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鶚，字太鴻，號樊榭。浙江杭州人。著有《樊榭山房集》、《宋詩紀(jì)事》、《絕妙好詞箋》等七部。厲鶚是浙派中期巨子，清代中葉“言詞者莫不以樊榭為宗”，然并未留下詞話著作，其詞論主張主要保留在一些詞籍序跋中，而《論詞絕句》十二首集中體現(xiàn)了樊榭詞學(xué)主張，也是探討浙派中期詞風(fēng)的重要篇章，故為人所重視。今試結(jié)合諸家評說，逐首申明以尋其本意。
《論詞絕句》
清·厲鶚
一
美人香草本離騷，俎豆青蓮尚未遙。
頗愛花間腸斷句，夜船吹笛雨瀟瀟。
此首論《花間集》。朱彝尊《紅鹽詞序》云：“善詞者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耳。”樊榭亦承其說，認(rèn)為詞體具有香草美人的形式，是表達(dá)深幽曲婉感情的寄托。自李白以至《花間集》的唐五代詞亦是本于《離騷》的香草美人之義，故詞需追求寄托深遠(yuǎn)、意在言外之高格。這和后來常州詞派之“寄托”說頗有相侔之處。李白存世之詞尚待考論，然符合樊榭“美人香草”之旨的，應(yīng)有《菩薩蠻》、《憶秦娥》、《宮中行樂詞》等首?？梢娭丶耐幸嗍钦阄髟~家尤其是浙派中期詞家的主張。
二
張柳詞名枉并驅(qū)，格高韻勝屬西吳。
可人風(fēng)絮墮無影，低唱淺斟能道無？
此首論張先、柳永。在重寄托、追求意在言外的格與韻的標(biāo)桿下，樊榭推崇張先，認(rèn)為其詞作可稱是“格高韻勝”，張先以三句有影知之詞著稱，被稱作張三影，“可人風(fēng)絮墮無影”即是張子野名句“柳徑無人，墮風(fēng)絮無影?！迸c之相對的是對柳永的批評，也因柳詞多粗鄙塵下之色，不合“清空”之格。
三
鬼語分明愛賞多，小山小令擅清歌。
世間不少分襟處，月細(xì)風(fēng)尖晚奈何？
此首論晏幾道。清人論詞明北宋、南宋之分，朱彝尊提出“小令宜師北宋，慢詞宜師南宋?！辈⒕庍x《詞綜》以掃除《草堂詩馀》之積弊。在他為浙西詞派開具的學(xué)詞名單里，幾乎全是南宋詞人。樊榭之眼光并未局限于南宋，他對張先、晏幾道與賀鑄同樣表示了肯定與贊賞，其“小令清歌”亦可以傳遞清婉之旨。
四
賀梅子昔吳中住，一曲橫塘自往還。
難會寂音尊者意，也將綺障學(xué)東山。
洪覺范有和賀方回《青玉案》詞，極淺陋。
此首論賀鑄。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可謂工妙之至，無跡可尋，語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人萬人不能湊泊。洪覺范即北宋臨濟(jì)宗禪師慧洪覺范，黃庭堅因為文章“語涉謗訕”謫宣州，其兄黃大臨填了首《青玉案》送別，黃庭堅到宣州后也和了一首，慧洪這首則是與黃庭堅兄弟的和作，三首都是步賀鑄的原韻。覺范《青玉案》為：“綠槐煙柳路亭長，恨取次、分離去。日永如年愁難度。高城回首，暮云遮盡，目斷人何處？解鞍旅舍天將暮，暗憶丁寧千萬句。一寸柔腸情幾許？薄衾孤枕，夢回人靜，徽曉瀟瀟雨?！贝俗鞅徽J(rèn)為是覺范詞之代表作，卻依然被樊榭譏為“極淺陋”，也是因其意止于言內(nèi)，未有深遠(yuǎn)之寄托，相比賀鑄原作故有云泥之別，這也是其詞學(xué)觀中的“雅俗之辯”。
