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給了世界“布盧姆”之謎，世界還他以解謎之美
日期:2019年12月03日 18:58:09 作者:李念
莎士比亞書屋初版的《尤利西斯》普通版255號主人王強發(fā)起的《喬伊斯世界和世界的喬伊斯》講座
1920年，在紐約的美國法院判《尤利西斯》停止發(fā)行，罰50美元。陸續(xù)從1918年3月和1919年1月在《小評論》和《唯我主義者》上連載而未完的長篇小說突然因為對簿公堂而轟動起來。在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屋負責人、美國人畢奇女士問沮喪的作者喬伊斯：“肯把這本書交給莎士比亞書屋出版嗎？”于是，在1922年2月2日，喬伊斯40歲生日那天，巴黎初版1000冊，頭一百號是豪華版，都簽了名。自此，才有了德（1927）、法（1929）、日（1932）譯本相繼出版。1994年4月，由蕭乾、文潔若夫婦傾力四年有余的譯林出版社的中譯全本問世。
如今，凡是受過人文教育背景的知識分子，如果書架上沒有意識流之父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恐怕腰桿有點挺不直，盡管全世界沒有多少人真正看懂。巴黎莎士比亞書屋的1000本書中，普通版開印時，起始編號為251，如今第255號的藏本在中國人手里，誰聽了都會好奇和感佩這位255號主人。
《尤利西斯》中譯本上中下三冊，[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著，文潔若、蕭乾 譯，譯林出版社1994年出版
上周五（11月29）晚上，這位主人因這些珍貴的喬伊斯版本而發(fā)起了《喬伊斯世界和世界的喬伊斯》講座，同臺的是《國外文學》主編、北大外語學院教授劉鋒，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戴從容，陜西師大中文系副教授呂國慶，一縱研究喬伊斯和英國文學的實力派學者。255號主人則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碾娪啊吨袊匣锶恕吩椭弧聳|方創(chuàng)始人王強。北大西語系畢業(yè)的他在紐約大學獲得計算機碩士后，如今是真格基金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草鷺文化董事長。喬伊斯的世界有何等魅力讓無數(shù)國人競折腰？在世界的喬伊斯研究陣容中，中國是何坐標？在愛爾蘭駐滬總領事館副總領事兼文化參贊Alison Meagher女士的致辭后，這些話題徐徐拉幕，吸引著夜幕下奔向上海圖書館經(jīng)典重讀講座暨草鷺品書論壇首期論壇的各個年齡段文青們。
讀不懂卻讓人尊崇的喬伊斯世界
1954年6月16日，“布盧姆日”50周年之際，《尤利西斯》愛好者從都柏林的圓形炮塔出發(fā)到大街上游行；1982年，喬伊斯誕辰100周年，6月16日“布盧姆日”，人們穿上了1904年式樣的服裝，以都柏林為舞臺，表演小說第十章《游巖》中的情節(jié)。這位令喬迷癡狂的布盧姆就是《尤利西斯》的主人公，他“誕生”于1904年6月16日。從喬叟讀到莎士比亞的劉鋒感慨，“喬學”在全世界僅亞于“莎（莎士比亞）學”，“學術(shù)研究和論文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產(chǎn)業(yè)。”劉鋒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來說明喬伊斯在西方世界的影響，就像一個中國人雖然沒有看過《紅樓夢》，但一定是知道曹雪芹和《紅樓夢》的地位，一位西方人未必看過《尤利西斯》，但一定是知道喬伊斯和這本著作的經(jīng)典。就在《尤利西斯》1922年初版后，正在巴黎的柬埔寨國王，后來甚至把自己的名字改為了列那·尤利西斯。
《國外文學》雜志主編、北京大學外語學院教授劉鋒，著有《<圣經(jīng)>的文學性詮釋與希伯來精神的探求》一書
*《尤》保衛(wèi)了人性，讀懂布盧姆，知道了人性的全面
1994年前，為了翻譯《尤利西斯》，已過八十歲的蕭乾到社科院文研所資料室找到了文革中轉(zhuǎn)移在此地的《尤利西斯》，扉頁上寫著：天書/弟子蕭乾虔讀/一九四〇年初夏，劍橋”，
這是他半個世紀前在劍橋大學攻讀英國意識流小說時所購所讀所寫，“天書”可見其尊崇之心，和書籍的晦澀。
