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在筆先 言無盡意
于鐘華 講解
希 夷 整理
書圣王羲之
王羲之被尊為中國的書圣,又被稱為千古書圣。其他領(lǐng)域也有很多稱“圣”的,比如詩圣杜甫,畫圣吳道子,武圣關(guān)羽等。他們都是圣,但他們是有差異的。說杜甫是詩圣,但杜甫的詩一定說是天下第一?好像很難講。李白被尊為“詩仙”,他,包括他的粉絲可能就不服;吳道子一定是千古第一人?也很難講。關(guān)公,你能說天下武功第一?恐怕很難。大家知道三英戰(zhàn)呂布,兄弟哥仨上去,后來也只是打了個平手……但是獨獨書圣王羲之,歷史上到現(xiàn)在,好像挑戰(zhàn)王羲之的人不多,雖然米芾講“吾書無右軍老子一點俗氣”,那個只是表面的一個托詞,米芾半夜睡覺還要抱著王羲之的尺牘學(xué)習(xí)。
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是在書法里,偏偏王羲之占據(jù)了第一的位置,有意思的是他寫的《蘭亭序》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盡管今天有人說《蘭亭序》沒有《祭侄稿》寫得好,應(yīng)該讓《祭侄稿》為天下第一行書,那不過是為了標(biāo)新立異而提出來的觀點。雖然今天看不到真正的《蘭亭序》是什么樣子,通過摹本、臨本,我們大體也可以判斷,這個高度所在,決定了它在中國書法史上——不管是這個帖、還是這個人——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說到水平,我說一個感受,緣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將西方幾位藝術(shù)大師的作品集攤開來放在畫案上看,那天很巧有一本王羲之的尺牘《奉橘帖》放在一起,就兩行十來個字。我遠遠地看過去,竟發(fā)現(xiàn)王羲之的這個小紙片的份量和米開朗基羅的繪畫,包括雕塑,份量是一樣的。我非常震驚,在我的印象里面,書法就是一張薄薄的紙、淡淡的墨,西方繪畫的那個沉重感、厚重感非常重。于是我就反復(fù)試驗,拿王羲之的書法作品,每一幅都是小便條,尺幅都不是很大,和米開朗基羅的一些巨幅作品放在一起,絲毫不掉價、不掉范兒。所以說,作為藝術(shù)作品的書法,當(dāng)你的水平、氣場,當(dāng)你頭上的那個“佛光”能夠修出來以后,大家其實是在同一個層面,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不管是王羲之還是達芬奇,大家在同一個層面。如果看不到這個,很難講我們真正懂得了王羲之。
所以我今天想探討王羲之作為書圣,他的奧妙、他的神妙之處,到底在哪里?
二李與王羲之
今天只要講到王羲之是書圣,不管是在專業(yè)的書法圈,還是在普通的老百姓里面,一方面,它會承認王羲之,一方面還會心里打小鼓,認為是因為唐太宗李世民把他推到這個書圣的寶座。這有一定的道理,但不能說一個皇帝就能把一個人捧上去,比如突然間改朝換代,宋朝的皇帝,老百姓就不一定買李世民的賬。歷代的皇帝,都會在他那個時代樹立一個書法的標(biāo)桿——“我朝王羲之”,比如宋太宗趙匡義朝的王著,明成祖朱棣朝的沈度。到了元朝,趙孟頫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據(jù)說元世祖忽必烈乍看到他“驚為神仙中人”,趙孟頫也好,沈度也罷,都不能夠取代王羲之的位置。
由此可見,李世民對王羲之登上書圣這個高位,是起了作用的,但不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最最關(guān)鍵處還在于那個東西寫得好,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
