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是整部紅樓夢中少有的完美女子。紅樓夢中女子大多個性鮮明，也幾乎都有自身的性格弱點和不足。可是偏偏平兒似一塊無暇美玉，我竟然挑不出她的毛病。
她本是王熙鳳的陪房丫頭。為了籠絡(luò)賈璉，人前顯示自己賢良，鳳姐“逼”平兒做了賈璉的“屋里人”。沒有正式的名分，大概因為平兒沒有生下孩子，所以也稱不得姨娘，下人們尊她一聲“平姑娘”。
一、平兒之完美無瑕
在賈璉偷娶的二房尤二姐面前，鳳姐卻又說，“她原是咱們的丫頭”?？删褪沁@個“丫頭”，讓人不可小覷。
她第一次出現(xiàn)，是借了一進(jìn)榮國府的劉姥姥之眼寫出，“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dāng)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只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p>
平兒不愧是鳳姐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其容貌不俗，氣度不凡，怪不得劉姥姥錯認(rèn)做是鳳姐。李紈跟鳳姐開玩笑時也曾稱，平兒就是鳳姐的一把“總鑰匙”，還諷刺鳳姐不如平兒，“給平兒提鞋也不要”。
她妥當(dāng)，能夠在賈府上上下下的各色人等里獲得如潮好評：賈母說她好，“不狐媚靨道”——這是說平兒端莊正經(jīng)。李紈替她不平，甚至說她和鳳姐應(yīng)該“掉過個兒”——這是說平兒德才兼?zhèn)?。寶玉眼里的她，是個“極清俊聰明的上等女兒”——這是說平兒才貌出眾。小廝興兒說她好，是感念她的善良。鳳姐自己也說，她的心意只怕也就平兒還能懂得幾分，這是說平兒的體貼入微。
平兒的確是個好女子。
她忠誠：她一心跟隨王熙鳳，一心替王熙鳳打算，自小服侍她長大，隨她嫁入賈府，甚至委身于賈璉，無怨無悔。就算那一次鳳姐酒后失德打了她，她也毫無怨言。平兒的忠誠，有目共睹。
她異常聰明：能夠周旋于賈璉和鳳姐之間，游刃有余。既對鳳姐忠心耿耿，也能為賈璉遮擋打掩護(hù)。她為賈璉將偷情信物瞞過鳳姐，可是同時，為了不讓賈璉知道鳳姐放債的利錢梯己，她謊稱薛姨媽打發(fā)香菱來問句話，輕輕騙過賈璉去。
她善解人意：她體諒探春庶出的原生家庭之痛，因此投鼠忌器，唯恐在玫瑰露茯苓霜事件上傷了她的體面。她深知寶玉在自己的丫鬟上用心多，所以墜兒偷蝦須鐲一事她不肯聲張。
她知道邢岫煙貧寒，所以趁鳳姐打扮回家探母的襲人時，就自作主張多拿一件大衣給岫煙。她見鳳姐喜歡秦鐘，又知鳳姐與秦可卿親厚，所以就早早打點下禮物送來。
她還那么善良：對強(qiáng)勢霸道的鳳姐苦苦相勸，替她的病體擔(dān)憂。就是對威脅到她自身地位的尤二姐，她也背地里幫助她，開解她。
二姐死后沒銀子發(fā)送，她偷出二百兩碎銀子給賈璉。賈府里的小廝仆婦一干人等有了不是，求求她便過去了。因此賈府下人沒有不恨王熙鳳的，但是無一人說平兒不好。
二、平兒之嬌俏可人
平兒在前八十回上了四次回目。最好看，是那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賈璉這好色之徒趁女兒出花，搬出去住時，偷偷與多姑娘茍合。不曾想搬回來時，平兒收拾東西，意外抖落一縷青絲。平兒會意，收來“笑問”賈璉。平兒本意是替賈璉遮掩，可是賈璉那廝居然硬搶，全然沒有一絲憐香惜玉之情。
“把膀子撅斷了”，這樣的狠心之語，令人齒寒?？吹竭@里，頓覺心酸。但是同時，又被平兒所折服。鳳姐如此精明之人，也能想到“這十幾天難保清白”，卻還是被平兒三言兩語騙過，著實不易。
再看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向賈璉討謝這一段，真是精彩絕倫。遙想平兒的風(fēng)情萬種，無怪賈璉喜得癢癢——其實賈璉也缺愛。面對鳳姐那樣強(qiáng)勢的老婆，他有他的糾結(jié)壓抑。平兒如此體貼的替他圓了謊，解了圍，焉得不喜？
