時豈堪折’。”奚奴道:“看你這樣文才,何減蘇惠,只是俺相公須不比竇安南。相公近在河陽,夫人不如去那里相會。”柳姬道:“這般時候,我孤身怎么去得。奚奴,你把這鮫綃帶去罷。”奚奴道:“小人去就對相公說,夫人別后,夢斷雙蛾,猶如春后之柳了。”柳姬道:“到他來時,知我可還在么?”奚奴道:“小人曉得,叫我相公早辦歸身就是了。又一件要緊事,似你才貌,就是剪發(fā)毀形,猶恐招人耳目。比如那六祖,隱于獵家,一十九年,今后更要深藏些才是。”柳姬道:“你說的極是。只怕你相公要淹留哩。”奚奴道:“相公也只無奈,小人去了。”柳姬道:“你再說與相公,休慮我消瘦,雖現(xiàn)出家,卻不知愁。”奚奴道:“曉得,俺去也。”忽老尼走來,說道:“師弟,你自入寺來,頗能擺落,今回卻為何啼哭?”柳姬道:“韓郎遣信到此,不覺故態(tài)復(fù)萌,情緣難斷。”老尼道:“這練囊是他寄來的么?”柳姬道:“正是。”老尼道:“你將何物答他?”柳姬道:“他寄我白金百兩,囊上是一首詩。也寄一首詩答他。”老尼道:“將近授衣時候,你何不寄征衣去。”柳姬道:“縱欲縫裳,知他近來肥瘦如何?”老尼道:“相公既有信來,便不忘你,也就歸了。”

  正說話間,只見沙府中沙蟲兒到來,說道:“老師父,沙府太奶奶生日,要誦蓮花經(jīng)。聞你有個新來徒弟非空師父,請你二人到府中去。”只見柳姬扯過老尼,背地說道:“師兄,還是去好不去好?”老尼道:“太奶奶平日好善,他老爺原是吐番大將,歸順我朝,近日立功隴西,十分得寵,怎生違得他。”柳姬道:“如此領(lǐng)教。”老尼轉(zhuǎn)身道:“大叔,拜上太奶奶,自當(dāng)奉命。”沙蟲兒道:“俺回復(fù)去便了。”轉(zhuǎn)過法云、慧月兩個徒弟來說:“你們在此做甚?”老尼道:“這囊中是韓員外寄他夫人的白金百兩,你們可收進(jìn)去。”法云道:“待我來拿一拿。”拿起,卻跌倒在地。說:“不好了,我怎么動彈不得。”慧月說:“你從來強健,今卻怎的。”法云道:“這叫做財多身弱。”慧月說:“待我來拿。”也倒在地,說:“不好了,我待要死,快買杪板。”法云道:“卻怎的這般說?”慧月道:“這叫做財旺升官。呀,這囊上原有字,我們?nèi)糇R得的,就收這銀子。”法云道:“拿來我識。”故意沉吟一時,說:“金子是我的。”慧月道:“你一字不識,怎生要這金子。”法云道:“一字不識的,才有金子哩。”老尼道:“休羅唣,隨我去罷。”按下不表。

  且說李太尉,代郭子儀為統(tǒng)兵大元帥,坐整龍驤,雄開虎帳,平定那些鼠竊,如反掌之易,甚是威烈,行見凱歌歡暢了。正是:

  卷旗生風(fēng)喜氣新,早持龍節(jié)靜邊塵。

  漢家天子圖麟閣,身是當(dāng)今第一人。

  他坐在帳中,說道:“下官李光弼,本營州人也。屢以戰(zhàn)功,晉位司徒,近如太尉。只為國家多難,祿山始平,思明復(fù)起。如今史朝義也已弒父稱尊,河洛悉為戰(zhàn)場,幽燕是他營窟。蒙主上命俺總統(tǒng)六師,討平諸鎮(zhèn)。李抱玉那里?”李抱玉應(yīng)道:“有。”李太尉道:“俺取徑陳留,你可潛薄河陽。聞得侯節(jié)度韓參軍部兵,自淄青赴義,但得諸君如此,賊不足平矣。待他來時,再作計議。”

  只見侯節(jié)度統(tǒng)領(lǐng)軍兵,將近大營。侯節(jié)度道:“此間是太尉營前。將校們通報,侯節(jié)度等到此。”小軍報進(jìn)。李太尉道:“疾忙請進(jìn)。”侯節(jié)度同韓參軍進(jìn)營,參見已畢。侯節(jié)度道:“聞得太尉代郭令公,軍麾不動,氣象一新。真在玉帳之中,圖上金城之略。”李太尉道:“節(jié)度東方留守,可當(dāng)節(jié)制之師。參軍西第稱賓,足具先謀之伐。”侯節(jié)度道:“愿依左律,一效中鼙。”李太尉道:“下官刻期進(jìn)兵,專候諸君見顧。節(jié)度帳下,有虞侯許俊,義勇之士,何不相從。”侯節(jié)度道:“下官帶來臨淄十萬戶,即墨五千人,是他為殿,以此來遲。”李太尉道:“下官料此賊,一戰(zhàn)必敗。敗則必奔幽州,已遣仆固瑒等伏兵追擊。前哨官,可傳令許虞侯,徑提一支兵去助他,不須來此。”眾軍傳令已畢,李太尉道:“俺們即此拔營,前到橫水,會回紇朔方兵。倘遇賊來,即便接戰(zhàn)。眾軍一齊排隊前去。”眾應(yīng)道:“得令。”

  且說史朝義營中,亦議迎敵。田承嗣走到帳前稟見。史朝義道:“田將軍,李光弼師次洛陽,又新來個侯希夷,他們部伍,十分嚴(yán)整,好生提防。”田承嗣道:“不妨,不妨。輸了他也少不得你個平頂冠。”史朝義道:“卻怎么說?”田承嗣道:“你去了頭,自然平頂了。”史朝義道:“你也少不得封個并肩王。”田承嗣道:“卻怎么說?”史朝義道:“你去了頭,卻就并肩了。”田承嗣道:“都好利市,只管殺向前去。”正遇天朝前哨。

