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自古帝王都，先后有十三個朝代在這里建都，歷時一千余年，使得長安以及關中地區(qū)曾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成為我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中心。陜西地域遼闊，民人淳厚，民風古樸，文明發(fā)達，傳統(tǒng)文化積淀深厚……這些因素，使得我們陜西方言中至今還保留著相當豐富的歷史詞語。研究和整理這些歷史詞語，不僅有利于陜西民風、民俗的研究，而且對于現(xiàn)代漢語詞匯和漢語詞匯史的研究，對于詞書的編寫以及古籍的整理等諸多工作，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作用。因此，今試選陜西方言詞語數(shù)則，略做疏證，作為關中民俗研究之佐助。
一、biāng biāng面——餅餅面
陜西有八怪，其一是“面條像褲帶”。這種像褲帶一樣的面條，就是我們陜西特有的一種面食——biāng biāng面。這幾年，一些精明的飲食家，特意開設了這種面館。不過那招牌上的“biāng biāng面”三個字，卻也寫得格外引人注目，外省的游客望著繁多的筆畫，定然會莫名其妙的。
陜西民間流傳著關于這個“字”的寫法，有道是：“一點上了天，黃河兩道灣；八字大張口，言字往進走；左絲紐，右絲紐；你一長，我一長，中間加個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下勾搭掛麻糖，坐個車車逛咸陽?！卑凑者@個口歌，寫出來的是由眾多的文字組成的筆畫最多的一個“字”了，這固然表現(xiàn)了我們陜西人的聰明才智，為我們的“biāng biāng面”創(chuàng)造了一個專用的符號，但是，它卻畢竟過于繁難。筆者見識有限，尚未弄懂它所包含的文化內(nèi)涵，只覺得并不完全符合我們漢字的一般規(guī)律。
其實，我們陜西的“biāng biāng面”，也就是“餅餅面”。古人把面條叫做“湯餅”。漢代劉熙在其《釋名》一書的“釋飲食”中就說：“餅，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蒸餅、湯餅、蝎餅、髓餅、金餅、索餅之屬，皆隨形而名之也?！睋?jù)專家考證，所謂“湯餅”，也就是面條。宋人黃朝英在其《湘素雜記?湯餅》條下說：“余謂凡以面為食具者，皆謂之餅。故火燒而食者呼為燒餅，水瀹(yuè煮)而食者呼為湯餅，籠蒸而食者呼為蒸餅?！闭驗檫@樣，所以在古人的著作中，常?？梢砸姷接嘘P“湯餅”的記載。例如，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一位名叫何平叔的人姿儀甚美，面色至白，以致于令魏明帝懷疑他涂了脂粉。在夏日炎熱之時，給他吃“熱湯餅”。吃完之后，大汗淋漓，用朱衣拭面，臉色“復轉皎然”，這才盡釋其疑。晉人束哲還專門為“湯餅”寫了一篇賦，題為《餅賦》。其中吟道：“玄冬猛寒，清晨之會，滋凍鼻中，霜凝口外，充虛解戰(zhàn)，湯餅為最?！蹦且馑际钦f，在寒冬臘月的早晨，當人們凍得鼻中流涕、口舌凝結之時，要想填飽肚子，驅(qū)除嚴寒，那么，熱騰騰的湯面條就是最好的食物了。古人把在壽辰和小孩出生第三天(或者滿月、周歲)時所舉行慶賀宴會叫做“湯餅會”、“湯餅局”、“湯餅宴”，原因就是宴席上備有象征長壽的湯面。有趣的是，清代小說《兒女英雄傳》第28回中，也有一段關于“湯餅”的說明：“古無‘面’字，凡是面食一概都叫做‘餅’。今之熱湯兒面，即古之湯餅也。所以如今小兒洗三下面，古謂之‘湯餅會’。”至于劉熙《釋名》所說的“索餅”，學者成蓉鏡認為也就是“水引餅”，如今江淮間叫做“切面”。明代的《正字通》說：“水引餅，即今之水面也?！薄秱摗分羞€說，給患傷寒病的人吃“索餅”，可以使其病愈。后來，清代的大學者余樾又指出，《傷寒論》中所說的“索餅”，現(xiàn)在的醫(yī)書都稱作“湯面”了。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引用清人《癸巳存稿?面條子》中的解釋來作結：“面條子，曰切面，曰拉面，曰素面，曰掛面，亦曰面湯，亦曰湯餅，亦曰素餅，亦曰水引面?！?/p>
