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竹風主編的《漢語大詞典》是我自己用了多年,算是比較熟悉的一種手邊工具書。中學時粗粗通讀一遍,三年前因為工作原因曾擬精讀一遍,但最終限于時間精力,只完成了大約四分之一的精讀計劃。當時手頭的那一套還是在孔網(wǎng)承一位章姓老先生特價轉(zhuǎn)讓,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感慨,包括當時的那種學習條件以及在當時所付出的努力。
因為一般的所謂繁難字用不上常見的字典,如果《康熙字典》上查不著,也就懶得再查。最近因為工作原因,用到幾種古漢語字典,其中就有上海某專業(yè)辭書出版社所出的一種,以及聲譽很好某古漢語專業(yè)字典一種。一用之下,大失所望。同時比較了幾種常見的古漢語字典,發(fā)現(xiàn)這些字典實在不堪專業(yè)人員之用,大概初中生對付課本中的所謂文言文選段也許還能湊合用用。
懶得在那些書里摘例子了,大概說一下就行了,反正本意也不是要具體針對哪部工具書挑刺。
為什么說這些工具書都不堪用呢?既然講古漢語,必然要涉及到異體字,以及古今傳承字,再加上通假字,混亂的情形本來就很難理清。傳統(tǒng)訓詁學發(fā)達,但是很多成果用到現(xiàn)在的字典類工具書中,因為受學派影響,凡是大一點的字典,都是多人編成,而編者即使是名家學者,往往各有師承,所以,編出來的這個字典,還是個雜燴。這是涉及到訓詁學與現(xiàn)在的古漢語相關字典的一個問題。
說版本。這也是為什么前邊會提到某專業(yè)辭書出版社出的名聲很響亮的幾種“大字典”都不好。廣告里總是說某某收字有多少,有多少,以數(shù)字為勝。但是語料來源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版本問題。字后釋義舉例,說某書某句話里怎么用了某字。但是不講版本,這個字能定下來么?抄本的古籍里,有抄手的誤筆,刻本的古籍里,有刻工的誤刻。這些寫錯的,刻錯的,缺胳膊少腿的字,或者大腿長在脖子上的字也能算作字收進來么?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某個詞確實出于某書,某字確實出于某文章,但是作為語料來源,要選“正版”,你不能在天橋底下的三輪車上10塊錢3本弄個盜版的余秋雨的《文化苦驢》來做語料庫,然后恰好就把那個里邊的倒霉的“驢”友給牽出來溜。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即使在古代,有些作者本人,文化水平不高,有不小心寫錯字的,還有因為無知專門撿“怪”字寫出來嚇人的,但是事實上他自己又偏偏沒搞清楚那些個“怪”字的本義,自己就用錯了,這種人所用的“異體”跟現(xiàn)在的90后喜歡用的“火星文”屬于同一語系,與古漢語不搭界,那我們今天的字典里還能不能把這些字的“火星文”用法當作古漢語中的一種“通假”或“異寫”來收錄?