  李太尉分付:“上前打話。”眾軍喝道:“俺這里是李太尉、侯節(jié)度親自領(lǐng)兵。”那邊軍也應(yīng)道:“俺這里是大燕史皇帝,親自領(lǐng)兵。”只聽官營中鑾鈴響處,說:“李抱玉當(dāng)先出馬。”那賊營中彩旗分處,說:“田承嗣當(dāng)先出馬。”兩人戰(zhàn)了數(shù)臺,田承嗣敗陣而走。只見侯節(jié)度出營說:“你那反賊,敢曉得侯希夷么。”史朝義出馬說:“待朕決戰(zhàn)侯節(jié)度。呀,唐事已去,天命在吾,何用多言。”戰(zhàn)了幾個回合,史朝義敗陣而逃。侯節(jié)度道:“俺們作速追去,務(wù)誅此賊。”李太尉攔阻道:“且住,窮寇勿追,窮獸勿逐。俺們只提大師,徐躡其后。又一說,怕他詐敗,或有伏兵。須若大敵之臨,莫作中軍之好。按轡徐徐前去,再作道理。”只見許虞侯迎來說:“太尉,許俊參見。”李太尉道:“許虞侯你來了,史朝義今在何處?”許俊道:“史朝義由前敗去,欲還幽州,仆固瑒和小將等追及漁陽,他就醫(yī)巫閣祠下縊死。降將李懷仙,傳首京師去了。雍王及仆固瑒元帥們,佇候太尉早臨,調(diào)停河北東都事體。”侯節(jié)度等說道:“太尉妙算,允服輿情。”李太尉道:“侯節(jié)度,你可同韓參軍,遍傳露布,先到長安。下官調(diào)停事畢,即與李將軍,改入國之軍容,舉飲□之曠典。”侯節(jié)度道:“謹(jǐn)依尊命。”李太尉道:“就此別了。”正是:

  雙旌過易水,千騎入幽州。

  只見太尉與李抱玉,領(lǐng)著大隊而去了。侯節(jié)度向韓參軍道:“河陽之役,予有微功,皆由參軍指訓(xùn)。”韓員外道:“元帥、虞侯,如此元功,自宜懋賞。”侯節(jié)度分付道:“將士們,班師回朝。”眾人應(yīng)道:“得令。”俱各歡騰而歸。正是:

  月蝕西方破敵時,及瓜歸日未應(yīng)遲。

  斬胡血變黃河水,梟首常懸白鵲旗。

第十三回 入虎穴柳姬底節(jié) 訪云臺故友談心

  話說沙吒利,投順唐朝,屢立戰(zhàn)功,竟承茅土。如今寶應(yīng)皇帝,好生愛他,已封為歸義王了。他偏最溺酒色。何以見得,那日靜坐府中,說:“俺雖是番將,煙花心性,風(fēng)月襟懷,府中頗有數(shù)十房侍兒,卻少一兩人可意。長安城中,只有那章臺柳,色艷無雙,才情第一,到落在韓翊之手。向年俺院子,曾在法靈寺見來,訪得他近入此寺為尼,改名非空了。俺母一向好佛,前遣沙蟲兒去說,太奶奶請到府中誦經(jīng),他畏俺的勢,許著就來。倘若來時,卻也不問原由,只要從俺。沙蟲兒這般時候,如何還不見到?”沙蟲兒道:“他敢就到。只是一件,俗語說得好,一來莫惹油頭,二來莫惹光頭。他先是油,后是光的,不要惹他。”沙吒利道:“胡說,光則光著他,由則由得我。”沙蟲兒道:“還有一件,這風(fēng)流行中,當(dāng)以情親,莫以勢壓。老爺要近他,也放溫存些。”沙吒利道:“俺家自有制度,你且去府門前打聽。”沙蟲兒道:“曉得。”