當(dāng)然,同樣是皇帝,其影響力還是有差異,倘皇帝本人鑒賞力壓根不高,他來捧一個人,意義不大。李世民不一樣,影響力大,書寫水平和鑒賞力又高,“捧”人的方法自然是專業(yè)得很。我們來看他做的幾件事。
第一,修《晉書·王羲之傳》時,李世民親自做“傳論”,而且把王羲之和張伯英、鐘繇、王獻之等比較了一下,結(jié)論是“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就是比較了最頂尖的“四絕”書法家之后,說王羲之名列第一。
第二,李世民還做了一系列有意義的事兒,比如他搜訪購求王羲之的書法作品,其中《蘭亭序》還有“蕭御史計賺蘭亭”的故事。去世時和高宗商量,將《蘭亭序》陪葬。還有,他拿到《蘭亭序》后,在弘文館辦了個書法班并找了一批人,比如諸葛貞、馮承素等,摹寫《蘭亭序》,把摹本賜給有功的大臣,所以《蘭亭序》迅速從王羲之諸多作品里邊跳出來……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于是就把王羲之一下子往上面推了一把,這一把推得很重要。這是第一個“李”所做的工作。
第二個“李”也很關(guān)鍵。你再有水平,如果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甚至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說這個人正是中國書法史上的老大,這可不容易,需要有一個眼光卓越、膽識超群的人站出來才行。
唐朝武則天時期,有一個人站了出來,這個人就是李嗣真,寫了本書叫《書后品》,這本書作為中國藝術(shù)史的著作,有著很重要的地位,它以品評人物的方式來品評藝術(shù)家的作品,在藝術(shù)家的作品里邊,又在古人品評的基礎(chǔ)上專設(shè)了一個“逸品”。逸就是王逸少的逸,本義就是一個兔子加一個走之底,就是毛筆在紙面上寫字縱橫馳騁,跑得比兔子還快,這種叫逸,所以這個作品有一種逸氣,一種動態(tài)的東西在里面呈現(xiàn)出來。
李嗣真認為王羲之寫的就是逸品,而且就他一個人,原話說:“右軍正體,如陰陽四時,寒暑調(diào)暢,巖廊宏敞,簪裾肅穆……”最后一句最重要,“可謂書之圣也”。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明確提出來,王羲之是“書圣”。這是振聾發(fā)聵的聲音,既代表著李嗣真的眼光、眼界,也代表了他的膽量和膽識。
前面李世民做了一個巨大的鋪墊,后邊一個李嗣真把這個事情給它提出來挑明,這叫大勢所趨,人心所向,歷史的車輪滾滾走到這里了,很重要,很關(guān)鍵。
盡善盡美
前面講王羲之是書圣,是一些故事性、觀念性的東西,對于我們真正搞書法的人來說是外圍的,下面講盡善盡美,即王羲之的字到底好在哪。
李世民講王羲之的字“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盡善盡美是什么意思?因為在我們今天看來,說這個書法作品不就是美嗎?跟善有什么關(guān)系呢?因為我們理解的善,就是做個好人嘛。
真正的盡善盡美怎么回事呢?這牽涉到中國文化至關(guān)重要的內(nèi)核。因為盡善盡美最早是孔夫子講的,在《論語·八佾》里面,孔子聽過韶樂后,三月不知肉味。他說韶樂是盡善而盡美,武樂是盡美而未盡善??鬃诱f完這句話,我相信他的學(xué)生都在討論,到了我們今天這兩千多年的歷史上,不斷有學(xué)者討論什么叫盡善和盡美。而李世民也把孔子評價韶樂的這句“盡善盡美”用到王羲之身上。所以要了解王羲之的作品到底好在哪?首先要了解王羲之它所對應(yīng)的那個韶樂好在哪里。