平日里同鳳姐一氣的平兒，如今嬌俏可人的討謝于他，不癢才怪。更好看的在后面。平兒仍拿著頭發(fā)笑，說這是“一生的把柄”，及至賈璉趁機(jī)搶走，平兒咬牙罵他“沒良心”，真正好看，真正動情，一個“俏”字躍然紙上，活靈活現(xiàn)。
要說平兒對賈璉，我以為，還是有感情的。賈璉無論如何，也算是終身的所托。那一次平兒跟寶釵討棒瘡藥，說起賈璉挨打的緣由：賈赦看上石呆子的扇子，賈璉沒能弄來，賈雨村設(shè)計強(qiáng)取豪奪了來，賈璉不屑還犟嘴，結(jié)果被賈赦暴揍一頓。平兒義憤填膺，大罵賈雨村是“餓不死的野雜種”，對賈璉挨打憤憤不平。竊以為，這是，心疼。
而這一回里的平兒與賈璉的齟齬，竟是調(diào)情。賈璉之俗，丑念如見，不過是受欲望驅(qū)使的一介俗夫。平兒的嬌俏卻煞是好看。面對賈璉的強(qiáng)搶，她無可奈何，到底他是主子，她拗不過他。
另一方面，她本意也是要瞞過鳳姐為是。于是“過河拆橋”脫口而出 ，那“沒良心的東西”卻又被驚艷到了，“摟著求歡”?？善絻骸皧Z手跑了”。兩個人隔著窗戶說話。這一大段對白里，平兒一句“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既拉近了與賈璉的距離，也表達(dá)了自己的醋意。想來賈璉是受用得很啊。
到了鳳姐出現(xiàn)，打趣平兒反被懟，就更好看了。平兒無愧于心，鳳姐自討沒趣，倒是應(yīng)了興兒后來對尤二姐說的那番話：天下抬不過個“理”字去。平兒面對賈璉的嬌聲軟語，在鳳姐面前變成了凜然正氣。甚至不管給鳳姐打簾子，一個人先摔簾子進(jìn)來。
鳳姐雖口里說著“平兒這丫頭瘋魔了”，可此情此景，也只得“自掀簾子”進(jìn)來。平兒雖名義上是給了賈璉，但是連小廝興兒都知道，兩個人很少“在一處”。賈璉也在鮑二家的面前抱怨，“如今平兒也不叫我沾一沾了”。
鳳姐對平兒分明是有虧欠的?？珊搌P姐在尤二姐墮胎后還假意抱怨平兒生不下兒女，她醋妒，是“醋缸”，“醋甕”，她不許賈璉與平兒同房，哪里來的孩子呢？平兒“是正經(jīng)人”，卻從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賈璉之俗，鳳姐之威，都化解在了平兒之“平”當(dāng)中。
何意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平兒之“平”，是平和溫柔的脾氣，也是平衡“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的智慧。
三、平兒之委屈苦衷
平兒第二次上回目，卻是受了大委屈。
那一回是鳳姐生日。誰想賈璉竟趁機(jī)與鮑二家的鬼混。賈璉與鮑二家的信口胡說，連累無辜的平兒。鳳姐急怒間竟動手打了平兒。撕破臉后，賈璉也對平兒動手。
平日里，平兒雖然只是通房大丫頭，但是因其行的端做得正，在賈府受人尊重，下人面前何等體面！可是那一回里，鳳姐夫婦兩個都拿她煞性子平兒無辜受屈，我見猶憐。事后怨不得鳳姐也愧悔難當(dāng)，落下淚來，她也知道平兒對自己素日的忠心不二。
平兒理妝那一段也煞是好看。通過對寶玉的心理描寫，“賈璉惟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而平兒“并無兄弟姊妹，獨(dú)自一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突出了平兒的薄命與寶玉對她的同情。
寶玉以他春天般的溫暖來關(guān)照這個美好卻無辜受屈的生命：他替鳳姐賈璉向她賠罪，提醒她換了襲人的衣服，勸她洗臉，將怡紅院自制的花粉胭脂教給她使用，更是親手剪下一支并蒂秋蕙，給平兒簪上。
每每感念寶玉的溫暖善良。美，是生命最后的救贖。在最傷痛的時刻，依然要讓自己光鮮亮麗起來。幼時不解此回目中的“喜出望外”：平兒受了這么大的委屈，寶玉也替她傷懷，如此悲涼，哪里有什么“喜”呢？
