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其一

（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行路難》是樂府舊題，顧名思義，感嘆道路難行，引申義就是人生多艱，處處碰壁。

按說李白的人生無論如何都不應(yīng)該有行路難的感覺，他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家大業(yè)大，有數(shù)不清的錢財供他揮霍，而他為了活成仗義疏財?shù)拇髠b模樣，也確實很能揮霍。

李白不缺錢，只缺成就感。他雖然詩名滿天下，人脈也算遍及朝野，但目標(biāo)太高，要做姜太公、諸葛亮。用今天的話說，這就叫個人能力和個人目標(biāo)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錯位。李白偏偏性格天真，完全認(rèn)識不到癥結(jié)所在，像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那樣，把個人奮斗當(dāng)中遇到的各種阻礙，都解讀為命運的捉弄和奸人的阻撓。他這樣的性格當(dāng)然不會討喜，所以不要說奸人，就算是好人，也難免成為他的阻力。阻力大了，路自然難行，心里自然也充滿了憂憤。在“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的時候，他也自然會提起酒壺，握起詩筆，把自己和自己的詩一同灌醉。

●李白拔劍要干什么

《行路難·其一》是唐詩選本里最常收錄的一首。詩的開篇先炫富，這也是李白覺得最無所謂的事情：“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酒是價值萬金的美酒，飯菜是價值萬金的飯菜。但面對這種超高規(guī)格的筵席，詩人“停杯投箸不能食”，放下酒杯，扔掉筷子，什么都吃不下去，心中的郁悶無處排遣。怎么辦呢？“拔劍四顧心茫然”。

李白未必真的在酒桌上拔劍四顧，那就沒人敢和他一起喝酒了?！鞍蝿Α痹谶@里算個典故，因為在李白之前，南北朝時期的大詩人鮑照寫過一系列的《擬行路難》，其中有一首說“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這里“案”是幾案，簡單講就是小飯桌。鮑照對著飯桌吃不下飯，拔出劍來，去砍房間里的柱子，一邊亂砍，一邊嘆氣。人在氣急敗壞的時候天然地就喜歡搞破壞。

“拔劍”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要給自己找個用武之地。但李白拔劍四顧，既沒去亂砍柱子泄憤，當(dāng)然也找不到可以砍的壞人，這份感覺恰恰就是自己憂憤的原因：空有一身本領(lǐng)，卻找不到用武之地，不知道該怎么辦，“心茫然”。

●從郁悶到開朗，只要一瞬間

想想今后的出路，渡過黃河好不好呢？“欲渡黃河冰塞川”， 不行，渡不過去，因為河面結(jié)冰了。較真的人會問：“河面結(jié)冰，不是正好可以走過去嗎？”這種問題當(dāng)然不是詩人會考慮的。去登太行山好不好呢？“將登太行雪滿山”，也不行，剛剛下雪了，山路沒法走。當(dāng)然，李白并不真想渡河或者爬山，只是借這些雄偉的意象，表達(dá)一種走投無路的悲憤感。既然條條大路都走不通，那就索性“閑來垂釣碧溪上”吧，自得其樂，不去想什么宏圖大業(yè)了。但正這樣想著，“忽復(fù)乘舟夢日邊”，忽然睡著了，夢見自己乘著船來到了太陽的近旁。這可不是普通的夢，傳說大圣人伊尹做過這個夢，之后很快就被圣王商湯禮聘去了，然后輔佐商湯王奠定了商朝的偉大基業(yè)。

李白最大的夢想就是這樣，不屑參加科舉考試，只想做個世外高人，等著皇帝親自禮聘，從此成為帝王師，談笑之間安定天下。在天下安定之后，一定還要功成身退，再做回世外高人，這樣的人生才算圓滿，才有境界。這樣的心態(tài)就是李白全部人生的一條基準(zhǔn)線，你只要抓住這條線，理解他的詩就會輕松很多。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一句還可以這樣理解 ：就算自己放棄理想，去過自得其樂的小日子，理想也不肯放棄自己，自己心里始終牽掛宏圖大業(yè)。

這就難辦了，一方面是條條大路都走不通，一方面是走不通還非得走下去。所以詩中才會有反復(fù)的嘆息：“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天真的人也有天真的好處，李白就很典型，當(dāng)憂憤的情緒到達(dá)極致，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無計可施，不可救藥了，突然把心一橫，豪放的樂觀主義激情就燃燒起來了，于是“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傆幸惶鞎L風(fēng)破浪的，到那時候，黃河、太行山都不值一提，自己會乘著超大的海船，揚起像云彩那么大的風(fēng)帆，在無垠的大海上自在航行。

這話是不是很熟悉呢？在《將進酒》里，就有過“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這已經(jīng)有哲學(xué)家解決問題的高度了：只要想得開，一切難事都不是事。至于“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的“時”到底是何時，不知道，也不去想；怎么才能“直掛云帆濟滄?！?，也不知道，也不去想。反正自己才華蓋世，注定會有成功的那一天。在成功之前，最有必要去想清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功成之后到底應(yīng)該怎樣身退。

是的，這看起來很荒唐，但正是絕頂?shù)幕奶?，才成就了絕頂?shù)脑娙恕?/span>

所謂“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那是成功學(xué)的道理；而藝術(shù)頂峰的學(xué)問和文章，要的恰恰是世事不洞明，人情不練達(dá)，就像李白這樣。幸好我不是李白的朋友，才可以遠(yuǎn)距離地欣賞他的詩， 否則的話，恐怕連我這么溫和的人也會受不了他的脾氣，忍不住想要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