孔子被尊為“大成至圣”,王羲之是書圣。孔子是指向人生各方面,王羲之則是偏于某一個領(lǐng)域。換言之,偏于某一領(lǐng)域之圣乃是將孔子的思想、理念施于某一領(lǐng)域內(nèi)的具體踐行?!墩撜Z·八侑》篇中這句話意思是說韶樂和武樂的區(qū)別在于:武樂是指武王伐紂、凱旋時所作的樂曲,聲勢宏大,振奮人心,一種得勝回來的喜悅溢于言表,通過音樂傳遞出來一種狀態(tài)。韶樂是舜的樂,我們知道舜后邊是大禹,前面是堯,堯舜禹之間的王位是禪讓,禪讓的原則是選擇德才兼?zhèn)涞娜藖沓欣^大位從而施展其德才,所以韶樂體現(xiàn)的是一種平和的、文雅的,但是又不乏活力的一種音樂。從風(fēng)格來講,韶樂所存的是一個禪讓、平和謙讓的態(tài)度,武樂的內(nèi)核是武力打敗別人、得勝返回的一種狀態(tài)。禪讓這種重和平輕武力的理念,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禪讓之中還包含著另外一種東西:在同樣的一個結(jié)果里面,中國人強調(diào)的是方式方法和過程的正義、正確、正當(dāng)性。你獲得了這個結(jié)果,叫美,但是還希望你獲得這個美的方式是正當(dāng)、正義的,這個叫做善。盡善盡美的意思是拿最正確的、最正當(dāng)?shù)?、最正義的方式,來獲得了一個最佳的效果,兩者合起來才能稱之為盡善盡美。
順筆、順手、順漢字、順心
將此一種盡善盡美的行為和評價體系,放到書法里面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
先說書法的盡善。正如中國人使用筷子,西方人使用刀叉的區(qū)別一樣,中國的東西強調(diào)一種進入的門檻,一種方法的介入。這個方法一旦找到、掌握了,你會發(fā)現(xiàn)一片很大的自由天地。我們使用的毛筆也是這樣,它不是直觀地可以獲得使用的方法,而是要“學(xué)”,也就是學(xué)筆法,學(xué)使用毛筆的方法。請記住,在中國人的眼里,毛筆不是工具,而是我們的“同事”——我們共同做事的伙伴。因為中國人有一個“就物”理念,源于老子《道德經(jīng)》中的一句話:“圣人善救人,無則棄人;圣人善救物,則無棄物”,“救”即是“就”,善于就著別人的能力來用人,世界就沒有無用之人;善于就著物的性能來做事,則世界就沒有無用之物。大家看,這是一個很大的胸襟,這樣的一種方式和理念在書法里,就是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善書者,一個深深契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人,你會把書寫參與的這些筆、墨、紙、硯,能夠在書寫的這個事情里面讓它各司其職,發(fā)揮自己所擅長(性能),這才是一種理想的書寫狀態(tài)。
如果你能夠在書寫的時候,把毛筆的性能發(fā)揮出來,這個叫順筆,即隨順毛筆。我們的漢字是右手寫出來的,右手寫出來的漢字有一些筆順的規(guī)定和筆畫的特點,這個叫順手。所以高手的字一看就是順手寫得,結(jié)構(gòu)自然就是最美的,順的是你的手,所以就有了你的結(jié)構(gòu)的特點,順的是王羲之的手,它就有王羲之的結(jié)構(gòu)特點,這種方式強調(diào)的是“內(nèi)在價值”,我們稱之為“盡善”。然后寫出來的結(jié)果,最終是要讓人眼睛看,所以它還能悅目、美觀,有愉心的功能,我們把這個叫做順心。如果還能順那個漢字,一任漢字本身大小之特點,即是順漢字。順筆、順手、順漢字、順心,這四種順下來,我們稱之為“盡善盡美”。在書寫的過程中,所有參與的這些元素都能夠在書寫事件里面,淋漓盡致地發(fā)揮自己的性能和功能。
王羲之正是完成了這樣一種盡善盡美的書寫,才被尊為千古書圣。王羲之的地位最根本處是源于他個人的實際書寫水平,然后碰到一個超級粉絲,“盡善盡美,其唯王逸少乎”,對他倍加追捧,以至幾代皇帝都在追捧他,到后來有一個人登高一呼,把“群眾”的心聲給喊了出來,說王羲之“書之圣也”。
書圣王羲之是這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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