五
舊時月色最清妍，香影都從授簡傳。
贈與小紅應(yīng)不惜，賞音只有石湖仙。
此首論姜夔。“舊時月色”指姜白石之《暗香》，小紅為范成大贈予姜夔之個婢，此首敘說姜夔與范成大之交往，無不是對此種如清風(fēng)朗月般情誼之欣羨。朱彝尊在《靜惕堂詞序》中稱：“數(shù)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敝煲妥饘⒃~“雅”之追求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即為了反駁明詞之鄙陋以重振“醇雅”詞風(fēng)，《詞綜》即稱“字酌句煉，歸于醇雅?！薄按佳拧笨梢哉f是浙派立派之根基。
六
頭白遺民涕不禁，補題風(fēng)物在山陰。
殘蟬身世香莼興，一片冬青冢畔心。
《樂府補題》一卷，唐義士玉潛與焉。
此首論《樂府補題》?！稑犯a題》為南宋遺民詞集，作者十四人，共五詠三十七首。詞中的龍涎香、白蓮、莼、蟹、蟬。暗指元僧楊璉真伽發(fā)掘宋帝六陵，斷殘肢體，劫掠珍寶，大施暴虐。唐玨、林景熙潛收帝后遺骨安葬并樹冬青以志之事?！稑犯a題》之重出對浙派形成有著命脈相通的關(guān)系，康熙十三年冬天，朱彝尊攜復(fù)出的《樂府補題》入京，引起震動。因其既切合了其時尚存的家國之恨、身世之感，又能不違背清廷文化政策。如朱彝尊《樂府補題跋》在中說“誦其詞可以觀志意所存。雖有山林友朋之娛﹐而身世之感﹐別有凄然言外者。其騷人《橘頌》之遺音乎﹖”樊榭仍標(biāo)舉《樂府補題》為浙西詞旨，是有一脈相承之功。
七
玉田秀筆溯清空，凈洗花香意匠中。
羨殺時人喚春水，源流故自寄閑翁。
(鄧牧心云：張叔夏詞本其父寄閑翁。翁名樞，字斗南，有作在周草窗《絕妙好詞》中。）
此首論張炎。樊榭推舉姜夔因其“清妍”，推崇張炎則因其“清空”。這也是張炎論詞之標(biāo)的。“羨殺時人喚春水”指張炎名作《南浦·春水》：“葡萄過雨新，正拍拍輕鷗，翩翩小燕。簾影蘸樓陰，芳流去，應(yīng)有淚珠千點。滄浪一舸，斷魂重唱蘋花怨。采香幽涇鴛鴦睡，誰道湔裙人遠(yuǎn)?！睆堁滓虮环Q為“張春水”，“源流故自寄閑翁”，閑翁指張炎父親張樞，字寄閑，擅音律。張炎在《詞源》中記錄了其父的一則故事：“詞以協(xié)音為先。音者何？譜是也?！热藭詴骋袈?，……每一作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xié)，隨即改正。曾賦《瑞鶴仙》一詞云……此詞按之歌譜，聲字皆協(xié)，惟“撲”字稍不協(xié)，改為“守”字乃協(xié)。始知雅詞協(xié)音，雖一字亦不放過。信乎協(xié)音之不易也?！闭阄髋上騺韺σ袈墒种匾暎瑥堁滓恢笔瞧鋷煼▽ο螅缰煲妥鹱苑Q“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樊榭對張炎之“清空”，也是十分尊崇。
八
中州樂府鑒裁別，略仿蘇黃硬語為。
若向詞家論風(fēng)雅，錦袍翻是讓吳兒。
此首論《中州樂府》，《中州樂府》是元好問所輯金人詞集，所選大抵為蘇、黃之類，體現(xiàn)出其推崇“硬語”與“豪放”的審美風(fēng)格，“錦袍翻是讓吳兒”，吳兒既是指江南文人，又是指南宋風(fēng)雅詞人。這里牽涉到對蘇辛詞評價的問題。朱彝尊對辛棄疾詞是不排斥的，他所推崇的前輩詞人陳維崧就是學(xué)稼軒的。而樊榭的專學(xué)南宋，相比朱彝尊其詞學(xué)取法似乎更純粹了一些。