如今看來，平兒理妝，便是一個美好的生命難堪受辱時，遭荼毒時，依然心存美好，充滿期待的悲憫吧。
四、平兒之能力才干
平兒有周全自己的智慧，亦有體貼別人的能力。后兩回的回目，都是平兒代鳳姐行使理家大權(quán)的出彩之處，更是平兒人性中耀眼的光輝。
“情掩蝦須鐲”是為了寶玉。寶玉最在自己丫鬟身上下功夫，可是墜兒偷金，偷到平兒身上，如果傳了出去，寶玉這個怡紅公子的臉面受損。怡紅院掌事大丫頭們也面上無光。賈母王夫人聽了難免生氣。實在是一件惱人的事情。
平兒在遭遇難堪折辱的時候，寶玉用怡紅院的溫情給了她庇護(hù)和體面，當(dāng)寶玉和怡紅院的名聲受到侵襲時，她果斷將事情壓下，不叫聲張，自己親自來怡紅院叮囑麝月。背著晴雯是因為晴雯一來生病臥床，二來是深知晴雯的脾氣，“那蹄子是塊爆碳”。就是對于偷竊者墜兒，她都有一份慈悲，只叫麝月們變著法“打發(fā)出去”便了，留了后路與臉面。
難怪寶玉感念平兒的善意。一件簡單的盜竊案難為她考慮得周全，替人著想到這種程度，真真難得。遺憾的是，晴雯爆烈的脾氣到底辜負(fù)了平兒的一番好意，墜兒被立時趕出，墜兒媽滿腹怨懟。
說起晴雯，“壽夭多因誹謗生”，以王善保家為首的那些婆子仆婦誠然可憎可惡，可是平兒幾乎天天都在跟她們打交道，卻贏得了她們的尊重與敬畏。她們對鳳姐只有畏懼，對平兒卻有一種敬重，平兒之“平”，自有一種待人接物的公平。這恐怕又是平兒高潔人品與高情商的一個明證。
這在“平兒平冤獄”一回中得到了集中的體現(xiàn)。事情由王夫人房里丟的玫瑰露而起。玫瑰露的下落不過是趙姨娘挑唆了王夫人的丫頭偷拿給賈環(huán)的。個中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有嫡庶之間的矛盾，有丫頭的背主不忠，有小廚房之爭，有眾丫鬟們的私人恩怨……處理起來也是顧慮重重，處處掣肘。
平兒顧念三姑娘探春的體面，趙姨娘母子雖不足惜，但探春是賈母、王夫人疼惜的好姑娘。趙姨娘每每生事，探春不堪其擾，平兒不愿再給探春添堵。無故被卷入這場風(fēng)波的五兒，被人推出來頂缸。
“證據(jù)確鑿”，平兒卻能聽五兒訴說冤屈，秉公處理，替她洗清罪責(zé)，著實公正公平。而遣退趁機(jī)奪權(quán)小廚房的人，避免了一場下人間互相傾軋的不正之風(fēng)。
鳳姐苛責(zé)，想要革去小廚房主管柳家的之職位，平兒苦口婆心一番勸誡：“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依我說，縱在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那邊屋里去的。沒的結(jié)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又三災(zāi)八難的，好容易懷上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乘早兒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p>
平兒氣鳳姐看不開，反傷了自己的身體，一番言辭頗有“氣急”之勢。她比鳳姐更清醒，她身在其中卻不為所惑，她更懂得顧全大局，平衡方方面面，不用強(qiáng)權(quán)一味鎮(zhèn)壓。平兒之“平”，與鳳姐的殺伐決斷相得益彰。
整部紅樓夢，我看不出平兒哪里不好。一個女子太懂事，總會讓人少憐惜一點?？墒且驗槠絻旱拿婷婢愕?，周全妥當(dāng)，我心疼她平和背后的艱辛，純良背后的委屈。想想，終究是意難平。就算鳳姐最終被休棄，她被扶了正，又有什么趣呢？更何況，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平兒如此完美，亦是難逃薄命之司，豈不悲哉？
作者：杜若，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