  且說老尼與柳姬,清早起來,說昨日之約,只得前去。迤邐行來,到沙府門前了,小心進(jìn)去。柳姬道:“此來勢不自由,事出無奈,全望師兄調(diào)停,同來同去。”老尼道:“憑他怎生,決不可說出你相公來。”柳姬道:“知道。”沙蟲兒見了,說:“二位師父請進(jìn)。”老尼與柳姬進(jìn)來。見了沙王,只得叩頭,起來站立。沙吒利道:“你這是悟空老尼,那就是非空的么?”老尼與柳姬同道便是。沙吒利道:“看他雖是禪蹤,自然冶態(tài),正是那天生尤物,世不虛名。小尼姑,你方在妙年,空門冷落,不若在俺府中,吃些安樂茶飯如何?”柳姬道:“塵世無緣,禪心久習(xí),難從尊命,請勿多言。”沙吒利道:“女奴們,只管捧妝奩來與他。”柳姬道:“我已斷發(fā),將何飾妝。”沙吒利道:“不是哦,你是個吹笙鼓瑟的佳人,辜負(fù)俺惜玉憐香的子弟。”老尼道:“哎,老爺你后宮翠繞珠圍,盡多嬌娥,那少這一個人,尚望老爺垂憐。”沙吒利道:“那老尼,還要勸他才是。”老尼道:“貧僧是老年的人了。況他是少年清修的人,我也難為主張。”沙吒利大怒道:“把老尼與我扯出去。”只見柳姬抱定老尼,放聲哭泣,說:“師兄,事當(dāng)如何?俺是決不從命的。”老尼道:“他別是一般人,怎好勸得。”沙蟲兒向前,強把老尼扯出去了。沙吒利道:“俺方才是怪那老尼,不是怪你。你既有這般麗色,卻怎好錯過芳年??茨闳萑鐫M月,膚似凝霜,芙蓉帳冷,衾枕單怯,如何消受的。”柳姬背身說道:“我那韓郎呀,那知我今日遇此強徒,惟有一死相酬,別無生計了。”沙蟲兒道:“你轉(zhuǎn)心從了老爺吧。”柳姬道:“我衷懷耿烈,豈肯輕從,休生妄想。”只見沙蟲兒慌忙上來,說:“奶奶走來了。”唬得沙吒利,離位跪接。柳姬在旁卻不知是何緣故。只見一個白發(fā)老姬走來,說:“你們?yōu)樯跏略诖?,大驚小怪。”沙吒利道:“呀,原來是母親。”叫沙蟲兒:“你怎么說是奶奶來,弄我吃一大驚。”沙蟲兒道:“小的也說是太奶奶。”沙吒利道:“以后太字要說高些,好做定心九。母親,這是法靈寺尼姑,孩兒喚來,服侍母親誦經(jīng)。”柳姬見了太奶奶,只得稽首。說:“聞得見招,速來赴命。奈將軍太相凌逼,小尼堅不肯從,幸接慈顏,愿求解脫。”太奶奶道:“原來恁的,看你愁恨郁結(jié),叫我慈悲頓生。”柳姬道:“為今之計,不如死休。”太奶奶道:“你快不要如此,只你一人獨歸,又恐中道打變,且傳壞我將軍聲名。料想女工是你本等,且隨我去繡幾尊佛,再作區(qū)處。”柳姬背身說道:“定計潛設(shè),也未可定。我有個道理,他若強來邀盟,我只得金蓖刺血了。”太奶奶道:“孩兒,你聽他說么。”沙吒利道:“母親作成孩兒娶這房小媳婦罷。”忽聽得內(nèi)院喊聲一片,說:“外邊是那來的個嬌滴滴聲音?”沙蟲兒道:“老爺,不好了,這真正奶奶來了。”太奶奶道:“孩兒,你又惹動媳婦性子了。”沙吒利著慌道:“母親,可救一救。”太奶奶道:“尼姑便隨我去。”柳姬道:“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那時,跟著太奶奶,轉(zhuǎn)向后宅去了。沙吒利道:“沙蟲兒,幾乎弄出事來。”沙蟲兒道:“老爺,怎么太奶奶不怕怎的專怕奶奶呢?”沙吒利道:“這孩子,你不曉得老婆的厲害。”沙蟲兒道:“老爺你長長大大,千軍萬馬,一些不怕,小小一個奶奶,到是這等怕他。”沙吒利道:“又不曉得,蜘蛛吞象,海青拿天鵝,這都是大怕小。”沙蟲兒鼓掌大笑道:“做官的人怕老婆,有許多解說。老爺為這尼姑,費盡心計,又打脫了。你可自嘆兒幾句,小的也續(xù)兩句何如?”沙吒利道:“狗才,你也會對句么?待我說來:狗受熱油又怕,蠶無桑葉空思。”沙蟲兒道:“老爺休怪,待小人續(xù)韻:吼動河?xùn)|獅子,驚回海底鷗兒。”沙吒利道:“狗才,也會調(diào)嘴,可惡可惡,隨我進(jìn)來。”按下不表。

  且說李王孫,在云臺觀修行,果是真境幽棲。正當(dāng)高秋暮景時候,只見自蘋風(fēng)起天末,紅果色標(biāo)林間。他說道:“俺自棄家來此,將及二十余年,真?zhèn)€車馬絕塵,只與漁樵為友。數(shù)日前,韓君平有個書來,道是目今見訪.就卜他出處的事。他與俺原系金石之交,況負(fù)煙霞之性。既非俗品,又是舊友,倘若來時,未免相見。道童那里?”只見一個道童,吃得醉醺醺,走來說道:“道童,道童,剔透玲瓏,常參北斗,別號南風(fēng)。師父稽首。”李王孫道:“你怎生這般醉了?”道童道:“師父,小官們那里不吃幾杯酒。自古道,南風(fēng)之薰兮。”李王孫道:“師長之前,好生不敬。”道童道:“自古道,南風(fēng)不競。”李王孫道:“休得胡說。韓參軍說來相訪,你去門前伺候,來時通報。”道童道:“曉得。”

  且說韓參軍,領(lǐng)著車卒們,往華山行來。說:“左右的,前面有個牧童,問他云臺觀在何處?”眾軍問了一聲,那牧童道:“轉(zhuǎn)過那松林便是了。”只得轉(zhuǎn)彎抹角,迤邐行去。忽抬頭,看見匾字,說“這是云臺觀了。”問那道童:“李真人在家么?”道童道:“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韓參軍道:“今在何處?”道童說:“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韓參軍道:“休得取笑,你去說,韓君平相訪。”道童說:“敢是韓參軍么?我去報來。”道童轉(zhuǎn)去,韓參軍分付眾軍道:“你們都到山前伺候,不可在此打攪。”眾軍應(yīng)聲回避去了。李王孫迎出說道:“韓兄,請禪堂里坐。”坐定說:“你高掇巍科,遠(yuǎn)參名鎮(zhèn),可喜可喜。”韓參軍道:“我等碌碌,因人成事,至如李兄所謂安石不起,其如蒼生何。當(dāng)今賦黨雖平,皇輿未正,李兄雖守箕山之節(jié),豈忘魏闕之心么。”李王孫道:“韓兄,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了。我已喚醒黃梁,如何又迷蝴蝶。你說當(dāng)今的人么,猶如蠅集蟻聚,怎掛齒牙。惟有峰頭玉版,鼎中金屑,才是吾愿哩。”韓參軍道:“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敬聞嘉命,頓悟前非。與兄相別數(shù)十年來,勞攘風(fēng)塵,漸漸鬢添白發(fā),也就要辭了闕廷,愿隨仙駕,覓個升天之策了。”李王孫道:“韓兄,你又差了??茨銐m緣未了,才略有余,先畢運籌,方宜辟谷。此時候,正當(dāng)展拓雄心,一腔熱血,腰間寶劍,誰為脫去。還宜持節(jié)功業(yè),覓個萬里封侯。到老年來,俺才傳你仙訣哩。韓兄,你從行后,問得閫中信息么?”韓參軍道:“向曾遣人尋訪,尚未回來。”李王孫道:“柳夫人落發(fā)為尼,輕娥也來蓮花庵做道姑了。”韓參軍道:“輕娥如今在么?”李王孫道:“數(shù)月前下山,去尋問柳姬了。”韓參軍道:“原來如此。”二人攀話不表。