由以上所述，可以清楚地看出“面條”和“餅”的關系了。那么，為什么我們陜西不叫“餅餅面”，而叫“biāng biāng面”呢?這是因為我們陜西人說話喜歡運用重疊式的表述方式，例如“饦饦饃”、“棍棍面”、“牛牛娃”等?！癰iāng biāng面”就和它們屬于同樣的類型?，F(xiàn)在的客家、江西以及閩東等地的方言，仍把“餅”讀作“biāng，就是很好的證明。其實，關于“餅餅面”的說法，我們陜西的一位大戲劇家范紫東先生在他的《關西方言鉤沉》一書中已經(jīng)指了出來。他說：“寬薄之面片謂之餅餅面。餅，音比郎切?！敝皇欠断壬f得比較簡單，因此，我們撰寫這篇短文，作為對范文的具體闡釋和補充。
二、炊餅、饃饃、
《水滸傳》里的武大郎賣“炊餅”為生，而且這“炊餅”是按“扇籠”來計算的。第24回武松便是這樣叮囑他的哥哥的：“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這個情節(jié)，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那么，“炊餅”是什么呢?就是現(xiàn)在的“饅頭”。電影《水滸傳》中正是這樣來表現(xiàn)的。不少人對此有些懷疑。其實，了解了它的來龍去脈，也就可以渙然冰釋了?！按讹灐痹窘凶觥罢麸灐?。因為“蒸”字和宋仁宗的名字趙禎的“禎”讀音相近，避其名諱，改為“炊餅”。宋人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二載：“仁宗廟諱‘貞’，語訛近‘蒸’，今內(nèi)庭上下皆呼‘蒸餅’為“炊餅”?？梢?，“炊餅”是蒸熟的，這與《水滸傳》中的描寫是一致的?！镀窖齻鳌返?7回：“賣炊餅的噢做氣熟?！币部少Y為證。問題在于“餅”怎么會和“饅頭”聯(lián)系起來呢?原來，古人稱說的“餅”，并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概念。古人所謂的“餅”，意思是把“面”和“水”合并在一起，所以叫“餅”。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所作的童蒙識字課本《急就篇》卷十有這樣的話：“餅餌麥飯甘豆羹。”庸人顏師古為“餅”字注曰：“溲面而蒸熟之則為餅。餅之言并也，相合并也?！睗h人劉熙的《釋名·釋飲食》也說：“餅，并也。溲面使合并也?！笨梢?，古人的“餅”，概念比現(xiàn)在寬得多：凡是用水和面，然后作成的面食，都可以叫“餅”。所以，《釋名》里就有“胡餅、蒸餅、湯餅、蝎餅、髓餅、金餅、索餅”等名目，都是“隨形而名之”的?！八栾灐?，據(jù)說是用“髓脂蜜”和面，“厚四五分，廣七七寸”?！皽灐保褪巧衔乃f的“面條”?！八黠灐保瑩?jù)說“江淮間謂之切面”。宋人黃朝英在其《緗素雜記·湯餅》條下云：“余謂凡以面為食具者，皆謂之餅，故火燒而食者呼為燒餅，水瀹而食者呼為湯餅，籠蒸而食者呼為蒸餅?！睆腿缟衔乃秲号⑿蹅鳌返?8回：“古無‘面’字，凡面食一概都叫作‘餅’?！蔽蚁?，讀者現(xiàn)在該明白了，“饅頭”為什么可以叫“蒸餅”了吧。正因為如此，所以直到清代，還有這種叫法。《歧路燈》第95回：“我在石獅子跟前，吃了三個炊餅，一碗豆腐腦兒，我不饑，不用再羅嗦了?！表槺愀嬖V各位一聲，“餅”這個詞，大約在戰(zhàn)國時代就已經(jīng)使用了。如《墨子·耕柱》篇：“見人之作餅，則還然竊之?！?p style="text-indent: 26px;">