專辨源流有《同源字典》,但偏重于以音定源,而且收字多為常見字,不足以處理古籍中更多的繁難僻字,而且遇到“通假”的情況,那同源的理論就不堪用了,否則就成了循環(huán)論證。目前可見的幾種“通假字”字典,也是見字就收,論到考據(jù)源流,似乎編者以為通假可以四通八達,所以往往又不太有源流意識。
辭海,辭源沒怎么用過,以前用辭海主要是查他的百科詞條,當百科全書用來著,辭源以前也主要是查字,后來發(fā)現(xiàn)沒有康熙字典好用也就懶得翻了。所以這兩個到底怎么樣,不好評價,但是對付古籍,特別是要對付繁簡字,辭海不堪用是明顯的。辭源大概于各種異體與通假能說一些,但畢竟主要不在字形上。
現(xiàn)在說《漢語大詞典》為什么好。因為沒有一個合用的字形字義字典,那么,多費點周折,這個大詞典最起碼有個優(yōu)點是收了很多詞,是詞,不是字。因為這很多詞,讀者可以據(jù)詞定義,以義辨形。就是說,可以把這個詞典來當字典用。之所以它足以當字典用,因為它《凡例》里有這樣一句話:“古代例證中的異體字,除訂正錯訛外,悉依原書版本,一律不改為正體字。”(甚至可以說,判斷一個古漢語字典專業(yè)與否,可以看它凡例中有沒有這樣的規(guī)則)
這句話把它應該說的意思都說清楚了,從源流到版本、???,只是欠通假,但通假本身不是單純的字法問題,那么有例證,有出處,把這個詞典當辭源用(因為它還“源流并舉”)這個問題可以勉強解決。
《漢語大詞典》有沒有缺陷?有。版本不精且不論,更重要的問題是,它本來就不是為了做古籍而設計,所以它所謂的“源流并舉”原則,就已經(jīng)告訴我們,在使用它的“辭源”部分時,就要留意一下,別把“流”當“源”。
另外,臺版《中文大辭典》在字形源流問題上做得功夫至少看起來比較到位,在古籍字形辨析上要比《漢語大詞典》清晰些,但是一翻開這個《中文大辭典》就能聞到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的氣息,讓我這種極其狹隘的民族主義者很是不爽,人生貴在適意,豈能為了區(qū)區(qū)一個“回”字的九種寫法而為之不爽?
假設一種好點的古漢語專業(yè)字典,以字形變遷為主,兼考字義縱向傳承,最好再能吸收一下方言的橫向分布,在這個基礎上區(qū)分歷代政權(quán)的“正”字與民間的“俗”字,那就比較完美了。
要做到這一點,除了能夠把訓詁學的成果剔除掉流派的負面影響,做一個大會通,然后最好能在選取語料時從文獻的內(nèi)容性質(zhì)上做一個區(qū)分,比如源自專業(yè)醫(yī)藥著作中的術語用字與民間通俗的醫(yī)藥術語用字(典型的就是中草藥名字的一音多字),比如源自圣旨、朝廷文告、大臣奏折、科場考卷、庭審判書的相關用字,可能就有一定的“正字”的因素,而民間的“葵花寶典”可能抄來抄去把“郁郁乎文哉”抄成“都都平丈我”,照著這種秘籍按圖索驥生搬硬套的練,遲早會沒有小JJ的,更不要企圖文化傳承什么的野心了??陬^文學的記字本子中的字尤其不可信,因為當時藝人根本就不依據(jù)那些字形,像《紅樓夢》里王熙鳳讓賈寶玉幫他記賬,其實那些字對于她來說只是些助記符號,怎么寫都無所謂,只要她明白她一定會明白,這屬于“會意”,跟錢鍾書家的保姆買菜時畫的那些“示意圖”式的原始“象形”沒什么實質(zhì)分別?!稘h語大詞典》的釋例中還有引一些《信天游》《蓮花落》之類歌詞的,這樣的,應該有一個交代。
《漢語大詞典》正因為這樣的不足,所以說比較適合初中到高中階段的學生使用(小學生當然還是用《新華字典》,這個不在討論范圍之內(nèi))。優(yōu)點在于能夠通過詞義的廣泛學習,為以后精研字義打一個基礎。而適于更高階段使用的字典,還值得我們期待。
如果我們有一個比《漢語大詞典》更好一些的字典——這話多奇怪——能夠讓大學水平的學生使用,那么關于繁體簡體字之爭,關于什么“五十年政治”與“五千年文化”的狗屁不通的爭論都可以休歇,遺憾的是,很多低水平的爭論還在浪費著他們生命,而他們不能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來認識自己的現(xiàn)狀,那種由此而生成的錯位的文化使命感因而是可悲的,同時也是可笑,這種可笑不僅僅因為無知,也因為他們的愚昧的執(zhí)著,仿佛一頭野牛抵著墻發(fā)犟,我們覺得好笑,也覺得無可奈何,而且會覺得惋惜,這是一種時代的不幸。
人應該認識自己,語言學也是認識自己的歷史局限性的一條路,而且,這樣的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