  且說奚奴,得了回書,急忙前來。說:“小人出得長安,聞知相公先已回朝。到華山下,又說在云臺觀了。”進(jìn)得觀來,卻見主人在坐。說:“小人訪問夫人信息,卻在法靈寺為尼了,討得回書在此。”韓參軍道:“我已知道,回書前路去看。李兄,王程有限,不得久留,就此拜別了。”正是:

  歡逢一旦成悲別,再把仙緣云外結(jié)。

  李王孫道:“韓兄,你若再來,只恐路(辶堯)天臺空萬疊了。請了。”眾軍已迎接參軍,排隊而去。正是:

  怨別自驚千里外,論交卻憶十年時。

第十四回 沙王府主婢歡遇 通政門合囊互投

  說話沙府中一個侍女,承主人之命,教他勸柳姬順從的意思。他說:“俺是服侍新夫人的,這夫人聞得原有丈夫,不知怎的,在法靈寺為尼。俺老爺誘他到府,堅志不從,幾番尋死。太奶奶收在身邊,同他臥起,老爺只索無奈。他雖在府里數(shù)年.鏡中窺影,常常含啼。檻外將花,何能共笑。卻正是:龍悲別劍,鶴怨離琴。怎怪得他。昨日老爺分付俺,再三勸解,且待出來試說一回。”

  卻說柳姬,剪發(fā)為尼,原為守節(jié)。不幸誘禁沙府,多蒙太夫人垂念,未致失身。近來逼他改妝,雖在蓄發(fā),其實含愁,有長相思一詞,描寫他近日景況:

  朝有時,暮有時,潮水猶知日兩回。人生常別離?!碛袝r,去有時,燕子猶知秋后歸。君歸無定期。

  柳姬盼望韓郎早歸,那一日不在心頭,旁人何由得知。那女侍見柳姬出來,上前說道:“夫人,你只不從俺老爺罷了,卻這般愁悶怎的。俺府中金漿玉饌,繡闥錦衾,好生受用。老爺教我勸你,從他也罷。”柳姬道:“女奴,你怎知道,玉饌金漿,都成鴆毒;錦衾繡闥,便是狂牢。教我如何不悶。”女侍道:“叫府中樂師們,承應(yīng)一番解悶好么?”柳姬道:“也都是游童艷婦之詞,誰要聽他。你去門前看,或有尼姑叫他誦些經(jīng),若是道姑唱個道情兒也好。”女侍道:“待我出去看來。”不題。

  且說輕娥下了華山,游到長安。他說道:“俺尋訪柳夫人消息,誰知兵火之后,法靈寺也都?xì)Я恕B務(wù)f韓員外尚未回朝,待俺再到長安城中,試看一看。”才到城里,適經(jīng)過沙府,被那侍女瞧見,說道:“是好一位仙姑也,不免問他一聲。道姑,你如此仙品,可有什么道術(shù)么?”輕娥道:“設(shè)咒水,談劍術(shù),還有天符哩。”女侍道:“你住何處?”輕娥道:“俺列在金天仗,也曾投玉女壺。”女侍道:“這是華山來的了。”輕嫩道:“敢問這是何第?”女侍道:“這是沙王府。你且在此相候。”轉(zhuǎn)進(jìn)內(nèi)宅,說:“夫人,門外有個道姑,自華山來的。”柳姬道:“記得李王孫別時曾說,只在終華二山。這道姑或者知他蹤跡,喚他進(jìn)來。”女侍出去,把道姑領(lǐng)來。柳姬望見,說:“呀,道姑到似我輕娥。”輕娥進(jìn)見。亦驚訝道:“這夫人到似我家柳夫人。且把幾句話探他便了。”柳姬分付女侍:“你去取茶來與道姑吃。”女侍道:“曉得。”竟自去了。柳姬問道:“道姑,你是從幼出家?是在嫁出家的?”輕娥道:“常侍香閣,曾伴綠珠。”柳姬道:“依你說,是人家女郎了。主人什么名字?”輕娥道:“皆稱王孫,并無真名。主人是李王孫,還有個侍姬來。”柳姬道:“他又姓甚?”輕娥道:“姓柳,因僻居章臺,故皆呼為章臺柳。”柳姬道:“后來怎么?”輕娥道:“李王孫把這柳姬配與韓君平,竟入華山。后來韓君平官拜員外,也出塞參軍了。”柳姬道:“你卻如何?”輕娥道:“小道與他柳姬,為戎馬沖散,兩地分離。”柳姬道:“呀,你敢是輕娥?”輕娥道:“你敢就是柳夫人么?”二人抱頭悲感,不敢高聲。輕娥道:“各處尋訪,不料在此相遇。”柳姬道:“你在華山,會李王孫么?”輕娥道:“王孫在云臺觀。輕娥就在蓮花庵。”柳姬道:“你們都在華山,玉山青鳥,仙使難通,那知有今日之會。”輕娥道:“你當(dāng)時分散,還到法靈寺否?”柳姬道:“那時投入法門,幸蒙悟空老師父收留。如今靜守數(shù)年,才得音書一寄。”輕娥道:“相公書來,是怎生說?”柳姬道:“他惟問道:別后長條還在無?”輕娥道:“你如今在府中,卻安樂了。”柳姬道:“說那里話,被他計誘至此,我朝夕只與太夫人相處。”輕娥道:“哎,沙將軍,你錯用心了。”柳姬道:“輕娥,你今在名山洞府,飲露餐霞,大強似我了。”輕娥道:“夫人,轉(zhuǎn)眼一別,又是十?dāng)?shù)年。”柳姬道:“你住此伴我?guī)讜r,再候韓郎信息如何?”輕娥道:“貧道既游方外,豈能復(fù)入人間。況這府中人多,倘或露形,反不全美。”柳姬不覺淚下,說:“就要去了么?”輕娥道:“夫人,輕娥告別了。相公有日歸來,你且寧耐。”正是:

  黃鶴有心留不住,白云何事獨相親。

  且說韓君平,從軍回來,說:“下官新從入覲,仍以本官擢升御史。前得柳姬回信,說在法靈寺中。只是長安再經(jīng)吐番之變,知他竟是如何?方才謝恩已華,且自乘曉出城,訪他下落,多少是好。呀,這是章臺之下。當(dāng)初與他相遇,正在此間。今日知在何處?我再到別處尋問便了。”

  且說柳姬,在沙府?dāng)?shù)載,雖能全節(jié),終是偷生。說道:“昨聞得青州將佐,近已入朝,想我韓郎亦在數(shù)內(nèi),他卻怎知我陷身在此。且這沙將軍,朝廷好不寵幸。就是知道,也不敢申言。今日府中女伴們約我閑游,我雖沒這情緒或者在外討個信兒也不見得。”卻說一個女侍走來,說:“啟夫人,車已駕了,他們都出延秋門去。”柳姬道:“也出延秋門去罷。”遂上了車兒,行了多時,女侍道:“這來到金溝上了,夫人你雖守志不從,外人都道你專房之寵哩。”柳姬道:“哎,韓郎聞得,只道我真?zhèn)€如此,卻難分辯。”二人在車中談?wù)摬活}。

  且說韓生尋來,說道:“我才到法靈寺,大半燒殘。那老尼也不知去向,何況柳姬。這是我不合久留在外了。不免再往別處尋問。”

  柳姬的車兒也復(fù)行來。說道:“自古說,兵兇戰(zhàn)危,韓郎知他在么?”正說話間,韓生急忙走來,說:“這到龍首岡上,望著那駿牛駕著車兒,兩個女奴在后,我且稍住,隨著他行。呀,那車中女子,似我柳姬一般。”柳姬亦驚疑道:“呀,那路邊立的,就似我韓郎一般。且開簾看來。”問道:“道旁立者,得非韓員外乎?”韓生道:“便是韓翊。車中得非柳夫人乎?”柳姬道:“是了。天哪,……”不覺得婆娑淚下。韓生問道:“你為何卻在此間?”柳姬道:“妾今陷身沙府。非不能死,正圖郎君一見,還尋個出頭日子。”韓生方欲舉步向前,再說一兩句話兒。院子攔阻道:“唗,閑人不得近前。”韓生逡巡一會,不敢前進(jìn)。柳姬道:“今日同行有人,難訴衷曲,明早到通政里門來,切莫爽約,就此去也。”只見仆夫催著車兒去了。韓生道:“柳姬怎生就去了,天殺的那駕車牛兒,他偏這般快法。呀,原來遺下許多花鈿。也是你頭上物件,我且收拾回去。”

  且說那前行的車兒,已入延秋門里。女侍道:“他們車兒先去了,天色已晚,可速追去。”柳姬道:“已到府門,怎好下淚。只得忍耐,再作理會。”進(jìn)了沙府,一宿晚景不題。

  到了次日清晨,蒼頭起來,見了女奴,說夫人夜來分付,駕車伺候,車已駕了。原來夫人自有丈夫,昨日出城,恰好遇見,怪道他死不肯從哩。俺老爺那知他心里事來。”女奴道:“呀,夫人來了,我們一壁立地,伺候便了。”柳姬昨日見了韓生,雖然約會,卻一宿不曾睡著。次日極早,束妝齊備,他說道:“妾身昨日出游,不意龍首岡上,果然遇著韓郎。眼見得咫尺天涯,真?zhèn)€神留足住。今日約他來通政里門,再圖一會。夜來分付蒼頭,依舊駕車伺候。料不誤也。”女奴道:“夫人今日往何處去?”柳姬道:“往通政里門去。”女奴道:“車已駕矣,就請夫人上車。”柳姬上車坐穩(wěn),催促前去不題。

  且說韓生,昨日得見柳姬,不能明白入沙府原由,到愁悶了一宵。黎明起來說:“龍首岡得遇柳姬,原來落在沙府,又已蓄發(fā)了??此菹?,決不是棄舊憐新的。約我今早到通政里門再會,只索前去。呀,我來得太早門還未開,他還未到么。”言猶未了,“你看,那邊有一車兒來了,想便是他,我且立候。”卻說柳姬早已遙遙望見,待到跟前,說:“韓郎來了,真信人也。”韓生道:“柳姬真?zhèn)€到此,你好多情也。我想起我家故事:昔日吳王之女紫玉,欲從韓重,竟不得遂而死。你不記南山之詩乎?那詩上說:‘南山有鳥,雌失其雄。’你可能效紫玉否?”柳姬道:“妾還記得君家一事:昔日韓馮之妻,為宋王所奪,賦詩見志,相繼而死,有雙冢鴛鴦之異。妾得一見,死有何難。但愿韓郎別選高門,再圖后事,勿以妾為念。且試問君,向日題詩鮫綃,今尚在否?”韓生拿出來說:“鮫綃在此。”將鮫綃投去。“不如還你,免致相思。我初時與你的玉合兒可在么?”柳姬將合取出說:“玉合現(xiàn)存。”遂將帕兒包了,亦向韓生投去。韓生道:“便留你處也罷了。”柳姬道:“睹物傷情,反覺不美。”二人正然說話,女奴向前說道:“夫人請回,老爺一定有人察訪。”蒼頭亦插嘴道:“相公揩了眼淚,別處去哭罷。”柳姬垂淚道:“當(dāng)遂永訣,愿置誠念。”話未了,蒼頭們策牛而去。落下韓生,悵望一回,說道:“呀,他又則去了。看他輕袖搖搖,香車轔轔,情斷意迷,去如驚鹿。待我看這玉合兒,原來一幅輕素,結(jié)著個同心,又著些香膏在內(nèi),分外光瑩。但做不得連城再返了。”

  忽見公差走來,說:“稟韓爺,小的是淄青帥府差來的,后日列位老爺合樂酒樓,請老爺同赴。”韓生道:“只恐有事,不得來了。”公差道:“眾老爺曾說,韓爺一人不至,一席為之不歡,還望赴臨。”韓生道:“我知道了,先去拜上。”公差應(yīng)聲去訖。韓生道:“哎,所喜將佐凱還,朝廷晏樂。只我,有去帷之嘆,怎能免向隅之悲。好不苦也。”這正是:

  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濕羅巾。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不知韓君平還能與柳姬重圓否?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許虞侯計歸完璧 沙將軍疏還紫騮

  話說李王孫,道裝行來,說:“俺自與韓君平相別,才是秋暮,忽已冬深,竟不知他與柳姬相會否?前日輕娥來約俺,同下山去。輕娥從舟,俺便游陸。一路來,寒威乍斂,積雪漸開,好一片清景也。輕娥行時,約在西岸相候,俺早到此,他還未來。呀,那邊有人泊舟了。”

  輕娥才下舟來,即遇王孫,向前稽首已畢,李王孫道:“你來了,舟中雪景好么?”輕娥道:“夜乘剡水放輕煙,絕勝騎驢上灞橋。”李王孫道:“且喜長安城近,此時早朝初散了。俺與你各尋庵廟且住,再探韓君平事體如何。”輕娥道,正是:

  一別心知兩地秋,寒鴉飛盡水悠悠。

  山中舊宅無人住,來往風(fēng)塵共白頭。

  話說長安城中,那些伶人官妓,知道奏凱老爺們聚會,俱來伺候。老伶道:“俺們教坊人等在此,承應(yīng)淄青將佐,合樂酒樓。官妓們,你們樂器齊備么?”女妓道:“俱已完備,你們有甚好樂府么?”伶人道:“有的是將進(jìn)酒、臨高臺、君馬黃、雉子璇,這都是盛世之音,軍中之樂。”女妓道:“你就做一篇將進(jìn)酒看。”伶人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女妓道:“呀,這是李太白的詩,你怎么抄他。”又一個妓女向伶人道:“你便依本朝樂府,做一個酒樓行罷。”伶人道:“億昔洛陽董糟邱,為余天津橋南造酒樓。”女妓道:“這也是李太白的詩.你如何又抄他。”伶人道:“咳,李太白的詩,我們便抄不得,如今人抄得李滄溟幾個字,就說做詩哩。”老伶人笑道:“這叫做‘活剝杜工部,生吞李義山’。”小伶人道:“又道是,‘老虎口中討脆骨,死人項下刮殘盤’。呀,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一簇人馬,有兩位老爺來了,我們作樂迎候。”

  卻說韋巡官與韓員外,乘馬同來。韓員外道:“韋員使,俺們淄青將佐,今日合樂酒樓,與你須索走遭也。行來此間,許虞侯還不見到,且待他來者。”話猶未了,許虞侯遠(yuǎn)遠(yuǎn)行來。說:“且喜西征奏凱,國泰民安,圣上賜長安大酺五日。俺這將佐們,相邀合樂酒樓。迤邐行來,只見那鼓樂喧闐,煙花繚繞,是好一座酒樓也。你看他,寶閣雕闌,云日交輝,許多佳致。”進(jìn)了酒樓,見了韋韓二公,說道:“下官來遲,休得見怪。”遂各拜揖。韓員外道:“俺們先謝過圣恩,方許飲酒。”許俊道:“這個自然。”只聽樂聲齊奏。韋巡使道:“下官僭長,先把盞了。”安坐已定,又各交錯把盞。只見韓員外含淚不語。韋巡使道:“韓員外風(fēng)流談笑,絕自可人,今日卻為何慘然不樂呢?”官妓們送酒。卻見韓員外仍舊停杯不飲,只帶憂戚。許虞侯挺身離坐說:“俊雖不才,頗以義烈自許,倘可效用,決不辭勞。”韓員外道:“我的悲感,也只為同林宿鳥兩處分飛。”許虞侯道:“說起是尊夫人的事了。樂人們,都退去后樓聽用。”樂人妓女,俱各回避。韓員外才說道:“不欺虞侯,向年參軍出塞,家姬柳氏,留寓京師。后因祿山兵變,削發(fā)為尼。下官歸朝,到法靈寺尋他不遇,回至京城,東南龍首岡上,卻向車中遇見,原來落在沙府了。相約次日,通政里門,再得一面,從此訣矣。”許虞侯道:“如此小事。左右的備馬來。”眾軍應(yīng)道:“曉得。”許虞侯道:“愿得足下數(shù)字,以為憑信。”韓員外連忙作書一封,遞與虞侯。虞侯收好,說:“當(dāng)立致之,你們且自飲酒。”只見虞侯脫了冠帶,換上戎服。韋巡使道:“好,好,腰間佩雙鞬似月,坐下車匹馬如云。越顯得雄威八面,卻勝他猛將千群。”虞侯上了馬,說:“俺此去非同小可也,你們準(zhǔn)備喜筵便了。”韋巡便道:“好義氣的人,就則去也。”韓員外道:“去則去,未知他事體如何,我們到后樓待他。”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按下不題。

  卻說沙吒利欲領(lǐng)姬妾們同去行獵,眾軍稟道:“啟老爺,到何處打圍去?”沙吒利道:“西郊外去。”只見軍校們答應(yīng)一聲一擁前去。那許虞侯氣忿忿急慌慌,見他過去說:“方才見沙吒利這廝打獵去了。趁此機會,正好前去。”

  卻說沙府存留軍士們,他說道:“俺老爺早間去打獵了,這位新夫人,苦不肯去,分付俺們把守著門。望見夫人走來也。”想柳姬心中有事,散步閑庭,也是無聊景況。垂淚說道:“俺禁鎖重門,我那百年恩愛,何日團圓。”忽見一將走來說:“報,報,報,將軍墜馬,勢且不救,要見夫人一面哩。”柳姬道:“你是什么人?將軍召我做什么?”許虞侯背面,將書交于柳姬。柳姬接過看完,不覺泣下說:“我那韓郎哦。”許虞侯說:“住聲,作急的上馬去也。”遂把柳姬抱在馬上,飛奔而去。