新世紀前，還在西南師范大學攻讀碩士的呂國慶，翻開金隄先生翻譯的《尤利西斯》節(jié)譯本，自從就再也沒有走出喬伊斯的世界，他寫下了專著《喬伊斯小說研究》。“《尤利西斯》保衛(wèi)了人性，知道了布盧姆，就能了解了人性的豐富?！薄队壤魉埂芬圆急R姆為主人公寫了都柏林幾個市民從早晨八點到午夜十八小時間的活動。小說采用了與荷馬史詩《奧德修紀》情節(jié)相平行的結(jié)構(gòu)，奧德修紀的拉丁名字即為尤利西斯，喬伊斯把布盧姆一天的活動與奧德修紀十年的漂泊相比擬，賦予平庸的現(xiàn)代城市生活以悲劇的深度，使之成為象征普通人類經(jīng)驗的神話或寓言。
呂國慶研究喬伊斯的專著《喬伊斯小說研究》2013年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
現(xiàn)場，呂國慶以文學評論家休·肯那“安排者”理論，和文青們分享了一堂《尤利西斯》賞析課。他將小說結(jié)構(gòu)的緊密歸功于無所不在的“安排者”。其中有三個人物利奧波德·布盧姆、摩莉·布盧姆以及斯蒂芬·德迪勒斯，各自經(jīng)驗不同，分屬于一個獨立的世界，如何將他們?nèi)诤铣梢粋€統(tǒng)一的文本呢？“安排者是敘事者自我戲劇化到《尤利西斯》的故事世界里，就像沒有時空限制的攝影機鏡頭無所不在地與人物共同排演都柏林人的生活場景，監(jiān)控人物的各行其事，協(xié)助人物推動事件的自我成就，安排布盧姆與斯蒂芬這對精神父子的相遇”。呂國慶最后用了中國文藝評論中的“草蛇灰線”加深對喬伊斯的贊嘆。
這部小說問世不久，美國批評家艾德門·威爾遜就在《新共和》雜志上評論上：“《尤利西斯》把小說提高到同詩歌與戲劇平起平坐了。讀了它以后，我覺得所有其他小說的結(jié)構(gòu)都太松散。這部書在寫法上之新奇，對未來作家的影響都將難以估計?！逼鋵崳c喬伊斯同年代的詩人葉芝、T.S.艾略特，龐德，小說家福斯特、維吉尼亞·伍爾夫、普魯斯特都非常支持當時看來“離經(jīng)叛道”的寫法。
與喬伊斯同時代的詩人與小說家們，上排左起：詩人葉芝、T.S.艾略特，龐德；下排左起：小說家福斯特、維吉尼亞·伍爾夫、普魯斯特
*翻譯了《芬尼根的守夜人》，一個新的宇宙向你打開
最早翻譯《尤利西斯》時，目標人選曾圈定錢鐘書，但他婉拒了，稱翻此書將是“別開生面的自殺行為”，王強打趣戴從容翻譯《芬尼根的守靈夜》（下稱《芬尼根》）則是“復活”行為。2012年，戴從容翻譯出版了喬伊斯花了17年寫就的《芬尼根》第一卷，成為中國第一個譯本，無數(shù)敬慕的目光投向這位年輕的女學者——天書的翻譯者。讀了《芬尼根》，感覺“整個宇宙都被打開了?！贝鲝娜莞叨仍u價，“在所有文學、科學里曾涉及的議題，在喬伊斯的《芬尼根》里都已經(jīng)有了?！?div style="height:15px;">
曾有人說，打開《尤利西斯》一氣讀完80頁就能讀完全書，打開《芬尼根》，讀過8頁有望讀完全書。沖著這句話，讀完《尤利西斯》的戴從容硬著頭皮花了一個月讀完《芬尼根》，如同習武人自覺打通穴位，武藝自動升級一般。戴從容被靡菲斯特引領，又自覺走上了翻譯的艱難之路。
“這本書沒有情節(jié)，人名始終變換?！贝鲝娜菝枋龉８牛褐魅斯跇巧吓愫⒆觽冇螒?，待他們睡下，和樓下12個酒客喝酒，然后入睡，聽到樓上孩子在驚呼，上樓一看，什么也沒有。
難的是語言，不僅是多國語言交織，有時無標點，而且英語里有古英語，更有很多自創(chuàng)的詞。
“我感覺喬伊斯好像把一張寫就的文稿故意撕得粉碎，拋撒出去讓讀者一一拾起來，自行拼湊?！边@是1994年蕭乾翻譯《尤利西斯》的感受。1921年，喬伊斯曾對傳記作家、畫家弗蘭克·勃真說，“我在《尤利西斯》里設置了那么多迷津，它將迫使幾個世紀的教授學者們爭論呢我的原意?！彼€惡作劇地調(diào)侃：這就是確保不朽的唯一途徑。
《尤利西斯》尚且如此，《芬尼根》更是登峰造極。從2012年后就無數(shù)次被邀講解天書翻譯的戴從容，已經(jīng)學會了以經(jīng)解經(jīng)?，F(xiàn)場，她以博爾赫斯在《小徑分叉的花園》里提及的始終讀不完的四種書，來感性地描繪《芬尼根》的奇妙和魅力。要讓一本書成為無限：第一，可以使書的最后一頁與第一頁雷同。《芬尼根》就是這樣循環(huán)不已、周而復始。第二，在書的中間重復開始?！斗夷岣分蟹帕艘环庑牛跁袝粩嗵岬竭@封信，每次提起信息都不一樣。所以要讀懂《芬尼根》，你要解密這封信；要解密這封信，你要讀《芬尼根》。第三，口口相傳的口頭文學作品。喬伊斯曾經(jīng)說過：“有些東西，如果對照耀的眼睛來說是驚恐，對分析的耳朵來說就充滿了希望?！焙芏唷皢虒W家”表示，聽《芬尼根》要比看更容易理解。戴從容介紹，在都柏林就有很多《芬尼根》的讀書會。第四，同時選擇所有的可能性，這樣產(chǎn)生許多不同的后果。喬伊斯之所以要使用許多自造詞，是因為他要讓每個詞的所有含義同時存在。