“炊餅”后來又叫“饃饃”(又寫作“饝?zhàn)憽钡刃误w)?！栋酌罚骸斑@里有幾個饃饃，帶在路上好吃。”通常則單說一個“饃”字。王汶石《風雪之夜》：“一只手拿著一個焦了的黑饃吃著?！钡牵^去的“饃饃”，卻并不局限于此。方外山人的《談徵·言部·母母叵羅》即云：“京師及河南人謂餅曰饝?zhàn)憽！庇智迦颂朴柗降摹独镎Z徵實》也說：“餅曰饝?zhàn)憽７裁酌媸辰灾^饝?zhàn)?，猶北人之謂馎馎也?！笨梢?，和“餅”一樣，“饃饃”的概念也是比較寬的，不僅蒸的、烙的，可以稱為“饃饃”，甚至于“包子”也可以叫“饃饃”?！段饔斡洝返?5回：“又見兩個總角蓬頭女子，捧兩盤熱騰騰的面食，上亭來道：‘奶奶，一盤是人肉餡的葷饃饃，一盤是豆沙餡的素饃饃?！痹陉兾髟捴?，烙餅也可以叫“饃”。如平常把“烙餅”說成“烙饃”。陜西的著名小吃“肉夾饃”、“羊肉泡饃”，實際上都是燒餅?！秳?chuàng)業(yè)史》中也有“吃了他媽烙的饃”這樣的敘述。在陜北話里，烙的油餅叫“油饃”。賀敬之《回延安》：“米酒油饃木炭火，團團圍定炕上坐。”“包子”、“米糕”也可以叫“饃”。為了區(qū)別，在我們陜西以及北方地區(qū)，通常把蒸的饃饃又說成“蒸饃”。路遙《人生》：“當高加林挽著一籃子蒸饃加入這個洪流的時候，他立刻后悔起來?！?/p>
在陜西話中，還有“饦饦饃”一詞?！梆槨币彩秋?。漢代揚雄的《方言》和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酒食》都說：“餅謂之饦?！彼浴洱R民要術》中又稱為“餅饦”。陜西人喜歡重疊，因此，又說成“饦饦饃”，說簡單點，就是饦饦”。如《秦川兒女》一：“懷里再揣上幾個包谷面攙黃菜烙成的饦饦。”又：“她給桂枝烙了一張油饃，把雞蛋炒了，讓桂枝吃。她自己卻用開水泡黃菜饦饦吃?！?/p>
三、古詩中的陜西方言詞語
我們陜西方言詞，往往可以在我國的古代詩歌中尋找到它們的源頭。比如，陜西話中常說的“嫽”，就可以徑直追溯到上古時期，在《詩經(jīng)》中發(fā)現(xiàn)它的用例?！对娊?jīng)·陳風·月出》唱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嫽)兮。”給《詩經(jīng)》作注的漢代學者毛亨說：“僚，好貌?！睗h代的另一位大學者揚雄在其《方言》一書中也說：“嫽，好也?！贝撕螅@個詞便一直保存下來——不過，大多是以復合詞的形式出現(xiàn)的。如唐代的白行簡在其《三夢記》中記有這樣的詩句：“鬟梳嫽俏學宮妝，獨立閑庭納夜涼?！薄皨磺巍?，就是形容美好、俏麗的樣子的。又如，我們口語中常說的“倩”，也可以在《詩經(jīng)》中找到其源?！缎l(wèi)風·碩人》篇是這樣描寫衛(wèi)國的貴夫人莊姜的容貌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唐代的大學者孔穎達說，“倩”就是用來形容“巧笑之狀”的。爾后，“倩”也可以泛指姿容之美好?！百慌奔粗浮懊利惖纳倥薄６偶s夫《擬李商隱<無題>詩》云：“楚曲風煙悉倩女，武陵花月夢仙郎?！迸c“倩”有關的“倩俊”、“倩俏”、“嬌倩”等詞，或用以形容人物之俊美，或用以形容人物之俏麗，或用以形容人物之嬌美。而我們陜西人則常常把可愛的小兒叫做“倩蛋蛋”，也都保留了“倩”的“美好”、“可采”之義。
可以在唐詩宋詞中找到其源的陜西方言詞語，數(shù)量就更多了。我們在閱讀唐宋詩人的作品時，對一些普通話中所沒有的詞語，往往就可以利用陜西方言來加以解說——這樣不但準確無誤，而且還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例如，白居易《二月五日花下》詩云：“聞有酒時須笑樂，不關身事莫思量?！绷硪晃恢娙送踅ǖ摹肚锶蘸蟆吩娨嘣疲骸白√幗匠Ｗ阌?，聞晴曬暴舊芳茵?！边@兩句中的“聞”都是“趁”的意思，和我們陜西話中的意思相同。像“趁熱吃”，陜西話就說成“聞熱吃”?！俺脹觥保兾髟捳f成“聞涼”。再如，宋代的著名詞人柳永的《木蘭花令》中又寫道：“不如聞早還卻愿，免使牽人虛魂亂?！庇侄纬杉骸缎邢阕印罚骸白試@勞生，枉了經(jīng)營，而今一事無成，不如聞早，覓個歸程?！逼渲械摹奥勗纭保彩恰俺迷纭钡囊馑??？梢姡奥動芯啤币簿褪恰俺糜芯啤敝x；“聞晴”亦即“趁晴”——因為住處近山多雨，晴日難得，所以才有聞晴暴芳之舉。又比如，現(xiàn)代人對“他誰”一詞常常感到新奇，這是因為在普通話中已經(jīng)沒有這個詞語的緣故。