九
送春苦調(diào)劉須溪，吟到壺秋句絕奇。
不讀鳳林書院體，豈知詞派有江西。
（元風(fēng)林書院詞三卷，多江西人。）
此首論劉辰翁、羅志仁等“鳳林書院”體詞人。鳳林書院體指元代江西廬陵鳳林書院刊刻之《名儒草堂詩余》，收南宋遺民詞203首，作者多為江西籍。選本意圖是反映江西詞人的愛國情感、亡國哀思。樊榭曾?？贝思５恰敖髟~派”之說法未能成立，因并未形成明確的創(chuàng)作主張與創(chuàng)作群體。樊榭尊崇遺民詞人，也是著重其詞中所寄托的家國之思、身世之感等情愫。
十
寂寞湖山爾許時，近來傳唱六家詞。
偶然燕語人無語，心折小長蘆釣師。
（朱竹垞檢討《靜志居琴趣》中語。）
此首論浙西六家詞與朱彝尊，浙西六家指朱彝尊、李良年、沈皞?cè)铡⒗罘?、沈岸登、龔翔麟之詞，“近來傳唱”是當(dāng)時浙派大行的盛況。此首也表達(dá)了樊榭對朱彝尊的敬服，“偶然燕語人無語”指朱彝尊的《卜算子》：“殘夢繞屏山，小篆消香霧。鎮(zhèn)日簾櫳一片垂，燕語人無語。庭草已含煙，門柳將飄絮。聽遍梨花昨夜風(fēng)，今夜黃昏雨?！贝嗽~載于《靜志居琴趣》中，樊榭不強調(diào)《江湖載酒集》而獨賞《靜志居琴趣》，亦是賞其清婉。《江湖載酒集》與《靜志居琴趣》都是朱彝尊中期詞集，即從康熙三年到康熙十七年?！督d酒集》是其代表詞集，其中風(fēng)格多樣，多見其失意不平、落魄不遇的憤懣感慨。而《靜志居琴趣》為抒寫其與妻妹馮壽常的苦戀之作，其真摯、細(xì)膩、纏綿堪稱絕唱。
十一
閑情何礙寫云藍(lán)？淡處翻濃我未諳。
獨有藕漁工小令，不教賀老占江南。
（錫山嚴(yán)中允蓀友《秋水詞》一卷。）
此首論嚴(yán)繩孫，他是明清易代之際重要的布衣文人。與朱彝尊、姜宸英、李因篤并稱“江南四布衣”。其《秋水詞》存詞111首。他用小令的方式來表達(dá)兒女情長，用詞以寫志的手法寄托內(nèi)心的真摯情感，用標(biāo)舉性靈的審美理想鑄造《秋水詞》的雅秀之質(zhì)，其藝術(shù)特色，也正是樊榭所稱“淡處翻濃”，其中所寄托的故國之嘆與興亡之感也是深合樊榭意旨的。
十二
去上雙聲子細(xì)論，荊溪萬樹得專門。
欲呼南渡諸公起，韻本重雕菉斐軒。
（近時宜興萬紅友《詞律》嚴(yán)去上二聲之辨，本宋沈伯時《樂府指迷》。予曾見紹興二年刊菉斐軒《詞林要韻》冊分東江、邦陽等十九韻，亦有上去入三聲作平聲者。）
此首論萬樹的《詞律》，萬樹的《詞律》詳論平仄四聲，開詞律嚴(yán)密一派，是詞譜書籍的集大成之著。遵守詞律是詞的“雅正”的首要要求，朱彝尊反駁明代詞風(fēng)的一方面即是于音律上進(jìn)行校正，改變“竄之以新腔，難與譜合”得混亂狀況。浙派發(fā)展到厲鶚，對音律更加重視。而在他看來，南渡諸公，正能于嚴(yán)守詞律上起到示范作用。
參考資料：張兵《厲鶚與浙西詞派詞學(xué)理論的建構(gòu)》。
孫克強《論詞絕句兩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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