戴從容翻譯的喬伊斯最后一部長篇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201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這也是為什么喬伊斯說他的《芬尼根》是一個“萬花筒”，“它讓你進了無盡之路”。戴從容也不諱言陳丹燕對自己的揶揄“喬伊斯當代的紅顏知己”。她被多次問及“如果喬伊斯還活著，你是否會嫁給他？”無論是怎樣的答案，都說明了喬伊斯精神世界的魅力
*喬伊斯就是康德+海德格爾，去企及理性無法到達處
作為大學同學，劉鋒起底沒有看見王強看過《尤利西斯》，作為好朋友和事業(yè)合作伙伴，主持人、真格基金董事、合伙人兼創(chuàng)業(yè)文化研究院院長，高個子的張亞哲稱其近年來沉迷于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也醉心于收藏喬伊斯作品版本的王強則認為，喬伊斯就是康德加海德格爾，看似并不相干，但是三人的共同點在于他們探討的都是可認知世界的有限性、理性的有限性以及要企及理性無法企及的不可知世界內(nèi)的新事物。
王強認為“《尤利西斯》是關于白天的書，《芬尼根》則是關于黑夜的書?！币驗閱桃了怪噪y懂，在他看來，因喬伊斯不僅僅要多層次多角度地表現(xiàn)客觀的世界，還要企及人性的最高處，這就涉及一個分析哲學命題，如何讓語言和存在、和世界合而為一。所以《芬尼根》更為龐雜晦澀，因為它完全是關于意識和夢的語言。“這是有文學以來作家第一次向人的內(nèi)心世界挖掘，并真實地表現(xiàn)出潛意識中的矛盾與混亂，沮喪與憧憬?！笔捛@樣定性。
莎士比亞書屋255號主人，電影《中國合伙人》原型之一——新東方創(chuàng)始人、收藏家王強
有趣的是，《尤利西斯》出版時，正是心理分析在歐洲方興未艾之時，和喬伊斯見過面的心理分析大師卡爾·榮格讀了作品后，寫了一封信給喬伊斯，“我花了三年時間才讀懂通它。但我大概永遠不會說我喜歡它，因為它太折磨神經(jīng)，而且太晦暗了。讀的時候，我多么抱怨，多么詛咒，又多么敬佩你?。∪珪詈竽菦]有標點的四十頁（摩莉內(nèi)心獨白），真是心理學的精華。我想只有魔鬼的祖母才會把一個女人的心理琢磨得那么透?！?div style="height:15px;">
1994年前后，已過八十和快到七十的蕭乾夫婦翻譯《尤利西斯》時，常冷不丁收到陌生讀者來信：“翻譯《尤利西斯》是對人類文化的又一貢獻。祝你們工作順利，早日成功?！逼咸蜒缊罂l(fā)采訪文章，題目是《布盧姆在中國》，加拿大法文報記者的題目是《布盧姆在北京》，蕭乾在全譯本序里驚訝地說：“仿佛布盧姆早就應該來到這里似的”，確實，盡管全譯本在72年后才到中國，但是，在世界的喬伊斯里，中國始終在場?，F(xiàn)場，優(yōu)雅的Alison Meagher副領事和王強給出了強有力的“證據(jù)”。
王爾德、葉芝、蕭伯納，Meagher女士是在大家耳熟能詳?shù)膼蹱柼m作家序列里拿出喬伊斯的?！盁o疑，喬伊斯是他們中最頂天立地的，而且聲譽依然日隆”。盡管喬伊斯有其普遍性，但她更感謝在中國能找到一批知音，“中國的學者、學生、讀者對學術(shù)有追求和好奇心。”令她興奮的是，戴從容花7年翻譯的天書《芬尼根》出版半個月，就賣銷了3000冊。2015年，用中文演出、描繪1905年至1915年僑居意大利的《喬伊斯之旅》在北京、上海、杭州、濟南上演吸引很多觀眾，此后，另一部依據(jù)德默特原作《都柏林的布盧姆》改編的《尤利西斯》，英語演出中文字幕也受到追捧。她看到最早片段翻譯者金隄將布盧姆描繪成“仁和德統(tǒng)一”的人，更是感到中國對偉大人物的理解力非凡。她風趣地說，1922年巴黎初版1000本中，有10本就流到了中國，現(xiàn)在有多個版本的中譯本，“喬伊斯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的?！?div style="height:15p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