但是，“他誰”卻是我們陜西方言中的一個極為普通的常用詞。王汶石《井下》：“八叔半輩子倒求過他誰嗎?慢說自家侄兒!”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他誰愛那么笑話人?”路遙《不會作詩的人》：“他誰不這樣想問題，一天起來混日子，光會哄人，不干實事，他誰就沒臉!他誰反對我們這樣想，反對我們這樣做，他誰就是我們的仇人!”其實，只要我們查找一下它的歷史，就可以在宋人的筆下，常常見到這個詞語。辛棄疾《滿江紅》：“層樓望，青山疊，家何在?煙波隔，把古今遺恨，向他誰說?！庇趾螇艄稹肚邎@春》：“問天道，看是他誰戲我，我戲他誰?”這些“他誰”，都是“誰”的意思，跟我們陜西話一樣。如果我們自己的方言中有某個詞，那么讀起古人的作品來，自然會感到十分方便。如司馬光《和復古大雨》詩：“白雨四注垂萬縆，坐間斗寒衣可增?！碧K軾《六月二十日望湖樓醉后書》詩：“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蔽覀冴兾魅艘豢丛娋渲械摹鞍子辍?，就知道是“暴雨”的意思，而不會理解為與“綠水”、“青山”相類似的結構。在古人的詩作中，還常常見到一個“投”字。王安石《觀明州圖》詩：“投老心情非復昔，當時山水故依然?！毕脑Α端{(diào)歌頭》：“順風得路，夜里也行舟。豈問經(jīng)州過縣，管取投明須到?！蔽覀冴兾魅丝吹健巴独稀薄ⅰ巴睹鳌?，就知道是“等到老”、“等到天明”的意思。你看，我們的方言土語，不也是很古雅的嗎?這種古雅的方言例證，還可以舉出很多。又如，唐代杜荀鶴《目遺》詩：“百年身后一丘土，貧富高低爭幾多?”宋人楊萬里《舟中夜坐》詩：“與月隔一簟，去天爭半蓬。”“爭幾多”即“差幾多”；“爭半蓬”即“差半蓬”。陜西人一看自明。謝逸《江神子》詞：“夕陽樓外晚煙籠，粉香融，淡眉峰。記得年時相見畫屏中?！北R摯《清平樂》：“年時寒食，直到清明節(jié)。草草杯盤聊自適，不管家徒四壁。今年寒食無家，東風恨滿天涯。早是海棠睡去，莫教醉了梨花。”“年時”即“去年”，陜西人一覽便曉。顧云“金蛇飛狀霍閃過，白日倒掛金繩長?！痹娋渲械摹盎糸W”，就是我們陜西話中的“閃電”。這些詞語在陜西人看來都是極為普通的，而語言文字學家卻為考證它們的確付出了大量的勞動。至于有些今專家學者頗費斟酌的詞語，也常常可以借助我們陜西方言得到解決。例如，唐人薛能《寄終南隱者》詩：“掃壇花入夢，科竹露沾衣?！痹娭械摹翱浦瘛?，就頗令今人費解?？墒牵瑢ⅰ翱场?、“砍伐”之義說成“科”，在我們陜西廣大地區(qū)卻是隨處可聞的。我們用這個意思去理解詩意，不就渙然冰釋了嗎?例如，白居易詩“日暮半爐麩炭火”中的“麩炭”究為何物?陜西的老年人都知道是“木炭”。在唐宋元明時代，是一個常用詞?！度炱窖齻鳌返?回：“一架子饅頭、炊餅，都變做浮炭也似黑的?！本褪且粋€證明。只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不知道罷了。 長安自古帝王都，先后有十三個朝代在這里建都，歷時一千余年，使得長安以及關中地區(qū)曾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成為我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中心。陜西地域遼闊，民人淳厚，民風古樸，文明發(fā)達，傳統(tǒng)文化積淀深厚……這些因素，使得我們陜西方言中至今還保留著相當豐富的歷史詞語。研究和整理這些歷史詞語，不僅有利于陜西民風、民俗的研究，而且對于現(xiàn)代漢語詞匯和漢語詞匯史的研究，對于詞書的編寫以及古籍的整理等諸多工作，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作用。因此，今試選陜西方言詞語數(shù)則，略做疏證，作為關中民俗研究之佐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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