  那廂韋巡使,陪著飲酒,說:“員外放心,就有好音也。”韓員外道:“銀瓶落井,恐怕空汲哩。”正說未了,遠(yuǎn)望見一馬,馱著佳人,飛馳前來。韓員外道:“呀,許虞侯早則來也。”虞侯走快些,一霎時到了樓邊。虞侯扶柳姬下馬,才說道:“以君之靈,幸不辱命。”柳姬見了韓生,抱頭相哭。一回。韓生拭了眼淚,向虞侯拜揖道:“多謝虞侯,下官去璧復(fù)還,破鏡再合。只是一件,沙吒利那廝恩寵殊等,立見禍生。諸公何以處之?”許虞侯道:“俺們明日,把此事啟知主帥,今晚且送韓員外夫人到館中去,叫樂人們承應(yīng)備。沙吒利,沙吒利,這才子佳人直閃殺你了。我們各回,明日再作理會。”不題。

  卻說沙吒利,打圍回來,方知柳夫人被人劫去。他大怒道:“石門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俺道這兩句,有個緣由。只為那章臺柳,千方百計弄到府中。誰知是一位古古怪怪,不通情的小娘子,又遇著個遮遮護(hù)護(hù)不湊趣的太夫人,趁著那吉吉刮刮做冤家的王奶奶,辜負(fù)殺俺個標(biāo)標(biāo)致致慣風(fēng)月的大將軍。以此吃他白白的住了幾年,昨日又被一個人輕輕的借去一用。千軍萬馬,只做飛塵。鐵壁銅墻,猶如平地。早已差沙蟲兒打聽來報,好多一會,這時想必到也。”

  卻說沙蟲兒,一路上笑說道:“可笑俺老爺,平空的弄甚柳夫人到府里,準(zhǔn)準(zhǔn)的寡頭醋吃了百來瓶,活活的干想思害了十幾頓,剌剌的葡萄架倒了千數(shù)遭。枉費辛勤,沒些巴臂。近日又被個人忽的賺去,好生吃惱。著俺打聽信來,就回復(fù)他。”進(jìn)的府中、說:“小的回來了。”沙吒利道:“信息如何?”沙蟲兒道:“恭喜,照舊隨著韓員外。”沙吒利道:“到俺府里的是誰?”沙蟲兒道:“日前淄青部將,赴宴酒樓,韓員外席上說起事因,內(nèi)中有一個虞侯許俊,將他手書,飛馬請去了。”沙吒利道:“他怎知在俺府里?”沙蟲兒道:“原來那夫人出游時,中途遇見,聞得人說,像甚么玉合兒,從車中投與他。”沙吒利道:“他們再待怎生?”沙蟲兒道:“小人來時,他們?nèi)ヒ姾罟?jié)度,像要動本哩。”沙吒利怒道:“這廝安敢無禮。想俺在唐朝,頗叨恩寵,他便怎么。”沙蟲兒道:“且請息怒,老爺若先奏本,反惹事端。況這夫人,原是韓員外的。如今去了,只叫做物歸其主。老爺要先奏時,只說是近方曉得,送歸原夫。也道他在府?dāng)?shù)年,完名全節(jié)。若是如此,非但盛德遠(yuǎn)傳,亦且圣心加悅,請自尊裁。”沙吒利道:“這孩子也說得是。俺向年買韓員外家的馬,喚做如意騮,一發(fā)進(jìn)獻(xiàn)罷了。”沙蟲兒道:“這等更好,或朝廷把這馬,轉(zhuǎn)賜韓員外,他夫婦是一馬一鞍,老爺只落得見鞍思馬了。”沙吒利道:“胡說,就是這樣辦理。”不題,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尚書郎議奏丹陛 方外人同蒙敕封

  話說侯希夷由淄青入覲,仰蒙圣恩,加授檢校工部尚書,圖像凌煙,賜封萬戶。未歸本鎮(zhèn),暫寓神京。今早面圣回朝,他說:“聞得昨日俺部將們,合晏酒樓,許虞侯飛馬到沙府中,奪取一女子,付與韓員外。又說這女子,原是韓員外家內(nèi)君,真奇事也。待他來時,須問端的。左右的,韓員外、許虞侯一到,速來通報。”

  卻說許虞侯、韓員外同到帥府,有人通報進(jìn)去。相見已畢,各自坐定。侯節(jié)度問道:“聞得許虞侯,從酒樓宴會,作一奇事,果然有么?”許虞侯道:“是有。”侯節(jié)度道:“員外,請聞其詳。”韓員外道:“下官參軍去后,遭祿山兵變,拙姬便暫寄空門。”侯節(jié)度道:“原來尊夫人落發(fā)為尼了。后來如何?”韓員外道:“被那沙吒利計誘到府,家姬誓死不從。幸遇他老母,向留身畔。日前下官入京,偶逢車中。”侯節(jié)度道:“相逢時說甚來?”韓員外道:“備說前由,又自車中投一玉合,從此遂別。若非許虞侯,安能攜歸。”侯節(jié)度道:“虞侯你把酒樓中始末,試說一番。”許虞侯道:“那日,一席之間,惟有韓員外慘然不樂。問其原由,俺便單身飛馬前去。”侯節(jié)度道:“卻怎能進(jìn)他府中?”許虞侯道:“只說他將軍墜馬,要見夫人,一時闖入,眾軍披靡,方才扶他上馬,竟奪回歸。”侯節(jié)度道:“異哉,異哉。此吾平生所難事,君乃能之。員外,夫人尊姓?”韓員外道:“姓柳,李王孫待年之妾,卻歸下官。那王孫,又將家資幾十萬,盡數(shù)相讓,竟入華山尋仙去了。”侯節(jié)度道:“又一奇事。俺便須具奏,此事亦當(dāng)上聞。況今朝廷蓋造先天觀,也得一位高真,掌管教事,便到華山迎他。”韓員外道:“日前有書,約這幾時下山。倘若來時,多在玄都觀內(nèi)。”侯節(jié)度道:“如此就去相訪。俺聞報時,曾撰一奏章,只待諸君問明,然后奏上,且讀請教。”韓、許同道:“愿聞。”侯節(jié)度念道:“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久列參佐,累彰勛功。頃從鄉(xiāng)賦,有姬柳氏,阻絕兇寇,依正名尼。將軍沙吒利,兇恣撓法,憑試微功,驅(qū)有志之妾,干無為之政。臣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族本幽薊,雄心勇決,卻奪柳氏,歸于韓翊。義切中抱,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固乏訓(xùn)齊之令。大略是如此了。”韓員外道:“多謝主帥。”正說話時,忽見公差來稟,說小的是中書省差來的,韓爺已升駕部郎中,知制誥,是御筆親點出的。又遣中使,特召韓爺,來早面對哩。”侯節(jié)度道:“恭喜喬遷,兼承晝接。”韓員外道:“才薄望輕,恐無此事。”侯節(jié)度道:“員外且別,來早進(jìn)對。許虞侯你可隨俺入朝。”許虞侯道:“謹(jǐn)領(lǐng)。”各自散去不題。

  卻說柳姬完歸,他說:“俺自陷沙府,一意捐生,不意得遇許虞侯,復(fù)脫重圍,頓還舊好。聞得侯節(jié)度,也將此事奏聞。早間韋巡官報說相公新拜駕部郎中知制誥,朝廷特遣中使引對御前。此時,想多回朝也。”

  卻說韓員外回朝,分付把馬牽到后槽去。進(jìn)得內(nèi)宅,柳姬道:“聞得相公又有新擢,可喜可喜。”韓員外道:“近日制誥缺人,中書凡兩進(jìn)名,御筆批出道:這韓翊,原來有個江淮刺史。卻與下官同名。御筆又親寫下官寒食詩:‘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青煙散入五侯家。’道是與此韓翊,方知是的。”柳姬道:“聞得這詩向在御前供奉了。方才那馬,像原是我家的。”韓員外道:“這馬乃是沙將軍所獻(xiàn),賜名如意騮。今早面對時,宮里因請下官調(diào)馬詩,就便賜與。”柳姬道:“敢是看李王孫調(diào)馬的詩么?”韓員外道:“正是。此馬不知為何歸在沙府?”柳姬道:“相公行后,妝資盡費,也將此馬賣了。”韓員外道:“與你鈿車惜別,玉合初投,已道今世不能復(fù)會,豈料浦珠重圓,我和你豈容易到今日的么。”柳姬道:“相公新歡重整,往事多慚,所謂思之又思,果然痛定猶痛。”韓員外道:“夫人,適聞李王孫、輕娥俱已下山,想必就到。”

  話說李王孫、輕娥同來相訪,說“門上的通報,有李王孫、柳道姑來見。”眾人道:“即便請進(jìn)。”韓生、柳姬早已接迎。柳姬道:“王孫別來,所喜道體清佳,玄宗大恨。”王孫道:“夫人別來,所喜節(jié)傳哀鵠,緣合孤鸞。”韓員外道:“輕娥,那日李兄許你是東宮毛女,梁家玉清,果應(yīng)其言,不負(fù)所志。”輕娥道:“相公夫人既仍諧宿世之因,須早結(jié)來生之果。”韓員外道:“李兄自華山相別,不覺白日如流。侯節(jié)度道來相訪,曾一面否?”王孫道:“節(jié)度曾來,因知韓兄與柳夫人之事。他要舉俺為先天觀主,俺也許了。”韓員外道:“李兄為何許他?”王孫道:“俺昔出家,初見張果尊師,他命俺虔誠度物,來往人間。臨別之時,又傳兩句真言,道是‘遇華則止,遇侯則行’。以此久往華山,今偶遇著侯節(jié)度,正相符合,以此許他。”韓員外道:“輕娥,你方外的人,休拘前禮。”便請坐了。“李兄,今日除夕,且逢立春,嘉會不常,舊知咸集,大家少敘一回??淳苼怼?#8221;

  飲過數(shù)巡,報道:“侯老爺來了。”眾位離坐迎接,俱各相見。韓員外道:“這便是家姬柳氏,通家之義,理當(dāng)出妻。”侯節(jié)度道:“韓君你詩傳徽省,夫人你名播蘭閫,已遇好文之時,又遂合歡之愿,特來奉賀。”韓君夫婦同道:“多謝,多謝。”王孫向侯公道:“昨承光降。”節(jié)度道:“幸接清輝。”王孫指輕娥道:“這道姑是昨說的輕娥了。”侯節(jié)度道:“下官領(lǐng)教之后,一并奏聞。因留許虞侯守候玉音,少刻定到。”

  眾報道:“圣旨到了,快排香案。”只見許俊捧旨到庭,說:“圣旨已到,跪聽宣讀?;实墼t曰:‘朕惟昭明大節(jié),實關(guān)王化之原。宏獎名流,式暢玄風(fēng)之旨。天纮宜廣,圣德益彰。咨爾駕部郎韓翊,可授中書舍人,仍知制誥。柳氏智占衛(wèi)足,才敏揮毫,趙璧終完,南金愈礪,封昌黎郡夫人,仍歸韓翊。王孫李賜號混元道人,主持先天觀事。侍女輕娥,可賜號通德先生,歲給祿米。工部尚書侯希夷,久著元勛,進(jìn)封淮陽王,實封二千戶。中亟許俊出拜關(guān)東觀察使。驃騎將軍沙吒利,取其悔過,合有議功,賜錢二百萬。嗚乎,光天所復(fù),咸沾湛露之仁。太岳維高,須竭纖埃之報。允承駿命,正闡鴻猷。謝恩’。”群呼萬歲萬萬歲。謝恩已畢,韓員外道:“自揣微生,忝致嘉命,皆由主帥吹噓,中丞汲引。”侯公、許虞侯道:“好說,好說。”韓員外道:“李兄,你向無名字,圣上何以知之。”王孫道:“貧道初名李翼,出將有功,嘗為李林甫所排,告歸隱跡,后來入道,改名李筌。”節(jié)度道:“下官昨日問知,因而具奏。我們今日,俱授榮封,理當(dāng)循環(huán)慶賀便了。正是:

  璧月團團玉樹新,尊前歌舞醉留春。

  試翻剪雪裁云句,又作拈花弄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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